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雨連天

第3章

林修鶴聞言皺眉,簡潔地回了一個字:「好。」


他關上門一手拿著傘,一手握著我的手腕往屋裡走:「一會兒我把門從外面鎖住,你害怕就把燈全點起來,人救出來我和大哥就立馬回來。」


聽風撐著傘,小心地護著手裡端的一碗餛飩面片兒湯,他把漏出來的肉餡都盛進了我碗裡,剛才的事他也聽見了:「阿妹你在家好好吃飯,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多吃點。」


他把脖子上的狼牙摘下來放我手裡:「天狼神會庇佑你的,不要怕。」


從見聽風的第一眼我就猜出來他是草原人,看見這狼牙我便更加篤定了:「狼牙對你們有特殊意義,這太貴重了,我不能收。」


聽風硬塞給我,呵呵地傻笑:「你收著,你和你那未過門的嫂子一人一個。」


看著穿好蓑衣鬥笠的兩個人,我心裡不安地說道:「仔細著腳下,多聽著點動靜,保不準還會有東西從山上滾下來。」


林修鶴:「不會有事的,你安心。」


聽風沒心沒肺地笑著:「阿妹放心,我指定把這小子全模全樣兒地給你帶回來。」


心中的陰雲被他這個笑驅散不少,我輕笑道:「我這話是跟你們倆人說的,大哥也得全模全樣地回來。」


「放心。」說完,聽風一頭扎進了暴雨裡。


林修鶴轉身都要走了,他忽然停住腳步,轉身回來擦去我臉上飛濺的雨水:「等我回來。」


我愣愣地看著那個被雨幕模糊遠去的背影,臉上似乎還殘留著他指尖的溫度。


所有的蠟燭都被我拿來客堂點燃,這一方燭火,在黑如深淵的雨夜下,顯得格外渺小。


潮湿粘稠的空氣填滿了我的胸腔,雨夜對我來說不是一個美好的回憶。


五歲那年我被嬤嬤帶到荒廢的冷宮,推到了廢棄的井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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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靠在井底暈了過去。


那晚下了大雨,我起了高熱,頭腦昏沉間,我感覺到有人把我背了起來。


等我再睜眼,已經回了母妃的寢宮,父皇下令嚴查,還把宮裡所有廢棄的水井都用土填蓋了。


我被嚇得不輕,半年沒開口說話。


一天,宮裡宴請百官,一群王子皇孫湊在一起玩。


我左腳絆右腳摔倒,順帶拽掉了林修鶴的褲子。


我一個沒忍住笑出了聲,爬起來連忙跟他道歉,隨行的宮女驚訝地發現我能說話了。


而林修鶴說時遲那時快地拉起褲子,在一眾公子哥的嘲笑聲中,臉紫得跟茄子一樣。


也是因為這件事,我和他結下了梁子。


想起那時的場景,我又不厚道地笑出了聲,後來我也把自己最喜歡的蹴鞠送給他賠罪了,可林修鶴還是沒給我好臉色。


一來二去,就成了今天這樣子,誰看誰都不順眼。


枯坐到半夜,不知不覺我就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門口傳來開鎖的聲音,我睡得本來也不踏實,一個激靈坐直身子。


天灰蒙蒙的,半明半暗。


開門的不是林修鶴也不是聽風,是上次給我們治吃壞肚子的那個老大夫身邊的藥童,我見過他。


他眼中滿是焦急:「姑娘,你兩位哥哥受傷了,現在在醫館,你跟我一塊兒去看看吧。」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雨夜太冷,我渾身直發顫。


