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禍水
第6章
她的話沒有小綠那樣多,但說話做事總很在點子上,比如能幫我調制出最是嬌豔的口脂,比如能指點我宮宴上應當穿什麼最合適。
小綠有時嘟著嘴吃醋,說我分明是更偏心小雲,有什麼體己話總不跟她說,隻跟小雲講,分明她才是先來服侍我的。
我也不嫌她話說得僭越,隻是隨手抓了桌上的香囊扔她:
「你倒是有人家一半的眼力見兒呢。」
小雲就嘴角抿著笑容,替我理好裙擺,掛上玉飾,回頭拉過小綠的手,兩人並肩退步而出為我去準備梳頭的茉莉水。
我看著她們的背影,小小的兩個姑娘,卻真令人羨慕。
我安排她們分開值班,這樣一人可以休息半天。
小雲卻說怕她不在時,小綠莽撞難免犯錯,因此隻要醒著的時候,總也一刻不停地跟在我身後。
我很喜歡她的細心妥帖。
她換下了茶,卻不急著退出去,而是頗為躊躇,欲言又止。
「怎麼了?」
她猶豫好久,叫退了屋裡其他人,隻剩了她和小綠,這才十分小聲地說:
「司禮監總管公公與奴婢相熟,託奴婢帶話來問問娘娘,能否幫此次科考的學子在皇上面前美言幾句。
「其實……這也是宮裡常有的規矩,通常升到貴嫔以上,在皇帝身邊穩住了地位,也就意味著會有人巴結了,宮裡的諸多人等不算,外頭的人也會聽著消息,這意味著有機會拉攏前朝的士子了。
「宮外人總有辦法將話遞進來,身為皇帝的妃妾不需要做什麼,隻要幫著看一看皇上的心意,似有若無地提上一嘴,對於他們來說,已然是可以影響仕途的巨大助力。」
我頗感興趣,讓她詳細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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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雲似乎對這樣的業務駕輕就熟,細細地給我講了幾個例子。
比如什麼前朝一個妃子看到了皇上最近感興趣的書籍,壓中了殿試的題啦,什麼又一個妃子吹了枕邊風,讓皇上把狀元易了主啦……
我打趣她,說小雲你真是個女狀元。
她紅了臉:「娘娘覺得有用就好。」
「有用啊,當然有用了,這可是門大買賣。三年才一次科舉的機會,我們還等什麼呢?」
小綠在旁邊聽著,結結巴巴地問道:
「娘……娘娘,這真的不會有問題嗎?被發現了可怎麼好。」
我伸出一根手指,戳她腦門一下:
「你家娘娘這麼聰慧的人,什麼事兒辦不成?」
我左右手分別執起她倆的一隻手,交握在一起:
「這事兒事關重大,天知地知我們知,千萬不能聲張。」
小雲狠狠點頭,像是那力道之重能代表她忠心之真,小綠則一邊哭一邊憂心忡忡:
「娘娘,嗚嗚嗚嗚嗚,奴婢沒見過您這樣好的主子,嗚嗚嗚嗚我,娘娘放心,要是被發現了,您就推奴婢出去頂罪,奴婢一定一口咬死是我自己幹的,嗚嗚嗚嗚嗚嗚……」
「別哭了,回頭我要是見到清俊的士子,就把你嫁給他,留著出嫁的日子哭去。」
「娘娘……」
17
小雲牽頭為我帶來了消息,說是叫我替此次殿試的王公子美言,一定要旁敲側擊不露痕跡。
說來好笑,那王公子乃是蕭貴妃的長兄的部下之子。
小綠樂不可支:「他們大概原本以為有了蕭貴妃娘娘撐腰,是最容易不過的事了,沒想到如今蕭貴妃娘娘連月來連皇上的面都見不到一次,別說幫他了,幫自己美言一次也不能夠呀。」
我笑著附和:「可不是嗎,這事兒還真隻有託到我這兒來才能辦,他們可說好了價錢?」
小雲給我講了一個很大的數目,大概是即使我曾經在揮金如土的江南之地,幾年來也見不到的錢。
