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母當家

第2章

我喉口幹澀無比,那話終於在萬般糾結中問出口:「是因為我的容貌嗎?是因為我醜嗎?」


所以我不配得到世上,除父母之外,其餘人的善意與喜愛。


話剛一出口,我就有些後悔。


這就如同,自己露出了軟肋,捧上了自己的脆弱連帶尊嚴,任人踐踏。


秦羨身形一頓,扭頭看向我,眼神有些迷茫和疑惑。


他回答得毫不猶豫:「自然不是。」


秦羨看著我:「秦某曾在江府一睹江小姐佳作,江小姐文採卓絕,比之我毫不遜色。聽聞江小姐琴棋書畫,無不精通。你這般才情絕豔之人,為何隻單單看到自己容貌之瑕疵?」


可人不就是這樣嗎?一向擅於以己之短,比彼之長。


可一向如此,便對嗎?


5


一向哪能如此。


江家官承三代,庇佑後世。


我以為這等榮盛,會一直如此。


卻不料官府抄家,爹娘入獄。


而我又這般恰巧地嫁了出去,躲過了一劫。


但世上哪有那麼多恰巧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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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被我忽視的東西,在此時全數湧起。


我想起十八歲生辰那日,郎君依舊無跡。


爹娘樂呵呵地安慰著我:「沒有合適的人更好,採兒還能再陪我們一陣。」


而在此後的兩個月,爹娘便開始著急忙慌地尋著適齡兒郎。


初時我還以為爹娘是顧著我的面子,此時想來,當時卻是想得輕淺。


爹娘二人,從不願我將就,卻為我尋了個另有心上人的郎君,甚至默許他抬姨娘。


電光火石之間,我驀然想起當日秦羨的話——


「不管江小姐信或不信,秦某此生,都會護江小姐周全,以報江家照拂之恩。」


護我周全?


所以,秦羨知道些什麼?


我急匆匆地往書房趕。


門口的小廝遠遠地看見我,就好像已經收到吩咐了一般,默默敞開房門。


我這會也沒想那麼多,抓著裙擺便進屋:「我爹娘的事,你知道嗎?」


秦羨臉上沒有絲毫異樣,他隻是點點頭。


「你從何時就知道此事?」


「江老爺找我談及這場婚事時,便說了這件事。」秦羨面色坦蕩,「他預料到這場牢獄之災,也知道自己無法躲過,所以希望能用婚事將你摘出來。」


我幾乎有些站不住,扶住桌臺堪堪穩住身子:「這場災禍,因何而起?」


秦羨擰擰眉心,良久才道:「我會想法救出江老爺和江夫人,你不必憂心。」


我倏地一笑,語帶諷刺:「你不是說,我之文略,比肩於你。怎麼這會卻是瞧不起我,覺著我就算了然此事,也毫無助力,隻會徒增煩惱?」


秦羨有些怔然。


他自然不會知道,男子當道,這些規訓就如同烙印一般,深深刻入了骨髓。


這世道,縱然偶爾會有幾聲對女子的贊賞,那也不過是口惠而實不至。


在男子心中,女子從來都不堪大事,隻配在他們羽翼之下存活。


就連我爹,一手將我培養成才女的我爹,也隻會在口頭上毫不吝嗇地誇贊我的種種。而到了這般危急關頭,他卻寧願去相信一個作為外人的男子,也不願先轉頭來同我商量。


就仿佛,我隻配依附男人而活,如這世上所有女子一樣。


秦羨沉默片刻,愧意慢慢染盡整張臉。


他終於全盤託出:「江老爺在朝堂站錯了陣營,現下二皇子失勢,四皇子上馬,自要清算二皇子勢力,砍斷他的膀臂。於是四皇子便造了個通敵的罪名,請聖上把江家抄了。也幸而證據不足,當下隻是入獄審查,我們還有機會。」