我慌張地往外走,想起什麼,回屋把所有銀子都帶上才跟著去了醫館。


5


醫館前堂有不少鏢行的伙計,都受了傷。


藥童引著我往後面隔間走:「你哥哥們傷得不輕,在後面躺著呢。」


後堂隔間的床上也躺了不少人,我一眼就看見臉色慘白靠在床頭,衣襟半敞的林修鶴。


我眼眶一熱,眼淚就下來了,我走過去,也不敢碰他,生怕碰到他的傷口:「你怎麼樣?傷哪兒了?」


林修鶴整理好衣襟,他抬手擦去我的眼淚:「沒事,就是把人帶出來的時候出了點小意外,天一亮就能活蹦亂跳地給你做飯了。」


想起什麼,我猛然道:「大哥呢?」


身後傳來幽幽虛弱的聲音:「大哥……大哥在這。」


我一轉頭,就看見聽風躺在我斜後面的那個床上,頭上纏了好幾圈絹布。


我又哭了,完了,大哥本來就不太聰明,這下還傷了頭,以後可怎麼辦啊。


聽風捂著頭一骨碌爬起來,起猛了一閉眼又倒了回去:「不見,你趕緊哄哄她。」


林修鶴拉著我的手,晃了晃:「別哭了,我倆沒什麼事,一會兒付了藥錢咱們就回家。」


聽風附和道:「其實我倆是被扣在這,等你拿錢來贖的。」


林修鶴起身下床:「走了,我去把大哥扶起來,咱們回家,這床不如家裡的舒服。」


他和聽風擠在一張床上,也舒服不到哪去。


我抹幹眼淚,去付了診金。


雨還沒停,林修鶴架著聽風,我踮著腳走給他倆打傘。


到了家,林修鶴把聽風安頓在床上。


我猶猶豫豫地拽了拽林修鶴的衣袖,開口:「你去我屋裡吧。」


聽風眼睛都快瞪出來了,扭頭趴進被裡蓋住耳朵,悶聲道:「我什麼都沒聽見。」


林修鶴背影有些凝滯,我羞赧道:「左右天亮了,我也不睡了,你一夜沒合眼,去我屋好好休息吧。」


想起什麼我又道:「對了,一會兒我把燒餅餛飩熱一熱,你倆吃了再睡。」


林修鶴點點頭,我又看著拱在床上的聽風:「大哥?」


聽風忙不迭地回我:「聽到了聽到了。」


吃完飯,倆人也扛不住,睡著了。


我收拾完碗筷,抄了會兒書,估摸著他們要醒了,就去酒樓買了兩盅雞湯,打算好好給他倆補補。


從酒樓回家的路上,不少人背著大包小包行色匆匆。


我攔下一個婦女,問清緣由後,我急匆匆往家趕。


壺口水壩決堤了,已經淹了好Ṭũ₍幾個村子,現如今成群結隊的難民正往這邊趕Ṱũ₉,江城的官員打算封城,不讓難民進城,因為隨著難民而來的是飢荒、瘟疫,會死很多人。他們打算等朝廷派人來安置這群難民。


老家不在江城的已經連夜收拾行李準備出城了。


我一到家,就看見林修鶴在給我那塊小菜地通溝排水。


我把事講給他聽,他看著我,仿佛一眼就能看透我的心思:「你想救他們?」


我握緊拳頭,抿了抿唇:「這連天的大雨已經把路衝壞了,漲水行船又危險得很,等消息傳回京城肯定要些時日,這一去一返,不知道要多久,我想在父皇派人來之前,不讓那群百姓餓死。」


上萬人的口糧,隻有附近駐扎的軍隊有如此數額的存糧。


林修鶴也是一下就想明白,毫不猶豫道:「我陪你去借糧。」


我有些發愁:「沒有證明身份的名刺,怎麼讓他們相信?對武將來說,糧草就是第二條命,他們肯定不會輕易借的。」


林修鶴把腰間玉佩放我手裡:「我先去軍營商量,你帶著這玉佩去臨縣竹枝巷十一號,找一位姓魏的老先生,把事情告訴他,他看見這玉佩就明白了,他應該會給你寫一封信,到時候你帶著信來找我。」


