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禍水
第7章
難以置信,在我一個人在江南的煙柳巷摸爬滾打了十幾年後,在我一個人進宮面對了無數女人的明槍暗箭之後,在我早已在這世上做無父無母無親無故的孤兒做了十幾年後,我還能有這樣,叫著母親哥哥,和嫂嫂擠在一處吃點心的時候。
19
從出宮到隨白家祭祖,我足足在白家待了三天。
宮規森嚴,這三天裡,我坐立行止,時時有宮人看顧,每日日暮要趕回宮中休息,清晨從宮中出來,抵達白家。
不算自由,也分外奔波。
但我一點也不覺得疲憊,每天隻盼著日暮的時辰能來得晚一點,更晚一點,早晨出來的時間能快一點,更快一點到來。
第三日日落時分,我哭著抱過老夫人和桂氏,拉過白家小公子的手,淚水漣漣地聽了無數遍老夫人的叮囑,才依依不舍地回到宮中。
皇帝在我宮中。
他好整以暇地看著我:「有了家人,就這樣舍不得嗎?」
我迅速調整了嬌笑的表情,撲到他懷中,坐他腿上。
「我看你是樂不思蜀,不想回宮了。」
「怎麼會,小別勝新婚,妾想念皇上得緊。」對我而言,哄他高興仿佛是刻入靈魂的動作,每一句話,一個表情,都不需要深思熟慮。
隻是我終究暴露了私心,「若是皇上肯多多讓妾回家省親,妾可就與皇上日日小別勝新婚了。」
皇帝刮我的鼻子說我小心思忒多。
我知道他不反感這個,人有私心是好事,有私心意味著有把柄,有把柄,就更好操控了。
回宮第二日,小綠向我匯報了兩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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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宮時我沒有帶上小綠,一來她已經是掌事宮女,可以留下看著宮中事務,二來——
「小雲說,她自問愧對娘娘,欲自裁謝罪。」
我聽出她言下之意:「沒死成?」
小綠紅著眼,極力壓著語氣裡的悲傷:
「奴婢聽娘娘吩咐看著她,不叫她尋死。」
實話說,小雲的背叛在我意料之中。
從一開始,我就不相信這樣聰明靈巧的小宮女,會無故被分到我的宮中,多半是蕭貴妃娘娘的手筆了。
隻是小綠的身份我反而看不透。
多日前,正是小綠偷偷向我告發,直言她無意間知道了小雲的設計,叫我千萬不要落入陷阱。
盡管我從來就沒有信過這個局,但小綠的衷心直言出乎意料,她出於什麼目的尚未可知。
所以我留她在宮中,本是存了試探之意。
「你覺得,本宮應當如何處罰她呢。」
我讓人把小雲帶到我面前來,卻隻問小綠。
她眼圈還是紅紅的,為難地攪著帕子。
我得寵多日,小綠早就不復一開始的莽撞,近日來做事很有穩重掌事姑姑的風範,現在卻還是不能不為難,露了怯意。
我一時有些羨慕她們這樣真切的情誼。
我抿茶不說話,等著她的決定。
「叛主求榮,當誅。」小綠艱難地開口。
「嗯。你說得對。」我點點頭,似是嘉獎。
一時間,屋內寂靜無聲,落針可聞。
小雲像是終於等來了自己的命運,又心有不甘,她跪在地上,緩緩地彎腰,用她被用刑拷打得面目全非的雙手貼住著平滑的地面,接觸的地方留下星星點點的血跡,難看得很。
我看著她的身體一點一點地沉下去,展現出匍匐的姿態,角度驚人得低,像是這人沒了脊梁。
