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墨新天
第2章
「這次我是給我們書院來採買,回去我便告訴書院同窗,讓他們擦亮了眼睛,別被騙了去!」
書生討價還價不行,這會兒來倒是口齒清晰。
老板低了氣焰,硬著嘴說不做我們生意了。
我也不再駐足,卻在離開時,被書生喊住了。
他同我道了謝。
說完,又扭扭捏捏,欲言又止。
我等了片刻,聽到他說:「能否請娘子與我一道去採買?」
「娘子放心,報酬不會少的!」
他道,他們書院原來負責採買的人被山長查出中飽私囊,吃了不少回扣,剛被開除,恰逢書院裡筆墨都不夠用了,他才臨危受命出來採買,沒想到走了好幾家都沒找到合心意的。
我心念一動,沒有立馬答應,轉而問道:
「那這採買的人還招嗎?」
6
眼前之人,身量頗高,面目威嚴。
刨開那叫人不敢直視的氣勢,細看眉眼,卻是生得極好,比凌祁還要俊美。
「娘子,這就是我們山長。」
我沒要書生的報酬,隻要他將我帶回書院,引薦給山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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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生名叫孟安。
來的路上,孟安道,他們學子的筆墨紙砚都是由書院統一採買的,他們山長為人嚴苛,如今又還在氣頭上,怕是不會招娘子。
事實果然如此。
山長直接回絕了我。
我直接點出了他書桌上那支狼嚎的產地和價格,還有他所用徽州宣紙的特點。
任憑我如何賣弄一番,山長不為所動。
思索片刻後,我掏出袖中金條,笑道:「山長放心,我不是貪墨之人,隻是想尋點事情做。」
孟安瞪大了眼睛。
可山長雖有些驚訝,但並無松口的意思。
他道,採買一事,他決定還是由他親自來,所以不需要我。
我想了想道:「剛才一路走來,見書院弟子眾多,至少有百數。」
「一人一日寫三千字,耗費宣紙三十張,一月用墨二十克,按照今日的採買量,山長怕是要半個月就走一次。」
山長一雙眼眸幽深,落在我身上。
他面容沉靜,讓人瞧不出喜怒,因此我也看不出,我有沒有說服他。
我緊張得手心沁出了汗。
半晌後,方才聽他道:「你先回去吧,我考慮過後給你答復。」
我壓下心裡失望,點了點頭告辭來開。
孟安將我送回家。
我推辭了幾次,他仍執意相送。
「夜路不安全,娘子今日幫了我,且還是從我們書院離開的,於情於理,我都該送一送。」
我有些許怔愣。
往日,凌祁若要留在書院夜讀,我去給他送膳食,也是自個兒回去的。
我本想為他辯解,也許他是覺得有侍女同行,所以才放心我走夜路的,可又想起了乞巧燈節那次,我央他兩個人出門。
他把我一個人拋在了那裡。
我避著暗巷走,躲著獨行的男人,最後倉皇回到家。
卻見他在桌前奮筆疾書,頭也沒抬。
我盯著他,有些難受地質問他,為何拋下我。
凌祁愣了愣道:「昨日作的賦論,我突然有了靈感,所以先回來了。」
「你長成這樣,能有什麼事?」
我咽下心頭苦澀,抬眼看向眼前的孟安,笑道:
「我長這模樣,有什麼好擔心的?」
孟安連忙道:「這是什麼話!娘子溫柔好看,氣質也好,怎能叫人不擔心!」
雖然是客套話,但我還是忍不住彎了嘴角。
7
我做了書院的採買人。
孟安來接我。
這次,他同我好好介紹了書院。
書院名叫來鶴書院,山長乃當代大儒,受當今陛下三請不出,因此有許多學子慕名而來。
我問道:「那山長夫人呢?」
孟安道,山長未曾娶妻。
我下意識問道:「怎麼能不娶妻呢?」
說完,我立刻止了聲。
怎麼好對旁人指手畫腳,還是這樣的大家。
孟安隻笑著回了句,為何不能?
是啊,為何不能。
我腦子裡似乎生出了些什麼從未有過的念頭。
似迷霧被清風吹散了些。
我嫁給凌祁,和離不能,跑來了這裡。
娘親當年嫁給父親,是因為肚子裡懷裡孩子。
世人都說,女子不能不嫁人,更不能未婚產子,那是要被浸豬籠的。
所以娘親匆匆嫁給了父親。
隻是那個孩子因娘親撞破父親豢養外室,受驚之下沒有保住。
不然,我應該還有一個姐姐或是哥哥。
後來,娘親和我說,父親是故意的,故意讓她有孕,就是靠著這個娶了她。
她叫我,千萬別走她的老路,千萬別被男子哄騙了輕易得手。
可笑後來不是男子哄騙我,而是凌祁不願與我圓房。
娘親的婚姻,和我的婚姻,似乎都不是什麼好事。
既然不是好事,為何還非要去做?
