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驚春
第4章
如果。
我是說如果。
如果做什麼事情都會被侮辱和拋棄。
那麼在我雷驚春眼裡,最起碼在我眼裡。
做什麼事情,都是可以的。
7
綠樹濃蔭夏日長。
託長公主拿錢養我們的福,玉京樓暫時不缺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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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而掛了個走水修整打烊的牌子,我便帶著手底下的兩個粉頭出去避暑了。
世道難,人心苦。
因而帝都佛道之說盛行,人人都把希望寄託於神靈。
我心裡對此嗤之以鼻,認為不過是愚民之說罷了。
但架不住風娘和阿蓉都信佛,便幹脆帶著她們來了西郊處的淳化寺小住。
風娘和阿蓉各自捐了些香火錢,又跪在正殿裡許久。
也不知道她們在許些什麼願。
我忽地好奇,就趁著僧人去添燈油的空當,問了問兩人:
「你們都在求些什麼?」
風娘面上露出絲苦笑:「無非是女兒和未來的客人不要難纏罷了。」
她還未曾掛牌接客,有這個擔憂實屬正常。
可她不知道的是,從我買下她的那刻起,她的客人就已經被安排好了。
我深深地看了一眼風娘,沒有開口說話。
阿蓉向來溫柔知禮,等風娘說完她才張嘴:
「想求的可多了去了,希望不要遇到難纏的客人,希望小春能夠健健康康的,還希望神佛原諒妾這個操持風月的娼女,別把妾下油鍋炸上幾道……」
「不需要神佛原諒。」我驟然打斷了阿蓉。
然後抬眸看向淳化寺正殿裡的泥塑菩薩像和後面的供養人壁畫,認認真真地重復了一遍:
「我們三個人中的任何一個,都不需要神佛原諒。」
頓了頓,我直視著正殿最中間的慈悲佛像,勾出個冷笑:
「恰恰相反,神佛需要求我們原諒。」
「若是神佛真的存在,為何有些人生來就能高高在上,而我們卻隻能做泥地裡的娼女?」
「想來他們庇護眾生,庇護得也不怎麼樣呢。」
咔嚓!
正殿外不知何時變得漆黑一片的天幕上,忽地劃過一道巨大的閃電。
將風娘和阿蓉驚慌恐懼的面色照得雪亮。
有風雷自烏雲中滾滾而來。
激蕩奔湧,攝人心魄。
我絲毫不懼,踏步出殿,在廊下抬頭直視著天空,一字一句咬得格外清晰:
「怎麼?我質問得沒有道理嗎?」
大雨傾瀉,轉瞬間將淳化寺正殿門口的青石板磚澆了個透徹。
我見狀,幹脆從廊下走到雨中,仰起頭任由雨水砸在自己臉上。
「覺得我是在褻瀆神佛,那為什麼不幹脆降下天雷呢?」
雨聲和雷聲都沒有蓋住我的質問聲。
雲層中的電光如蜿蜒長蛇不斷閃過,似是蒼天也在發怒。
可最終,天雷卻沒有劈落下來。
雨勢漸停時,我已然是渾身湿透,可仍然沒有罷休。
胡亂擦了一把臉上的水,我直視著正殿裡的雕像,語氣斬釘截鐵:
「泥塑木偶罷了,竟敢高居座上,妄稱神佛!」
「他日給我機會,定要把你們全部推倒砸碎!」
鬧成這個樣子,住持終於出現,黑著臉讓人帶我去客院換衣服了。
我嚴重懷疑一件事。
若不是提前捐了堪稱豐厚的香火錢。
或許淳化寺會讓我領教一下寺裡武僧的技藝。
8
用燻籠燻幹頭發,重新盤起髻來,又換了衣裳,喝了大碗防治風寒的苦藥。
這才晃晃悠悠地去前面找風娘和阿蓉。
也不知剛才那幕有沒有嚇壞她們兩個。
剛湊近淳化寺正殿,阿蓉嬌嬌柔柔的聲音就飄了過來:
「該買哪束花供佛呢?我拿不太定主意,風娘你覺得呢?」
進淳化寺門口時,我就看到了正殿門口廊下有賣花的沙彌。
還有心思挑選供佛的花木,想來是兩人沒有因我而受驚。
風娘還未曾開口,一個陌生而清越的女聲忽地插話:
「這位娘子,你左手邊的栀子就剛好。」
衣裙璎珞微微摩擦響動的聲音傳來。
阿蓉應當是轉頭回身望向來人,忽地訝異:「小春?」
我腳步一頓,幹脆利落地站住,繼續靜靜地聽著正殿內的動靜。
「娘子認錯人了吧?」
隔著一道牆壁,那人的聲音再度響起。
阿蓉似是反應過來,語調裡帶著歉意:「這位娘子和妾的主人樣貌相似,妾失禮了。」
那人笑道:「無妨。」
頓了頓,阿蓉有些為難地說:「娘子推薦的栀子很香很甜,但其中有朵花瓣邊緣已然泛黃,好可惜。」
「這些花木來到淳化寺,使命就是供佛。」
「這束栀子花因為花瓣邊緣泛黃,別人可能不會挑選它。」
「但娘子若是買了,把它送到佛前供養,便是娘子成全了這束栀子。」
「也是娘子與栀子有善緣,因而在無意中積累了功德。」
那女子含笑開口,勸說著阿蓉。
每句話都似是帶著禪意,又似是無心之言。
阿蓉恍然大悟,開開心心地掏了銅板,買下了那束栀子。
待到阿蓉拉著風娘一起進正殿供花後,我才緩緩地從影壁後轉了出來。