我眸色暗湧。


自然還有機會。


下獄是當今聖上親口下的令,卻未對我江家趕盡殺絕。這自然不是因為什麼證據不足,而是意味著皇上對二皇子仍抱有希望。


江家不過是聖意的具象。


隻要二皇子一日沒成為棄子,我便有機會救出我爹娘。


思緒在一瞬間迅速縷清,我看向秦羨:「如何能見到二皇子?」


秦羨眼神有些訝然與贊賞,他似乎沒想到我會這麼快想通其中因果。


他這次回答得極為爽快:「長公主的春日宴,二皇子會去,我已拿到請帖。」


我默下眼眸,一個計劃逐漸成形。


6


長公主的春日宴,自是帶上了皇家的氣派。


珍馐美酒,貴女雲集。


我與羅知棠拿著請帖前來。


昔日主動示好的貴女,這會對著我們兩個卻很是踟蹰。


江家才落下大獄,羅知棠又對我言聽計從,秦家卻還是要結交些許的。


最後她們還是礙於秦羨新貴的名聲,終是泄出些隱晦的敬意和善意。


我並不感到意外。


見風使舵、阿諛奉承的虛假空洞,我自小便浸淫其中。


隻羅知棠還未見過這般場面,倒是生出些扭捏與不自然。


整場宴會,我與羅知棠坐在下方靠後的位置,毫不起眼。


而二皇子作為長公主的貴賓,則坐在高處,看起來遙不可及、高高在上。


時間平靜而穩妥地行進。


隻是在這場宴會接近尾聲之時,前方卻傳來一陣喧鬧。


我抬起茶盞,掩住嘴邊的笑。


好戲,就要開場了。


來人乃潘國使臣,奉和親之令而來。


此事雖無挑明了說,但眾人皆心知肚明,當今聖上欲將長公主獨女端寧郡主送去和親。


可長公主怎能情願?


