第2章

爸爸眼神寧靜地同我四目相對。

 

「這是我當年入學第一課學過的《希波克拉底誓言》中的一句話。」

 

多餘的話不用再說，我已經明白爸爸為什麼會做出這樣的決定。

 

6

 

一個月時間匆匆而過。

 

初夏來臨時，爸爸再次從內陸飛來這座沿海城市，親自給杜芷瑤做了一臺手術。

 

我那天也去醫院了，手術室外或站或坐著很多人。

 

隻不過他們等的是患者，而我等的是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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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六個小時的手術。

 

當手術室大門再次打開時，我最先抬頭，看到了緩步走出來的，面露疲色的爸爸。

 

可還沒等我叫他，杜芷瑤家人就一窩蜂湧了上去。

 

我站在人群最外邊，聽著爸爸一遍遍耐心地跟他們講著杜芷瑤術中，以及後續治療情況，仿佛那六個小時的手術對他沒有任何影響。

 

直到還在麻醉狀態的杜芷瑤被推出來，爸爸才總算得以脫身。

 

我走到爸爸身邊，看著他額頭上滿布地汗珠，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沒話找話地問了句。

 

「餓了吧。」

 

爸爸露出個疲憊地笑容，縱容般說道：「餓了，走，吃飯去。」

 

等著爸爸換好衣服，我們一道去了離醫院最近的一家餐廳。

 

趁著調休飛來的爸爸並沒有多少時間。

 

吃過飯，就趕去了機場。

 

這次他沒再讓我送，我們在餐廳門口分開，我站在原地，看著他乘坐的出租車消失在接頭拐角，才慢吞吞往地鐵站走去。

 

經此一事，我似乎對爸爸這個人，還有他所投身的職業有了更加清晰且深刻的了解。

 

救S扶傷,在此刻得到了具象化。

 

7

 

手術之後，杜芷瑤休息了很長時間。

 

直到暑假來臨，我都沒再在學校見過她。

 

隻從喬媛媛偶然和別人的聊天中。

 

得知她術後恢復得很好，移植的眼角膜也沒有出現任何排異現象。

 

最後一科考試結束。

 

我當天就收拾行李搭乘飛機回了家。

 

才下飛機，手機忽然不停響起微信提示音，看到閘口外等著的媽媽的身影，我邊往過走，邊從拿起手機去看。

 

打開微信前，我自以為是學校又有什麼通知，班委在艾特全體成員。

 

可打開微信後才發現。

 

居然是有人在不停地艾特我。

 

點進班級群，滑到最上面看到第一條艾特消息後，我猛地蹙起眉新停下了腳步：

 

「杜芷瑤：@遊若你爸是個黑心醫生吧！就做個飛刀手術竟然收我們家兩萬塊，真是吃人不吐骨頭的！治病救人是醫生的本職工作，他怎麼好意思收我家這麼多錢！」

 

「杜芷瑤：@遊若告訴你，我可查過了，三甲醫院醫生外出做手術賺外快的行為可在國家嚴打範圍，你最好現在就讓你爸把錢給我們家退了，不然我現在就去法院告他讓他在這一行待不下去！」

 

「杜芷瑤：@遊若別以為你爸是主任醫師就多了不起，像他這種髒心爛肺的黑心醫生，就該被永久踢出醫療行業！！」

 

「杜芷瑤：@遊若誰家醫生做手術要收兩萬塊？早知道你爸心這麼黑，我就是眼睛爛掉、瞎掉都不會找他做手術！虧我還以為他真是個好醫生，沒想到也是這種唯利是圖的爛人！我真是看走眼了！」

 

「杜芷瑤：@遊若別裝S當看不見，趕快把錢還給我，不然我現在就舉報他！」

 

巨大的憤怒伴隨著後知後覺的疑惑洶湧而來。

 

不是，她他媽的在抽什麼瘋？！

 

8

 

杜芷瑤一石激起千層浪，班級群裡，喬媛媛第一個開麥。

 

「媛媛：天吶，一臺手術就要收兩萬塊？這也太黑了吧？難怪人家都說幹醫生的最掙錢，尤其是這種三甲醫院的，輕輕松松月入六位數，更別提遊若爸爸這種主人級別的了，該不會能到七位數吧？[偷笑]」

 

沒兩分鍾，群裡又冒出來十幾個站在杜芷瑤那頭，張嘴就對醫生大罵特罵的崽種憨批。

 

我氣得眼前一陣陣發黑，直到媽媽見我半天不動過來喊我，才逼著自己先冷靜下來。

 

以防媽媽看到群消息，我把手機調到靜音。

 

