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墨新天
第3章
我沉浸在自己世界時,聽到外頭有人喊了聲——
「裴青行。」
12
那熟悉的聲音裡帶著驚喜。
凌祁站在那裡。
風將院子裡晾曬的衣物吹得蓬起,像蘆葦蕩裡的蘆葦,也像飄揚的柳絮。
「……青行。」
我與他四目相對。
他眼眸中的驚喜,和我的驚慌,成了鮮明對比。
我壓下心裡的情緒,扯了扯嘴角:「好巧。」
凌祁幾步走上前,道:「不巧,我是專程來找你的。」
「你同我回去。」
他說出來的,是我最害怕聽到的話。
「是我父親讓你來找我的吧,我可以給你一個隨身信物,讓你回去交差,就說我死了,行不行?」
凌祁一噎:「你在說什麼?」
我試圖說服他:「你瞧不上商戶女,但我父親資助你家許多錢財,讓你不得不娶我,我若死了,不會壞了你名聲,也能讓出你的正妻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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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祁突然反應過來:「那天,你聽到了?」
「聽到了。」
「我……對不起……」
我並不在意,道:「沒事。」
可我的大度並沒有換來其樂融融的結局,凌祁聞言反而突然變了臉。
「你不在乎?」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
在乎過,但也不在乎。
那時太笨,什麼都沒有,什麼都看不清,迫切想要一根救命稻草,所以才在乎。
我想了想道:「你與那位姜姑娘確實般配。」
曾經門當戶對,青梅竹馬。
後來虎落平陽,不離不棄。
凌祁卻道:「不會有她了,再也不會有她了,隻有我們倆!」
我想起來了。
上個月,太子納側妃,正是姜尚書的嫡女。
怪不得凌祁找來了。
原來是姜蘭君不要他了。
凌祁道:「之前是我沒做好,以後我定然不會這樣了。」
這話,讓人沒法信啊。
我走那日,春雨初停,雨後新生。
可我忘不了,我去找他那日,大雨滂沱,黑夜無邊。
我已經找了自己,為何還要回去重新被拘束在那裡——
身陷高牆內。
心困情愛間。
我是什麼很賤的人嗎?
凌祁依舊在說:「你不見以後,我夜夜難眠,生怕你在外頭受了欺負。」
「你性子軟,容易吃虧,若是被人盯上了該如何?」
他似乎後知後覺地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可他錯了,我性子不軟。
他說我性子軟,隻是因為瞧見了我被打斷骨頭的樣子。
他舍不得的,應該也是我「性子軟」的樣子。
見我面目疏離,凌祁霍然抓住了我的手。
陌生的觸感讓我起了雞皮疙瘩。
「青行,和我回去吧,我一定會對你好的……」
我慌忙將手從他手裡抽出來。
「別,別喊我了,我反胃。」
「凌祁,我在這裡過得很好,不用你對我好。」
13
凌祁被護院趕走了。
他本來說,我是他娘子,還拿出了我的畫像,護院才放了他進來。
但我翻臉不認。
他沒有婚書,證明不了什麼,去京城官府調取檔案,一來一回不知要何年何月。
至於婚書,已經被我撕了。
凌祁從不在意這些,一直都是收在我這裡的,方便了我行事。
因此,當顏亭北來時,我院子裡已空無一人。
他踱了兩步,然後問了句:「剛剛有什麼人來過?」
我說:「沒人。」
他不可置信地瞪著我。
既然知道還問我什麼。
「有條狗來過,不算人。」
顏亭北似松了一口氣,然後道:「我是山長,有無關之人擅闖書院,我自然要關注。」
確實是這個理。
我在此勞作,自然不能給此地主人家添麻煩。
隻是這事,我不想提起,也不知該如何提起。
我為難地開口,卻被顏亭北打斷。
「不必告訴我,我隻確保無人擅闖即可。」
「當然,你若想說,盡可來尋我,我也可以了解關心一下……僱佣之人。」
我松了一口氣,道了聲謝。
但凌祁來過這件事,始終壓在我心底。
我有了不好的預感。
果然,半月後,我父親來了。
頂著相似的面容,理直氣壯地說著:「我來找我那孽女!膽敢攔我!」
他進來得很順利。
凌祁亦跟在他身後。
我還沒反應過來時,就被扇了一巴掌。
我跌坐在地,喉頭湧上一股腥甜。
耳鳴嗡嗡。
「孽女,逃家不說,你竟敢混在這裡,真是不知廉恥!」
「我怎麼會生下你這麼淫蕩的女兒?早知如此,當年就該把你掐死!」
他聲音洪亮,不久就有許多學子和雜役前來圍觀。
他並不在意,仿佛教訓一條狗一樣,不用顧及場合。
「長成這樣,小祁願意看在我的面子上娶你就不錯了,你居然還要逃跑!」
他肥碩的手指指著我的鼻子,噴濺的唾沫落到我臉上。
這麼多年的養尊處優,都沒有改掉他市井小販的習慣。
所以當年,我才會看到與他完全不一樣的凌祁,就陷了進去。
我腦中混沌,似乎又回到了小時候。
我被帶去參加宴席,站在一群粉雕玉琢的精致孩童中,那般格格不入。
父親黑了臉,面露嫌惡,他罵娘:「你怎麼生了這麼個醜東西!」
我抱緊了娘的衣裙,嗫喏著哭。
場景一轉,又是與一群孩童玩鬧時。
他們將我推倒在地,學著父親一樣喊我「醜東西」。
我倒在地上,碎石子嵌進了手心,鑽心的疼。
可下一刻,周圍一切都變了。
有人一把將我扶起。
顏亭北聲音出奇地冷:「誰放無關之人進來的?」
「你是什麼人!我是她父親!」
顏亭北皺起眉,周身威嚴,將父親嚇了一跳。
凌祁看著我臉上已經腫得老高的巴掌印,眼神中俱是心疼。
他既然把父親帶來,就該料到今日的場面,做出這幅樣子又是給誰看?