賣花的沙彌似是得了囑咐,見到我後,雙手合十地喊了聲「阿彌陀佛」便匆匆離去。
一時間,淳化寺正殿廊下,隻剩下我和那位身著鵝黃衣裙的陌生女子。
聽到我的腳步聲,那陌生女子轉頭,露出半截如畫的眉枝和嫣紅的唇角。
饒是做了心理準備,我還是愣住了瞬間。
眼前的女子肌膚嫩如新摘的茭白,被正殿供奉的油燈映得剔透晶瑩,微帶透明。
她的五官更是嫻麗端雅,兼之舉手投足的那股溫和的書卷氣。
竟是個不遜於長公主的絕色。
若不是眉目間同我有八成相似,暴露了她出身雷家的事實。
高低我得冒著被住持活活打S的風險,在佛門重地再行自薦枕席之事。
「需要我自報名號嗎?」女子靜靜地凝視著我,忽地一笑。
不必。
我知道你。
我的親姐姐,雷相和大夫人唯一的嫡女。
雷狩雪。
我把這三個字在心口處過了遍,壓下胸中隱隱的S戮欲望。
在不知道對方來意如何的情況下,最好讓她先開口。
「十二歲的時候,母親身邊的嬤嬤說漏了嘴,我才知道自己還有個妹妹。」
雷狩雪站在階下,沒有回身,而是抬頭望著瓦片上滴落的殘雨。
妹妹。
這個稱呼,真是太可笑了。
我SS地凝視著雷狩雪從鵝黃衣領裡露出來的那片白皙的脖頸。
那麼秀麗嫻雅的美人,想必被擰斷脖子的那瞬,聲音也會好聽吧。
「母親視你和你的小娘為禁忌,那時我也小,便一直沒有出相府尋你。」
「我及笄之後,打聽到人在玉京樓,便抽空尋了過去。」
「看到的,卻是玉京樓管事把你吊起來打。」
是帶著小娘逃出玉京樓,又因著賤籍被抓回來的那次。
雷狩雪那時,竟在現場看著我挨打嗎?
說不清道不明的屈辱感再度湧上心頭。
甚至因著眼前人和我立場相悖,這份難堪幾乎要壓斷我的脊梁。
「但我注意的不是你身上的傷,而是你有一雙燃燒著仇恨的眼睛。」
雷狩雪裙裾揚起個優雅的弧度,回身直面著我。
「我本想把你贖出來安置。」
「可你的嗔心太重了些,小春。」
她的臉上,皆是嘆惋。
此時烏雲散盡,淳化寺正殿外青石板上的積水倒映著夕陽,波光潋滟。
我靜靜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幕,忽然刻薄地笑了:
「雷狩雪,你真是個偽善的賤人。」
她能坐而談禪,她能嫻靜淡然,隻是因為她剛巧比較幸運罷了。
很幸運地託生在雷相府邸成為大家閨秀。
很幸運地從內宅主母肚子裡爬出來成為嫡女。
所以她理解不了被命運凌辱的娼女。
又因為不理解,所以她對被凌辱的人發起了以憐憫為名的羞辱。
我真的很想知道,如果被賣到玉京樓的人是她,叉開腿當婊子的那個人是她。
她還能笑得出來嗎?
也可能確實笑得出來。
畢竟倚門賣笑,又何嘗不是一種笑?
雷狩雪臉上無可指摘的微笑神情,隨著我的那聲「賤人」,像是被打碎的水晶瓶般轉瞬崩裂。
她並未放下身段同我對罵,而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拂袖而去。
待雷狩雪消失許久,阿蓉才期期艾艾地走到我身邊,遞給我個鑲著明珠的荷包。
「小春,那是剛才那位娘子給的。」
我接過精美的荷包,緩緩打開。
裡面是兩張薄薄的紙。
一張是官府的放籍書,蓋著朱紅色的泥印,署名處是空白的。
隻要我提筆寫下自己的名字,從此就不是賤籍娼女之流。
另一張是江南餘杭某處宅院的地契,署名處同樣也是空白的。
六進六出的宅院,剛好在西湖邊上,價值豈止千金。
晚了。
若是小娘還活著,或許我會毫不猶豫地接下來呢。
疲倦地闔了闔眼,走到正殿的佛龛前,我抖手把兩張紙丟進青煙嫋嫋的香爐裡。
放籍書上的朱印慢慢在火中卷曲。
最後化為溫熱的灰燼。
9
禮佛結束回到玉京樓之後,我並沒有第一時間開張。
相反,我默默地坐在玉京樓最高處,凝視著整個歡場的布局。
除卻娼女們所居住接客的六層小樓外,玉京樓的前後院都是江南園林制式。
湘簾翠幌,清池小山,花木掩映於朱欄曲楹間。
暮色盡,夜風起。
雖無客,但青樓點燈的規矩並不會變。
站在高處往下看,各色花型的燈遙遙望去宛如光焰凝結的倒懸星河。
「小春,你在想什麼?」
阿蓉不知何時,站在了我的身後。
「在想玉京樓的大小。」我微微嘆息,「從有記憶的時候起,我便隨小娘生活在玉京樓裡。那時年紀還小,總覺得玉京樓很大,大到我與小娘都逃出帝都了,還是被抓了回來。後來長公主把玉京樓的地契給了我,我才發現玉京樓其實很小,佔地也隻有七畝上下,小得可憐。阿蓉,你覺得玉京樓是大還是小呢?」
阿蓉抖開手裡的薄鬥篷,披在我身上:
「妾也不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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