直到進了家門，跟媽媽推說累了要先睡會兒，回了臥室才又打開了微信。

 

將近兩小時的車程。

 

群未讀消息已經飆升到 999+。

 

我深吸一口氣，點進群聊。

 

此時的班級群裡杜芷瑤扮演受害者，其他人扮演正義路人，正熱火朝天地罵醫生罵護士罵國內醫療系統。

 

「說是主任醫師，誰知道是不是靠關系，靠塞錢上的位，這種昧良心的錢都收，是給自己掙棺材本嗎？」

 

「現在哪還有救S扶傷的醫生啊，全是張嘴閉嘴錢錢錢，惡心」

 

「普通醫生一臺手術都最少要 500 紅包了，更別提人家這種主任醫師，這不得直接超級加倍啊」

 

「你們就看遊若那渾身上下的名牌，她爸爸能是什麼好醫生？」

 

「工資拿著，紅包收著，飛刀費賺著，難怪魯迅先生說學醫救不了國，因為醫生才是最喪良心的玩意兒啊！」

 

「這種喪良心的錢都拿，不怕天打雷劈嘛！」

 

「……」

 

群裡攏共四十三個同學，有一大半都參與進了這場對我爸的圍剿之中。

 

但我當下沒心情跟這些崽種掰扯。

 

把杜芷瑤發的那幾條艾特來來回回看了好幾遍。

 

我飛快在輸入框打下一行字，點擊發送。

 

「@杜芷瑤現在不是你哭著喊著求我爸飛來這邊給你看病，不是你不把其他病人的命當命硬要我爸不管別人隻管你，不是你擅自加我爸微信沒日沒夜騷擾他跟他賣慘，不是你口口聲聲隻要我爸願意來就承擔全部費用，不是你走投無路隻有我爸能救你的時候了對吧？」

 

9

 

我就事論事，杜芷瑤卻胡攪蠻纏。

 

「杜芷瑤：我現在隻跟你說你爸收我家兩萬塊黑心錢的事兒！你少扯其他的！」

 

「杜芷瑤：你爸是醫生！治病救人本來就是他該做的，一臺手術而已，費得了他多少事兒，至於這麼獅子大開口？為了錢連良心都不要了，還好意思說自己是醫生呢，他配當醫生嗎！」

 

「我：你就說我爸給你做的手術成功沒成功吧。」

 

「杜芷瑤：這是兩碼事！我隻是覺得你爸不應該明知道我和你是同學的基礎上還這麼坑我！」

 

「我：好，既然你非說我爸那兩萬塊是黑心錢，那我今天就跟你好好算算。」

 

「我：因為你的病，我爸幾次往返的機票錢就花了一萬不止，食宿費用加起來也有三四千，你術前我爸加班加點熬著大夜根據你的身體各項指標調整手術方案，術後一個月我爸一直跟進你的恢復情況，後續還有好幾次親自飛過來當面確認你的恢復情況。」

 

「我：就算單論你這破病對他身體和精力的損耗，你覺得是錢能衡量的嗎？張嘴閉嘴黑心醫生，到底誰黑心誰心裡有數。」

 

「杜芷瑤：那是我讓他坐飛機來的嗎？明明坐火車也能來，還不是他自己非要坐飛機！」

 

「我：你有腦子沒有？是覺得我爸一個醫生平時闲得摳腳，隻需要等你這位大小姐召喚嗎？還坐火車，你知道從最北京到廣州坐火車要多久嗎你張口就來。」

 

「杜芷瑤：那他醫生！為病人赴湯蹈火本來就是他該做的！連這點慈悲心都沒有，像他這種完全沒醫德沒良心的人，根本不配當醫生！」

 

「我：那你的意思是，當醫生的就都活該喝西北風餓S是吧？」

 

「杜芷瑤：你少胡說八道！我隻是說你爸既然是醫生，既然有工資，那就無論到哪做手術，都應該對標他在本地的薪資來！否則他就是收黑錢！」

 

「杜芷瑤：還有，我剛剛就說了，醫生飛外地做飛刀手術，本來就不符合規定，如果你爸不把錢退回來，我完全可以向他任職的醫院舉報，甚至能去法院告他！」

 

「杜芷瑤：@遊若我之前以為我們到底同學一場，你多少會顧念一點同學情誼，沒想到，你居然也這麼是非不分！」

 

「杜芷瑤：@遊若我今天就言盡於此了，如果截止今天晚上我還沒有收到你爸的退款，我不隻要舉報他，告他，還要把這件事發到網上，讓全國人民都看看你爸，著名的三甲醫院眼科醫生，位高權重的主任醫師，究竟是怎麼樣一個利欲燻心的黑心人！」