還沒等我想通,便見青松散開,露出一塊巨石。
上書:來鶴書院,落款:顏亭北。
我跟著念道:「顏亭北……」
卻聽下一刻,有人應了一聲。
山長站在幾步外的臺階上。
他一身玄色長袍,寬肩窄腰,氣勢依舊懾人。
他道:「喚我何事?」
8
我正式入職了來鶴書院。
書院在山上,每日出行不便,加之書院還提供了住宿的地方,我便搬了過來。
我與學子們錯峰用餐。
可不免還是撞上了幾次。
書院裡出現女子本就是稀奇事,沒多久就傳得沸沸揚揚。
我似乎明白,為何顏亭北那日不想收我了。
我自以為聰明,每一處都想到了,可卻忘了最要緊的事——
男女有別。
那我該離開嗎?
還沒等我想出個答案,就發了件不大不小的事。
我的一件肚兜不見了。
我隱約想起來,前些日子我用完膳後,回來的路上,背後好像有兩個鬼鬼祟祟的人影。
我不想誤會了人,於是又翻箱倒櫃找了許久。
我輕裝簡行來的這裡,翻來覆去也就一共三四身衣服,偏偏就是少了那件藕荷色的肚兜。
我糾結了好幾日,決定還是去找顏亭北。
他白日不是在授課就是在寫字,我便挑了傍晚去尋他。
我敲了敲門。
裡頭傳來顏亭北的聲音:「何人?」
「是我,青行。」
我不願讓人把我和皇商裴家聯系起來,所以故意隱去了自己的姓氏。
裡面沉默了一會兒,方才道了一聲簡短的「進」。
我推門進去,站得離顏亭北遠遠的。
他放下手中書卷,抬眸看過來,問道:「何事?」
燭火搖曳,照著他半面俊美的面容。
青絲入瀑,披散在他肩頭。
我漲紅了臉,雙手攥著衣擺,醞釀了許久,都開不了口。
肉眼可見,顏亭北面色越來越嚴肅,眼神銳利了起來。
他瞧了眼外頭逐漸黑下去的天色,冷聲道:「到底有何事?」
我被他的神情一激,更加不敢說。
我如何和一個男子說,我的肚兜不見了?
他會不會誤會我是故意來勾引他的?
他會不會覺得我醜人多作怪?
就像現在,他似乎也誤會了……
「既然無事,就先退下吧。」
「好。」
我應了一聲,轉頭就跑。
跑得飛快,仿佛屁股後面著了火。
可這事,不是我做縮頭烏龜,就能解決的。
第二日,孟安找來了。
他神情很是復雜,道:「青行姑娘,山長請你過去。」
9
路上,孟安安慰我說:「我知青行姑娘不是那樣的人。」
這話,讓我越發不安。
很快,就到了顏亭北的居處。
院子裡,跪著一學子。
我眼尖地看到了顏亭北桌子上的一抹藕色。
孟安道:「夫子查舍,在這人的住處發現了青行姑娘的……衣物,定是他們心思齷齪……」
孟安話音未落,那學子就叫道:「冤枉啊山長,這不是我偷的!」
顏亭北問道:「那是如何得來的?」
孟安搶白道:「還能是哪裡來的?不要狡辯了!」
「是、是她非要給我的!」
那學子指著我大聲道。
我從剛才瞥見那抹藕色開始,就有些恍惚,如今被他一指,嚇得退了兩步。
我咬牙道:「你胡說。」
那學子仿佛抓住了什麼馬腳,笑道:「你看看你的樣子,長這麼醜,我怎麼可能偷你的肚兜,還不是你硬要塞給我的!」
「山長你一定信我啊!」
我氣得發抖。
我不明白,既然嫌棄我醜陋,為何還要偷我衣物,再侮辱我?
顏亭北抬眸看向我。
他眼神無半分變化,卻似乎讓人莫名信任。
顏亭北道:「就算是她給你的,你為何要收下?收下來又要做什麼?」
在場之人都震驚於他的話。
什麼叫「收下來做什麼」?
還能做什麼?