「按腳程,三日後百姓就會到江城,臨縣到最近的軍營最短也要四日,在你趕回來前,我會想辦法弄些糧食出來。」


我握緊了玉佩:「大哥怎麼辦?」


林修鶴:「把銀子留給大哥,讓他能買燒餅吃,他是為了救我,才被流石砸了腦袋,傷在腦袋馬虎不得,讓他在城裡好生養著吧。」


我去屋裡拿了紙筆,留了封信給聽風。


租了兩匹馬,我和林修鶴出城打馬背道而行。


馬蹄疾馳,山風呼嘯,身體裡的血在微涼的雨霧中熱烈地沸騰著。


這一刻我似乎明白了夫子口中的那句「天下之治亂,不在一姓之興亡,而在萬民之憂樂」。


那是我的子民,我當為他們奔走效勞。


6


我拿著林修鶴給我畫的地圖,片刻不敢歇地趕往臨縣。


山路泥濘,有時馬蹄會陷進泥地,最後幾裡路,馬跑不動了,我一咬牙,下馬狂奔。


不知道摔倒了多少次,等我到竹枝巷的時候我整個人狼狽得像叫花子。


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我就著檐下落雨淨了手才敢去敲門。


開門的家丁見我一個泥人,嘆了口氣:「你等著,我去給你盛一碗粥。」


他這是把我當要飯的乞丐了。


我出聲叫住他:「不是的,我來是找魏老先生的。」我把玉佩雙手遞給他,「人命關天,還請您通報一聲。」


家丁皺眉接過那塊玉佩,轉身進去通傳。


沒一會兒一個蒼顏鶴發的老者走了出來,老人步履生風,精神矍鑠,一雙褐瞳炯炯有神,猶見昔日風採:「林小子在哪?他還知道來看我這把老骨頭。」


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這魏老先生莫不是忠義侯魏嘯山?


我記事的時候這位名震邊陲的老將軍已經隱退,但他留下的事跡至今還在被後人傳頌。大周如今的安穩這位忠義侯有一半的功勞。


我行了一禮,恭敬道:「晚輩宋清許,見過忠義侯。」


魏嘯山一愣,片刻後他哈哈一笑:「丫頭,咱們見過的,你可記得?」


見我茫然的臉色,他道:「你滿月酒我去喝過,我還抱過你呢。」


他吩咐家丁去準備飯菜,側身讓我進去:「丫頭,你咋造成這樣?」


我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他,聽過後魏嘯山滿臉嚴肅:「丫頭,借軍糧不是個小事,南面那支軍隊直接聽命於你的父皇,南戎虎視眈眈,糧草不能空虛,寫信是沒用了,林小子在那邊肯定會被刁難。你就在這好好休息,我帶人親自去一趟。」


他揚聲吩咐:「鍾謙,府裡留夠口糧,叫人把剩下的糧食全都裝好,隨我去江城接濟難民。」


鍾謙?那位智絕天下的謀士?這麼一會兒一連見了兩位當年驚才絕世的人,我震驚得說不出來話。


下人送來姑娘家的衣裳,魏嘯山解釋道:「這是我給我孫女新買的衣裳,幹淨的,還沒穿過。」


我連忙道:「老先生,我不嫌棄的,我得跟您一塊去,我答應了林修鶴要回去找他,我不能食言。」


飯菜端上來,我也顧不得什麼天家威儀,吃得狼吞虎咽。


吃完飯,洗完澡換了身幹淨的衣服我就準備回去。


糧食還沒裝好,加上魏老先生年歲已高,他們一行人肯定比我一人一馬走得慢。


我拿著魏老先生的名刺先他們一步趕去軍營。


好幾天沒怎麼休息過了,我感覺喉嚨灼痛,身體疲累,可精神格外清明。


緊趕慢趕終於在第三天半的時候趕到了軍營。


我把名刺遞給守營的士兵,轉頭就看見主帳前跪了一個人。


胸口鬱滯,我直愣愣地衝那挺拔的背影走過去。


我第一次希望是自己認錯了,我見過那背影的主人縱馬鬥酒,肆意瀟灑,聽過他在邊疆跨馬提槍殺得敵人膽寒肺涼。


我從沒想過,有一天,他會靜默無聲地跪在我眼前,為了糧食,為了我的囑託。


士兵上來攔住我,把我往外拖:「擅闖軍營,你想死麼!」


「林修鶴!」我哭喊著叫他的名字。


跪著的人影有一瞬間的僵硬,而後驟然轉頭,看見士兵架著我的胳膊,他起身跨步而來怒喝道:「別碰她!」


林修鶴推開士兵把我護進懷裡,他一下下順著我的頭發:「沒事了,沒事了,殿下不要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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