 

「我：[微笑]」

 

見過不要臉的，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

 

合著她從一開始就想著要白嫖，可明明她家經濟條件很好，根本不缺錢！

 

畢竟不是我個人的事情，退出微信後，我直接給爸爸打去了電話。

 

好在他現在並不在手術上。

 

我們簡短溝通了下，我出門打車去了醫院。

 

10

 

剛巧是午飯時間。

 

爸爸帶著我去了醫院食堂吃飯。

 

「那就把錢退給她吧。」

 

聽我將我事情的來龍去脈，爸爸無奈嘆息。

 

職業原因，他見過的奇葩病人更是不知凡幾，甚至但我知道的，他遇過的醫鬧都一隻手都數不過來。

 

或許對他而言，杜芷瑤的這波離譜操作，沒準兒都隻算小打小鬧而已。

 

但我卻不想忍下這口氣。

 

「不退。」

 

我繃著臉，筷子在米飯裡戳來戳去。

 

爸爸用筷子另一頭輕輕點了下我的手背：「好好吃飯。」

 

我抿抿嘴放下筷子，抬頭看向他。

 

「如果，我是說如果不退錢的話，你可能面臨最糟糕的後果會是什麼？」

 

沉默片刻，爸爸認真道。

 

「基於沒有出現任何醫療事故，病人後續恢復也算良好，我手邊還有相關花銷的發票做憑證，首先這次的飛刀手術不算違法行為，其次，就算醫院要追究，最嚴重估計也就是給我停薪留職，等過段時間事態平息了在讓我回醫院上班。」

 

我捻著手指，想對他說的話卻遲遲卡在嘴邊說不出來。

 

像是看出了我的所思所想，爸爸聲音中帶著鼓勵：「沒關系，想說什麼就說。」

 

看著面前神情溫和的爸爸，我猶豫再三，最終還是將心中所想說了出來。

 

「爸，我不想把這筆錢退給她。」

 

「她不是說要舉報你，要把這些事發網上鼓動網友網暴你嗎，那我就要讓她自食惡果。」

 

明明從一開始，就是她想走捷徑又道德綁架，我爸才會耗時耗力，不遠千裡飛到這面來給她看病。

 

結果她眼睛治好了，卻反咬我爸一口。

 

憑什麼她上下嘴皮子一碰，不僅抹S了我爸的付出，還企圖給他潑上黑心醫生的髒水？

 

先前看在我爸醫者仁心的份兒上，我計較她那些騷操作。

 

可她卻非要一而再再而三的上趕著來犯賤。

 

那就別怪我要跟她秋後算賬。

 

11

 

爸爸表情復雜看向我。

 

「你該知道的若若，爸爸當醫生這麼多年，一直以來都覺得隻要我無愧於心就好，至於患者對我的評價……我早就不在乎了。」

 

我吐出口氣，感覺心髒掉到了胃袋裡。

 

爸爸說他不在乎，是真就心大到覺得無所謂，還是因為被傷了心太多次，才不得不在乎？

 

這麼多年，他從未有一刻慢待過任何一個病人，耗費在病人身上的心血比對家庭都多。

 

他一次次去援藏，為的也從不是外人口中的給履歷鍍金。

 

隻是想讓這個世界上為眼疾所困，為失明是害的患者，能少一個是一個。

 

無論於我和媽媽而言，他是不是合格的父親和丈夫。

 

但於所有他經受的患者而言，他都是最稱職最負責的醫生。

 

他不該被流言重傷，更不該承受那些莫須有的罪名。

 

我腦海中略過許許多多勸說他的話，可最終說出口的隻有三個字。

 

「我在乎。」

 

爸爸神情一滯，眼睛一點點睜大，眼中帶著我此前從未見過的驚訝和怔楞。

 

我深吸一口氣，重復道：「爸，我在乎。」

 

我在乎他醫者仁心卻被重傷。

 

我在乎他恪守《希波克拉底誓言》卻被汙蔑。

 

我在乎他為患者殚精竭慮卻被抹黑。

 

他本來就不該遭受這一切。

 

時間一點點過去。

 

爸爸怔楞的眼神中，漸漸浮起絲絲縷縷的淺淡笑意，眼眶也紅得仿佛被晚霞浸染。

 

良久，他終於開了口，語氣有些愧疚，聲音也帶著幾分無法掩飾的哽咽。

 

「好，那就不給她退錢。」

 

他說：「若若想去做什麼就去做，無論什麼後果爸爸都能承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