那學子立馬反駁道:「沒有、沒有,我什麼都沒做!」
顏亭北卻不理會他的回答,緊接著又問道:「既然你說是她給你的,那是在何時何地發生的?」
那學子想也不想道:「就在昨天,我昨天一時糊塗就收下了,正準備今天還給她的!所以我什麼都沒做!」
「昨天何時?」
「昨天日沉之時!」那學子得意洋洋地補充,「晚上有宵禁,我當然不會出來!」
幾番一問一答極快。
那學子話音落下,砚臺就從他的腦袋旁砸了過去。
顏亭北沉聲道:「昨天日沉之時,她在我這裡。」
10
學子臉色煞白。
「昨天日沉之時,她在我這裡,院中雜役皆可作證。」
最終,那學子被逐出書院。
他被趕出去的時候,還在叫嚷著他是冤枉的。
他注意到了我,瞪著我,怒罵我醜八怪,都怪我。
顏亭北道:「你今日所行所言,我都會張貼在書院中,並且告知縣令。」
那學子一下啞了聲,轉而求繞起來,涕泗橫流。
我心中暢快。
孟安回去念書,院中隻留我和顏亭北兩人。
我向他道謝:「山長早知真相,故意下套讓他承認,青行佩服。」
卻不料,顏亭北搖了搖頭。
「你昨日猶豫那麼久,都沒有說,我如何知道真相?」
「那是?」我有些疑惑。
「因為我信你的為人。」
我怔在原地。
顏亭北已經重新坐回了書桌前。
他分明沒有誇我,但卻好像將我誇上了天。
曾有來我家求娶的男子,誇贊我貌美如花,賢惠知禮。
我瞧見了他們眼中的貪婪,並不覺歡喜。
也有心善的人誇過我好看。
可今日不一樣。
憶起剛剛那學子大喊我「醜八怪」的場景,似乎已經沒什麼感覺了。
原來,比起容貌,我更想聽到別人肯定我的別處。
我的能力,我的人品。
我好像,漸漸對容貌釋懷了。
我心中大喜,豁然開朗,歡喜地與顏亭北再三道歉後,便要告辭。
踏過門檻時,被顏亭北喊住。
「你不帶走?」
「啊?」
我順著他的眼神,看到了書桌上的肚兜。
我慌忙將它攥進手裡,意外瞧見顏亭北的耳根似乎有一抹紅。
我無法想象,我沒來之前,它就是這麼躺在顏亭北書桌上的。
「我回去就把它扔了。」我說。
顏亭北撇過了頭:「你不必告訴我。」
我連連點頭,轉身離開,腳步匆匆。
隱約聽到背後人道:
「怎麼每次都跑這麼快,我有這麼可怕嗎?」
11
日子悠闲。
山中不知歲月長。
這幾月,我為書院採購了好幾次。
幾次採買,我發現一種上品油墨的價格,居然比京城貴上一倍。
我自掏腰包買了幾塊,混在了給顏亭北的那一份裡。
三日後,他尋我過去。
我一來,他就開門見山道:「你以為我用不出來?」
說著,他瞧了我一眼:「我不差你這份,無需做這些。」
我搖了搖頭道:「青行感激山長,但這兩份油墨並非隻是出於感激送的。」
顏亭北的手抖了一下。
毛筆在宣紙上劃過一條痕跡。
「我是想讓山長試試,可用得出兩塊的區別。」
「一塊,是我在山下買的,一塊是我託人從京城買來的……」
我正喋喋不休,卻見顏亭北將那寫廢的宣紙揉成了一團,手勁頗大,仿佛在氣什麼。
他開口道:「沒有。」
「沒有」兩字擲地有聲,帶著奇怪的情緒。
「沒有什麼?」
「沒有區別。」
我大喜過望:「當真沒有區別?」
算上運輸的費用,京城來的油墨也比山下的便宜許多。
那我若是從京城採買後,在南片售賣,便可賺些利差。
我不缺這銀子,隻是單純為發現了商機而高興。
顏亭北似乎看出我所想,點出了我忽略的問題:「京城的價不一定是北邊最低的價。」
是、正是這樣,我該再看看,好好調研一番。
我心裡頓時湧現出一個調研計劃,帶我規劃了一番再抬頭,就見顏亭北正一動不動地瞧著我,唇角輕輕勾起,眼裡盛著笑意。
「山長你……」
「咳咳。」他咳了兩聲,收回了目光。
他說:「我要睡了,你先回去吧。」
我瞧了眼外頭的晚霞,心裡有些莫名,但還是乖乖點了點頭離開。
回去以後,我特地自己繪了幅模糊的輿圖,琢磨起哪裡的油墨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