「那可值得我好好地跟皇上說道說道。」
皇上來了。
皇上把我抱在腿上聽我講近日來的趣事。
我一手把剝好的荔枝喂到他的嘴裡,一邊央他給我講這次科舉的人才。
「聽說——廬陵王公子一表人才,文採不凡?」
皇帝咬了荔枝,又忍不住來啃我肩頭:「小妮子,你在哪裡聽說的。別學著他們亂傳消息。」
我不依不饒:「妾想聽嘛……皇上就給妾講講宮外頭的事可好?」
又過幾日,蕭貴妃率著一群人拎著司禮監總管闖進我的宮裡。
那太監狼狽不堪地匍匐在我的床榻前,另一邊工工整整跪在地上的,是神情淡漠的小雲。
床帳掀開,先眯著眼睛起身的是皇帝。
「貴妃,大早上的,鬧什麼鬧。」
貴妃應當是知道今日沒有朝會,看見皇帝歇在我這,並不驚訝。
甚至,她也許就是看準了皇上在這才來。
「皇上,臣妾在宮中發現一例幹涉朝政,內外勾結之事,臣妾知道這是大事,特地來請過皇上的旨意。」
皇帝坐在床榻邊,扭頭看我一眼。
我裹著被子鬧起床氣,不想起來,挪了挪身子,蹭到他身邊,伸手攬住他勁瘦的腰。
就著這個姿勢看貴妃娘娘,能看見她一臉的不忍直視。
我頗得樂趣。
「貴妃娘娘說什麼呢,臣妾聽不懂,皇上聽著處理吧。」
蕭貴妃視線落在皇帝身上不過一瞬,就垂眸看向了床邊的地板,然後再也沒有抬起來過。
她隻是機械地說著她的指控,像是在背一段已經寫好的文書,像是有人在被背後提著她的木偶線,強迫她的嘴一張一合,說出令我膽寒的話。
「麗妃意圖勾結外臣,插手科考,意圖涉政,是重罪。
「妾已將司禮監掌印帶來回話,並麗妃宮中掌事宮女小雲願意做證。
「這裡有從宮外王家查得的保證書,麗妃宮女小雲籤字畫押可證,有來往書信並查得勾結交易所得銀票。」
皇帝面沉如水,凝重地看向地上烏壓壓跪著的一眾人等。
「荒唐!」皇帝甚至還沒有把他的衣服穿好,就猛地站起身來。
反正這一屋子人,都是他的奴才,他不必正衣冠以示尊重。
我用胳膊支起腦袋,好整以暇地看這場好戲。
「王家?哪個王家,你哥哥手下王中海那個王家嗎?蕭貴妃,你當朕是傻子。」
蕭貴妃直到這時才抬起頭,我發現她面色有些蒼白,她嘴角浮動著意味不明的笑意,稀薄得像是冬日裡呵出的一口熱氣,撈都撈不起來。
「皇上知道,那是臣妾哥哥的部下,妾和哥哥也沒有那麼傻,要指控手下人行亂紀之事。」她語氣鎮定,仿佛事實如此。
「你來說吧。」她輕輕挪步,足尖停在跪著的小雲面前。
小雲,我那精明睿智,忠厚老實的小雲,她跪在地上,一句一句地,說著足以把我打入天牢,重刑處死的指控。
她說我財欲燻心,說我見錢眼開,說我如何答應了這門生意,又如何指使她勾結司禮監公公,如何從皇上一言一行中探聽出皇上的意向喜好,如何往宮外傳遞消息。
繪聲繪色,仿若親眼所見,我都幾乎要信以為真。
我哈哈大笑,笑得蕭貴妃都有些茫然。
他們真有趣,以為我膚淺,以為我見錢眼開,以為簡簡單單地引誘,就能讓我自尋死路。
我笑出了眼淚。
我問小雲:「你給我講過那麼多過往妃嫔勾結外臣的例子,你能不能告訴我,她們收了賄賂,涉了朝政,最後得到了什麼好處?又是什麼下場?」
機敏如她,霎時間明白了我想說什麼。
妃嫔涉政的先例層出不窮,她們所圖,一是家族榮盛,插手科考,可以幫家中子弟培植勢力,步步高升;二是金銀富貴,盡管深居宮中衣食無憂,但若是想要補貼家裡難免力不從心;三是為了子女前程,皇子長大了要在朝中有所建樹,上下打點,都是用錢用人的地方。
能引誘她們壓著高壓線去做這事的,也無非是為了這些,難道真有人是為了給自己培養勢力做武則天?
但我一無家室拖累,二無子女憂慮,我要賣官鬻爵,我圖什麼?