今日之宴,也是暗地召集有交情的貴婦,許適齡兒郎,早日將郡主的婚事定下,不受虎狼眈眈。


而使臣此刻前來,卻打了長公主一個措手不及。


潘國民風彪悍,使臣大刺刺現禮,語帶挑釁:「和親郡主何在?」


本就是皇家詭秘,長公主萬般設想,終未想過會被使臣擺上臺面直言不諱,當即氣得拍案而起:「放肆!」


使臣陰翳的雙眼凝在長公主身上,吐口即寒冰:「長公主莫不是要違逆皇命?」


長公主支在進退兩難之地,上前一步便將女兒推入深淵,後退一步又成舉國罪人。


一點星火,即可針鋒相對、兵戎相向。


一道清脆年輕的聲音,不輕不重地響起:「久聞潘國棋藝高超,小女想討教一番。」


話題被生硬地挑開。


使臣眯著雙眼,擒住聲音的來源。


這道聲音的主人,正是我。


不可謂不怯,但我知道我不能怯。


於是我站起,在使臣滿身殺氣中,與他遙遙對望。


潘國一向粗鄙,如若說對上長公主至少還留有一絲情面,那麼對上我,便是一絲體面也不會留。


他張口便是侮辱:「你算是個什麼東西?」


隻是他還沒來得及說下去,長公主那邊已問清楚我的身份,借機出聲:「她是我朝狀元夫人,使臣,還望莫要出言不遜。」


長公主樂得禍水東引。


權貴之流,對於可利用之人,向來都是毫不手軟。


而我也是。


既然長公主於我而言,有利用價值。


那我自當付出同等代價,為她排憂解難。


眼下便是一次機會。


我自己親手制造出來的,機會。


7


使臣消息再靈通,也拗不過掣肘在他人地盤上。


這個消息,是我花了一片金葉子,讓路邊的乞兒替我傳到使臣耳朵裡的。


無論我過去是否畏縮膽小、怯懦自卑,現下我終得站出來。


為我雙親、為我江家上下無數條生命。


使臣終於將全部目光落在我臉上。


更準確來說,是落在我臉上的疤上。


他無聲地咧嘴,笑得極其殘忍,縱然不發一言,也讓在場眾人皆心照不宣。


我心中有什麼地方坍陷了下去,又仿佛有什麼東西破殼而出。


我發現我在笑,甚至連聲音都帶上了一絲愉快:「敢下一場嗎?」


赤裸裸的宣戰。


長公主忙不迭讓人準備棋局。


使臣無聲的笑慢慢變為實體,化成幾聲陰惻惻的冷笑。


他看了眼長公主,又看了眼我。


在他輕蔑的目光中,賭約即刻立下。


如若我贏了這場,那潘國人便從此次宴會離開。


如若我輸了,那便是萬劫不復、死無葬身之地。


潘國人不必動手,長公主也不會留我全屍。


遷怒是上位者的特權,他們的情緒似乎須得用下等人的血,方可熄滅。


可我不是下等人。


我與那使臣盤坐於棋面兩端。


我捏著有些冰涼的棋子,似乎捏著我江家所有人的命數。


包括我自己。


而長公主縱然翹首以盼,神色卻比方才自在得多。


畢竟最多不過再死一個我。


我因貌醜,不喜交際,久居內宅,曾闲來無事翻看潘國棋譜,對潘國人的棋風有一二研究。


但也隻是一二。


我突然就想起那日秦羨問我:「你有幾成把握?」


我是怎麼回答來著?


哦,我說:「十成。」


隻是這十成裡摻雜著多少水分,連我自己都不得而知。


我隻知道,我需要這個機會,這個拋頭露臉得權貴青睞的機會。


這樣我才有飄渺希望,能保我雙親無虞。


那邊使臣棋風強勁,步步為攻。


我這邊節節敗退,所有氣力用在防守。


圍觀的眾人皆無聲搖頭嘆氣,有些人的臉上還帶上了幸災樂禍,當是在暗自嘲諷我這不自量力的強出頭。


隻有羅知棠的掌心附在我的肩上,裡面的溫熱似乎透過輕薄的布料,融入我的肌膚。


我抬眼看向她,隻見她滿臉的憂愁。


她在真心誠意地,為我擔心。


使臣又下了一棋,嘴角勾起,得意洋洋。


滿盤棋局,他方呈勢不可擋的攻城之勢,而我方卻枯敗如無力回天。


使臣看向我,隻是很可惜,入他眼簾的我沒有一絲頹敗與緊張。


我朝著他,像他方才那般,無聲地笑得張狂。


在此刻,沒有性別,沒有容貌,沒有權利,沒有門第,沒有國別。


隻有我,和我運籌帷幄的一切。


要說四平八穩地下一場,我的贏面是未知的,畢竟對手水平不詳,此乃第一次交鋒。


方才他的種種表現,都淋漓盡致地詮釋著「傲慢」這兩個字。


而傲慢的人,必將低估他人、高估自己。


這樣的人,也就不可避免地輕敵。


而我要的,就是他的輕敵。


在使臣驚詫的眼神下,我手執一棋,緩緩落下。


我看見他的瞳孔在一瞬間縮到極致。


一子落,局面驟然反轉。


圍觀有懂棋的人不由得驚呼,終於看出了些許門道。


我意料之中拿下這場棋局。


使臣臉上鬱色加深,但也算是信守諾言,一揮手便帶走所有潘國人。


長公主則意味深長地看著我。


眾目睽睽之下,我也隻是低下眼眸,朝著她福了福身子。


長公主自然也無心繼續這場宴會,在人走得差不多之後,她的貼身婢女悄悄帶著我,入了內院。


長公主倚在貴妃榻,斜眼看著我,輕慢地開口:「今日你做得很好,說吧,想要什麼賞賜?」


她像在打發搖尾的狗。


而我卻在她的散漫中跪下:「小女舉家身陷囹圄,還望長公主出手相救。」


長公主終於直起些許身子,她想了很久,才恍然大悟一般「噢」了一聲:「你姓江?」


「小女江採。」


長公主又躺了回去:「這事啊,本宮幫不了你。」


預料之中的答案。


而我隻是說:「倘若小女,能幫長公主保住端寧郡主呢?」


長公主正了正臉色,這次終於將目光盡數放在我身上。


我就如同一件待價而沽的物什,供她打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