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雨連天

第4章

有東西衝破了雨夜的霧氣,被我刻意遺忘的記憶在眼前重現。


頭頂的聲音和那個雨夜唯一的聲音重疊,那天,也有一個人,告訴我,讓我不要怕。


我揪著他的衣襟:「林修鶴……」


林修鶴溫聲道:「我在這呢,殿下。」


主帳有人走出來:「真當我西南軍營是什麼街坊馬路?容得你們在此放肆。」


林修鶴轉身把我護在身後:「李巡撫,我跪了三個時辰,一個時辰五十石,希望你能遵守約定,把答應我的糧食送到江城去。」


李巡撫目顯殺意:「糧食我可以借給你,可你拿什麼還?到現在你都沒有給我任何可以證明你身份的東西。」


林修鶴不卑不亢:「我如今身無長物,唯有以命為籌碼向你保證,朝廷的賑災糧一到,我會讓人把糧食給你送過來,若沒兌現承諾,你殺了我便是。」


李巡撫不屑哼笑:「黃口小兒,你的命又值多少糧草?還敢妄許朝廷的東西,當真是好大的膽子。」他指著我道,「我不要你的命,你那麼寶貝她,那我就要她的命。」


林修鶴想也沒想就冷聲拒絕:「不行!」


李巡撫沉聲怒喝:「容不得你說不,來人!把那女子給我扣下!」


士兵持著長刀逼近,林修鶴驀地握住靠近我的刀尖,對準了自己的心口,淋漓的鮮血順著手掌滑至腕間連串地往下滴著。


士兵把魏嘯山的名刺遞給李巡撫:「忠義侯的名刺和手信,說此二人是林小將軍和長樂公主。」


李巡撫狐疑地打量著我們,暫時屏退士兵,拿著名刺和書信轉身進了營帳。


長刀抽出,又帶起一片猩紅。


我拿出手帕,給他止血包扎,眼淚淌下來我渾然不覺。

Advertisement


林修鶴轉身低聲道:「殿下,別哭了。」


知道眼淚無用,可我就是忍不住。


我泣聲沙啞:「你沒告訴他你是誰麼?」


「說了,但空口無憑,他不信我也是應該的,軍糧若是隨便什麼沒有憑證的人都可以借走,那大周邊境危矣。」


我哽咽道:「忠義侯親自來了,就在後面,他還帶了糧食,」


不一會兒李巡撫出來,他還是那副不近人情的樣子:「南戎就在關外,我拿不出多的糧食去救濟災民,我得讓我手底下的兵時刻吃飽飯,時刻做好抵抗南戎的準備。」


「我給的糧食最多支撐兩日,那些難民在整個大周的安危面前,我可以舍棄。」


上萬人兩日的口糧已經不是個小數目了,我知道他已經盡力了。


雨不知何時停了,天邊露出了久違的輝光。


回江城的路上,糧車走得慢,我坐在馬車的橫梁上,林修鶴趕著車。


從剛才上馬車開始,我就一直捧著他受傷的手,愧疚自責將我整個人淹沒。


林修鶴就靜靜地看著前方的路:「殿下不必自責,隻要借到了糧,這些就是有意義的。」


我眼眶湿潤:「可是,我見不得你如此。」


「殿下這是在心疼我?」


「是。」


以往開不了口的話今天說得毫無負擔,我承認,看見他跪在那的時候我的心針扎般地疼,我想衝進去把那巡撫打一頓。


可巡撫沒做錯任何事,就是這種無可奈何讓我氣也不能,不氣也不能。


「殿下,想要成事,總要付出些代價,」他伸手給我擦眼淚,把我往身邊攬,「這些天疲於奔波,靠著我休息會兒吧,到了江城分糧食、安撫難民有的忙。」


我靠在他肩膀上閉目養神,緩緩開口,把心裡的疑問問了出來:「林修鶴,當年把我從井底背出來的人是你吧?」