我知道她不想死。
小綠猛地跪下給我磕頭。
她一張巧言善辯的嘴,此時卻什麼也說不出來,隻是呆呆地,一味地給我磕頭,磕得地上砰砰作響。
她在請求我,她不能請求我。
這個寒冷的冬日午後,我第一次體會到生殺予奪的權力。
那是很神奇的東西,它讓一貫沒心沒肺笑意吟吟的小綠驚慌惶恐,它讓一貫清高自持的小雲彎了脊背。
滋味不是太美好,我不喜歡別人給我磕頭。
小雲素白著一張臉想去拉頻頻磕頭的小綠,她滿手血跡,伸出手去又收回來,最終還是停留在她衣角處。
「讓她去後院灑掃吧。」我實在看不下去這苦情戲。
「你親自把這屋裡的地給我擦幹淨。」我吩咐小綠,然後起身,抬腳走出這間血腥味濃鬱的屋子。
外頭陽光極好,灑在我身上,衣服上的金線閃著金燦燦的光。
像是拔刀而出能奪人性命的利刃。
20
有了新的身份,我和白澄成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關系。
他是新科進士,又年輕能幹,聽說各個黨羽都在暗暗拉攏他。
雖然同時也有人嗤笑,他看似清冷孤傲,其實巴結後宮寵妃,有了今時今日的地位,還不是獻媚得來。
按說,新科進士除了一甲與二甲頭幾名會留在翰林院,後面的進士最好的歸路應該是外放任官,去個富庶有財的地方,三年任期一滿,帶著滿滿的業績,就好升遷。
我不太懂這些,隻是皇帝當故事講給我聽。
白澄堪堪排在二甲第十五名,被分了江南道上極富庶昌平的地方,這也是沾了我的光,才叫吏部有了特別照顧。
皇帝說地方選得好,就是官職可以再上兩級,就調他去江南做個知府,他是江南人士,故土難離,回了那邊也習慣,回京述職的時候也可以給我帶些風土特產,以解鄉思。
你看,男人寵起人來,其實連這樣的細節都會想到。
我卻不太樂意,雖然是一句玩笑話,但這官位給得太大,上下影響不會小,空降一個新科進士去高位,江南一帶的官場怎麼可能不動蕩,這也就算了,他新官上任,能不能擔得起這樣的責任,會不會考慮不周造成民議……
總之,因為我的緣故影響官員調動,實在是荒唐。
我把我的顧慮說給皇帝聽,他寵溺地打趣我:「想不到你還有這樣家國天下的心胸。」
我心中一驚,自知越界,連忙遮掩:
「妾哪管得了這些,皇上要是真疼妾,還不如讓哥哥嫂嫂在京中多待些日子,得空了母親也能進宮陪我說說話兒,妾好容易有了家人,皇上就要把他們調遠,倒也舍得。」
好像這樣的理由他更能接受似的,他哈哈大笑起來,點頭同意了我的請求。
真是奇怪的君王,他自己要用朝堂當遊戲哄一個女人開心,卻又不許女人插手他的朝政。
隻是面上,我還是甜甜地笑著說陛下英明。
皇帝隻給吏部尚書略略暗示了半句,吏部就忙不迭地安排白澄進了翰林院。
桂氏心直口快,進宮的時候跟我說沒少有人拿這個說事,說他走的是裙帶關系。
小綠聽得都直皺眉頭,幾欲打斷她不要再說。
我卻笑得前仰後合,擺手讓小綠退下。
桂氏也跟著我一起笑。
「我有時聽見了,就回他們說:是啊,陛下就是心疼我家妹子,他們要有那本事,也去生個國色天香的女兒送進宮裡啊?他們那醜八怪的模樣,可別費那勁了吧。」
這話在讀書人聽來或許會嫌棄不齒,卻是我和桂氏的共識。
若是權力地位在前,誰會抵得住這樣的誘惑。
「不過,這話我們講講也就算了,你可別說給你相公聽。」