小雲很快鎮定下來,依然語氣平靜地辯白,說我或許正是因為娘家無依靠,因此意欲結黨來給自己掙一個家世背景,搏一個錦繡前程。
還沒等我繼續辯解,就瞥見皇帝擰著眉頭,沉聲制止:「好了。」
於是室內重歸寂靜。
他目光掃過直直立著的蕭貴妃,嗤笑道:「貴妃,你做事越發不仔細了。」
蕭貴妃娘娘的臉色似乎更加蒼白。
「麗妃的確是問了些此次科考之事,朕都知道。」
我仿佛能聽到滿屋子人的驚訝聲,雖然他們並不敢真的發出聲音。
「麗妃家世不顯,無親無故,因此才求了朕,想要認個家門,這有什麼好驚訝的,也值得你大驚小怪地上門拿人?」
蕭貴妃慌忙跪下,低頭,無言。
他蓋棺定論:「從今天起,麗妃就是新科進士白澄之妹,金榜題名時,讓麗妃回家認個親祭個祖吧,蕭貴妃,此事交由你安排。
「至於那王中海家小兒……」他揮一揮手,「賣你家個面子又如何。」
他眼中帶著嘲弄。
他分明知道,能被拿來栽贓於我,那王家小兒顯然已經是棄子,如今他非要抬舉這棄子,不是給蕭貴妃一家面子,而是打他們的臉。
18
新科放榜之時,白澄已將家中老母和有孕的妻子接來京城,而我,第一次見到了我這便宜哥哥。
選中他作為我的靠山,不是我的決定。
我身在宮中,一舉一動都在不同勢力的監視掌控之下,我不敢妄動。
我也無法妄動,的確,我在宮外沒有絲毫勢力,我的一切都是皇上給予。
因此我隻是泫然欲泣地對皇上傾訴,想要有個正經人家的身份,有個可以共話天倫的家人。
我半真半假地對他說:「妾從江南來,想要認個家世平凡的江南人士做哥哥。西湖上有白娘子,就找個姓白的士子吧。」
他為我選中了白澄。
白澄家中貧寒,從前家中長輩做過小吏,學了點耕讀傳家的門風,到了他這一輩,一門心思讓他讀書科舉,不碰農務市井。
好在他考場沉浮十數載,如今二十有餘的年紀,總算苦盡甘來中了進士。
本該是春風得意馬蹄疾的好日子,偏偏皇帝的聖旨壓下來,給他賜了個來路不明的妹妹,明裡暗裡地,同僚沒少笑話他跟禍水綁在一起。
更有暗地裡豔羨之人,悄悄編造他為圖上位,向寵妃諂媚勾結,有辱斯文之類的渾話。
我心裡頗覺得對不住他。
白澄一家卻對我很好。
我自問識人有術,能看得出人家待我是真情還是假意。
如果說白澄待我的客氣中還帶著些禮貌疏離,老夫人和他的妻子卻是真的熱心人。
他的妻子桂氏,身懷六甲,挺著大肚子卻親自出門來迎我,熱切地擺出了一副知心大嫂的模樣,待到見了我第一句話卻是:「娘娘生得好美。」
我才發現原來她與我差不多大,十七八歲的年華,比我顯得還要稚嫩些。
在白家,我的手中從來沒有空過,有時是桂氏拉著我的手要給我介紹她新置辦的家具,從老家帶來的小玩意;有時是老夫人緊緊攥著我,聽我講小時候在江南的見聞,聽了又忍不住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苦命的孩子,如今這就是你的家,我就是你的母親;有時是白家前頭夫人留下來的小公子跑過來硬要塞給我的一把糖果;有時是白澄親自吩咐了為我單獨準備的手爐。
桂氏有時候說話頗為天真,她說家裡人丁稀薄,萬萬想不到還能認來個美貌妹子,還能跟宮裡頭攀上親戚。
白澄就坐在她旁邊,手裡剝著一個橘子,聽到她說得不妥當了,就笑吟吟地拿一瓣橘子去堵她的嘴。
他回護自己的小妻子,請求我諒解鄉野之人說話缺了禮數。
桂氏聽了含混地說:「妹妹才不會見怪,再說我們本來就是鄉野之人,你進了城還要忘了我們家一畝三分田的泥巴地了嗎?」
說著作勢要打他。
白澄結結實實挨了她兩下,放下一身讀書人的正經,裝模作樣地喊痛。
桂氏又瞪他說你羞不羞。
老夫人就歪在一旁的榻上笑吟吟地看著自家兒子兒媳。
我看著眼前的景象,在一片熱鬧之中依稀能聽到自己心口跳動的聲音,熱熱地,暖暖地,說不清是在為其樂融融的畫面所動容,還是為了自己而悲哀。
我好像從上空凝視著自己,看到自己的肉身露了個無比燦爛的笑容,那是我在宮中從來沒有露出過的神情,不帶一絲嬌媚。
我說:「嫂嫂說得是,我們一家子都是鄉野之人,哥哥不認,我還要認呢。」
白澄似乎有些驚訝,嘴角還帶著面向妻子時的笑容,看我一眼,不知道該不該接下我這句。
桂氏卻已經撲過來挽住我的手:「就是就是,我和妹妹才是一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