林修鶴眼眸垂落,嗓音有些幹澀:「是。」


「你不害怕麼?」我問他。


「我找到你的時候井底存的雨水快把你淹沒了,我沒有時間考慮這些。」


我吐出一口濁氣,直起身:「那你為什麼後來不告訴我?」


林修鶴微微皺眉,思量道:「太醫說你燒得太嚴重,很可能會失憶或者成個傻子,後來你不開口說話,就沒人再敢把那天的事在你面前提起,怕你真被刺激成個傻子。」


我收回手,端端正正地坐好,心情復雜地說道:「你我的婚事金口玉言,肯定是不能收回了,日後我允許你娶一個自己喜歡的女子抬為平妻。」


林修鶴失笑:「林家家訓,一輩子隻能有一個妻子,你就算允許,我若真抬個小妾進門,我爹非得抽死我,後半輩子我可就得跟馬糞過了。」


「長樂,我逃婚不是因為我不想娶你,而是我覺得你小小年歲不該被困在後院磚瓦之間。」


「我了解你的性子,你不願被人擺布,肯定會反抗,從小到大闖禍咱倆都是一起,這次也一樣。」


他唇邊染笑:「隻是沒想到,最後我們還是在江南遇到了。」


我愣愣地看著身邊一臉溫潤笑意的人,若是以前,我一定得在心裡懷疑,這小子指定憋著壞那。


林修鶴忽然轉頭,他直直看著我的眼睛,沒有半分玩笑:「其實這些日子半夜睡不著的時候我仔細地想了想,別的什麼我都不怕。」


「我最怕的是你討厭我,雖然咱倆從小鬥到大,但還是有些棋逢對手的情意在的,還談不上討厭,可一想到你會因為被逼著嫁給我而厭惡我,我就難受得像被人扼住喉嚨一樣。」


我有些手足無措地轉開視線,摳著衣擺上的花紋,嗫嚅地問道:「那你半夜為什麼睡不著?」


林修鶴捂著臉,整個人頹了下去,半晌:「因為大哥打的呼嚕實在是太響了。」


我忍俊不禁:「你在軍營還怕這個?」


林修鶴一臉苦相:「大哥睡覺不老實,我就是再習慣也架不住他趴耳邊打啊。」


我:「大哥知道麼?」


「知道,他還說,我若是被吵醒,就把他叫醒。」


「然後?」


「然後根本叫不醒……」


我不厚道地笑出了眼淚,這些天緊繃的神經總算有了片刻放松。


7


江城兩天前就封城了,附近的寺廟道觀裡住滿了人。


一路上但凡能落腳的地方,都縮著餓得臉色發青的百姓。


寺廟道觀把能拿的糧食都拿出來了,可還是杯水車薪。


我和林修鶴帶著糧食趕到時,正巧魏老先也到了。


他看見我身後的幾大車糧食,不禁吃驚:「還真讓你們借來了。」


林修鶴躍下馬車,扶著我下來後,走到魏嘯山面前恭敬道:「魏老將軍。」


他又對著一旁淡雅的藍衣老者道:「老師。」


我驚訝於鍾謙竟然是林修鶴的老師,難怪他身上有武者的狂傲,又有文人的雅氣。


其實想想以前在國子監,林修鶴安靜地在書案前練字的樣子確實讓人移不開眼。


我也一一行禮:「魏先生,鍾先生。」


鍾謙清淺地笑看著林修鶴,眼中全是看後輩的慈愛:「你長大了。」他看向我,「小姑娘人很好,你以後要好好對她,莫要欺負人家。」


林修鶴耳朵根都紅了:「老師,我隻有被欺負的份兒。」


鍾謙似乎身體不太好,見過一面之後就一直待在馬車裡。


魏老將軍應對這種災情很有經驗,幫了大忙,他把難民幾人一伙地分散開,把傷病的人安排到遠離人群的通風處。


他帶來的家僕裡有會醫術的,在幫忙醫治。


林修鶴拉著車,挨個給他們發糧食。


有些羸弱的老人的和年幼的孩子沒能力煮飯,我就架起火來幫他們做飯。