白澄到底是讀聖賢書的,也許面皮薄,並不認同這樣的道理。
桂氏紅了紅臉,說她也不是沒跟白澄說過,卻沒有得到責怪。
白澄也是個通透的人,反而調侃說:
「誰不想要個能榮耀門楣的妹妹呢,有些人別看面上說得清白,若是皇上喜歡,他們隻怕連妻子都能送出去吧。」
桂氏問我:「娘娘,我讀的書不多,相公說獻妻奪妻之事古來並不少見,可是真的?」
「你相公想來是舍不得把你獻出去的。」
她又是紅了紅臉,不再答言。
21
「娘娘,今日的冰糖雪梨湯好了,您這會兒要趁熱喝嗎?」
說來也怪,我明明沒有特地吩咐過,小綠卻對我養生這件事,有著出乎意料的執著和熱情。
我並不敢全信她,隻是冰糖雪梨沒什麼藥性,我倒也不怎麼拒絕。
我一貫事少,小雲走後,我也隻讓小綠近身。
之前我提防她們兩人,但看她們情誼如此深厚,我想她們所從並非一主。
否則,斷然沒有那樣蠢的對手,在我身邊安插兩個明晃晃的眼線。
小雲分明是蕭貴妃的人,那麼小綠……
每每回想小綠純然無害的笑容,別說猜測她背後之人,也根本想象不出她會是暗中窺視我,甚至想要暗中下手的內線。
何況她確實主動向我告發過蕭貴妃的設計陷害,無論如何,我沒法懷疑她的忠心。
我曾用了很長時間說服自己:小綠也許隻是我剛進宮時,沒有引起任何一方的注意,隨手被分給我的一個天真沒背景的小丫頭呢。
我接過冰糖雪梨的湯盅,吩咐小綠退下。
阿許在替我整理亂作一團的書案,他膝行到我身邊,悄聲說道:「綠姑娘是可信的。」
我挑眉:「這你也調查了?」
「應當的。」
我一聽樂了:「阿許,有時候覺得你不是我宮裡的掌事,倒像是我的狗頭軍師。」
我自覺話說得不妥當,他卻不以為意,又問我:
「娘娘的目標……是蕭貴妃還是蕭將軍呢?」
我坦然回答:「都是。」
我要復仇,也要權力。
他倒也不震驚,隻是點點頭:「娘娘定能如願。」
仔細算算,如今我有皇帝長久不衰的寵愛和信任,宮中有阿許的智謀,宮外有白澄的幫助,好像離我的目標,越來越近了。
22
自蕭貴妃栽贓於我未果以來,皇帝雖然明面上沒有給她任何處罰,卻也長久地沒有再接近過她,據宮中流言,蕭貴妃宮門前御道上都要長出草來。
我也心中有數,畢竟,皇帝幾乎日日在我這裡點卯。
我有時笑問他,日日看我這一張臉,難道真的不會看膩?
他狎昵地撫摸我的唇角,笑語:「朕也沒得選。」
我抽開袖子,背對他佯怒:「陛下要是嫌宮中空蕩,再選上佳麗三千又如何?」
他便一再地卷著我的頭發,鬧得我不得不面向於他,承認自己的小心眼。
「若是宮中我和靜妃隻能選一個,陛下選誰?」
「選你。」他毫不猶豫。
「我和陳妃呢?」
「你。」
自然是並不意外的答案,我心中怦怦直跳,猶豫著開口:「那……我和蕭貴妃呢?」
他頓了一頓。
我自知無趣,剛想找些什麼遮掩過去。
「朕會選你,但蕭貴妃……」他語氣中似乎有些悵然,「朕希望善待於她,你明白嗎?」
就是在他那樣悵然的語氣裡,我好似讀到一絲蕭貴妃不可動搖的地位。
「娘娘無須著急,陛下還很年輕。」阿許這樣建議我。
我茫然地想著,是啊,一切好像順理成章,陛下還在盛年,供我籌謀的時間還有很多。
如果我能有一個孩子順利養大,大約再過五年?十年?也許那個時候我就真正有了與蕭貴妃分庭抗禮的力量。
可是,貴妃所出的皇長子也會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