天氣無常,怕煮好的米粥被雨淋了,林修鶴拆了拉糧食的木板車,給我搭了一個簡易的木頭棚子。


棚子裡是各式各樣能煮飯的東西,有陶罐,銅盆,唯一一口鍋還是個以前在軍隊做飯的老兵背來的。


我一個人做不來這麼多人的口糧,漸漸地,許多婦女都過來幫忙,棚子也越搭越大。


破舊的衣服,漏風的棉被,各式各樣用來擋風避雨的東西連成一道救命的旌旗。


夜裡,這棚子就成了老人孩子的居所,好在江南正值盛夏,睡在這麼個四面漏風的棚子裡也不會冷。


我和林修鶴尋了一處擋風的石頭靠著,他把外衣蓋在我身上,不遠處的馬車裡傳來壓抑的咳嗽聲。


我有些擔心道:「鍾先生的身體不好,為何還要跟來?」


林修鶴靠在石頭上,抬頭看著月亮:「老師就是魏老將軍的主心骨,有老師在,魏老將軍才能安心地做事。」


我能明白這種心ţùₗ情,如果人心裡沒有一個東西支撐著,很難走得遠。


從臨縣趕去軍營時,我已經很疲累了,可一想到百姓需要糧食,一想到林修鶴在等我,我就不知哪來的力氣,能一次次用酸痛的胳膊揮動著馬鞭。


我抱著膝蓋,小聲道:「林修鶴,謝謝你。」


什麼都沒有就去借軍糧,很可能會被當成奸細、騙子拖出去砍了。


此刻靜下來,我才發覺這是一件多麼荒唐的事。


被感謝的人笑著轉頭看來,眼中是碎碎星光:「謝什麼,於公於私,我都要幫你,於公,你是公主我是臣子,你的命令我肯定要聽。」


我心中溫熱,看著他帶笑的眉眼:「那於私呢?」


許是害羞,林修鶴不再看我,又望向了天上的那輪月亮,嗓音清潤:「於私你是我未過門兒的夫人,這麼危險的事,我不能讓你自己一個人去做。」


他輕輕攬住我的頭擱在他肩頭:「睡吧,累一天了。」


心裡還有一件事,我很難踏實睡去:「你身上的傷怎麼樣了?」


林修鶴讓人心安的聲音在靜夜中流淌:「結痂了,已經沒事了,安心睡吧。」


8


第二天糧食沒了大半,精神緊繃後猛然放松,讓許多人生了病,眼下治病的藥材緊缺成了最棘手的問題。


幾名醫者已經帶著人上山去挖藥材了。


我正焦心該如何是好,口鼻就被蒙上了一層布。


「我衣擺上的布,洗過了.」林修鶴邊系繩結邊道,「雨停了,估摸著最多再有五天,朝廷賑災的糧食和藥材就能到了,你要做的就是保護好自己。」


糧食越來越少,煮的粥恨不得數著米粒分到每個人碗裡,這接下來的五天不知道要怎麼捱過去。


林修鶴忽然蹲下身貼在地面閉目聽著什麼。


我問道:「怎麼了?」


林修鶴起身,我幫他拍掉身上沾著的泥土,他道:「有人在往這邊來,有馬蹄的聲音。」


「很多人?」


「約摸二十人。」


我後背浮出冷汗:「會不會是流匪?」


林修鶴摸摸我的頭:「不會,有軍隊在,關外的流匪進不來。」


很快我的疑惑就有了答案,我看著漸漸靠近的人影難以置信道:「大哥……」


聽風坐在牛車上,趕著老黃牛往這邊來,他身後跟了一串馬車,車上面拉著糧食。


聽風靈巧跳下馬車,蹲在一個百姓面前詢問著什麼。


魏老將軍也聽見動靜,從道觀出來,帶著人卸糧食。


百姓像是被聽風帶來的生機所感染,都坐起身向車隊看去。


我和林修鶴迎上去,聽風一起身就和我們打了個照面兒。


他咧開嘴角,露出一抹熟悉的傻笑:「不見!阿妹!」

重磅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