顏亭北看了眼我紅腫的臉頰。
「你打的?」
父親自是會察言觀色的,尤其對那些當官的和讀書人。
他收斂了些,但嘴上仍是道:「我是她父親,父親打女兒,天經地義!」
顏亭北沉聲道:「何來的天經地義?」
父親梗著脖子道:「我沒讀過書,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但我女婿可是秀才,你不如問問他,父親打女兒是不是天經地義!」
凌祁面上一怔,猶豫片刻道:「……正是如此。」
他與我對上雙眸,眼中閃過心虛。
我心裡嗤笑一聲。
許是我的表情太過嘲諷,他似乎是被刺到,面上露出受傷的神情。
父親得了凌祁支撐又挺直了腰杆:「我這女兒自小不乖順,醜人多作怪,給我丟盡了臉,我今日打她也是為她好!」
顏亭北面色鐵青,他正要開口,被我按住了手。
我笑了笑道:「我與父親長得如此相像,父親何必這麼說自己?」
圍觀學子竊笑出聲。
容貌一事,我早就放下了。
我剛才一時呆愣,隻是陷進了並不美好的童年回憶裡。
父親臉漲稱了豬肝色:「女子怎好和男子比,男子容貌無關緊要……」
我不緊不慢道:「科考需學子體貌端正,選官亦有身、言、書、判的要求,父親怎麼就說男子容貌無關緊要了?」
圍觀學子中有人道:「也不瞧瞧自己長啥樣,就來說我們採買娘子的不好!」
「娘子性子好,買的墨是我用過最好的,比你這種吃得滿嘴流油、肥頭大耳的好看多了!」
孟安帶著一群學子走到我身旁。
父親啞口,再求助地看向凌祁,卻見他閉口不答。
顏亭北不再聽他無能狂怒,喊來人將父親和凌祁趕了出去。
凌祁走時屢屢回頭,仿佛百般不舍。
14
翌日。
我主動向顏亭北辭行。
他聽後,許久都沒說出話來。
「是因昨日……」
我搖了搖頭,又點點頭。
有一部分是這個原因。
父親不會善罷甘休,我不想他來打擾來鶴書院學子。
可更多的是,我確實要走了。
我已經計劃好了接下來要去的地方。
外祖祖上曾是走南闖北的徽商。
徽商,亦是儒商,販文房四寶。
父親接手外族產業後,轉而與貪官勾結,將很大一部分精力放在了承接朝廷工程上,使原本的家業沒落。
我不知自己能否有本事重開一路,但是心之所向,自然要去放手一搏。
顏亭北似乎什麼都懂。
他點了點頭,然後執筆寫了什麼。
「我有些故人,有我的書信,你若有需要可去尋他們。」
我接過那張疊好的紙,連聲道謝。
顏亭北卻不再看我。
他背過身了。
我有眼色地告退。
走出房門那一刻,聽到他說——
「祝你此去,鵬程萬裡。」
我歡喜這樣的祝福。
15
啟程之日,匆匆來臨。
秋雨瀟瀟,帶著豐收的氣息。
船夫略有眼熟。
「娘子,還是一人?」
我正要點頭,卻見岸邊顏亭北和孟安來了。
「那是我的……兩位知己好友。」
是給過我善意的人。
船離岸時,凌祁跌跌撞撞趕來。
「青行——」
他撲倒碼頭,摔了一跟頭。
我從未見過這樣狼狽的凌祁。
頭發散亂,衣冠不整,嘴唇幹裂。
他伸出手來,可我們中間已隔了很遠。
一水之隔,卻是天塹。
船悠悠,江上行。
我打開顏亭北給我的書信。
看到內容後,我稍稍震驚。
船夫笑問我,可是有什麼好事,喜上眉梢。
我說,是啊。
有人知我,憂我,又惜我。
自然是好事。
我看向前方。
既已上船,那便隻看去處,不再回頭。
長風自天來。
冉冉入我懷。
正文完。
番外:雨過天青駕小船
我叫胡墨。
因我娘親以墨發家,所以我叫胡墨,小名雨停。
有一富商酸溜溜地說,我娘親是女中豪傑,性子潑辣,沒人敢惹她,再加上有貴人相助,才被她做了皇商。
我娘笑著應下,然後說:「過獎了,你也是男中豪傑。」
那人一愣,感覺被罵了,就想不出被罵在了哪裡。
我知道他被罵了哪裡,但不告訴他。
誰叫他一句話,沒一個字說對。
我娘性子不潑辣,當然也不軟。
性子潑辣是她裝的。
娘說,潑辣豪爽,不在意細節, 有些沒腦子, 這樣更能讓人放松緊惕, 也能讓人更信任她。
至於那富商說的「貴人」, 確實有兩個。
是我義父顏亭北的幾位好友,皆是大官。
但我娘能拿下生意, 絕不是他們的功勞, 最多是在我娘初來乍到, 狐假虎威之時, 行了個方便, 這恩情, 娘親早就還了。
那富商今日什麼都沒得逞,還被罵了去,直接翻了臉, 說娘親狼心狗肺,前一個皇商是她親爹居然被她送進了牢,還大不孝地給自己改了姓氏, 跟早死的娘姓。
原因無他,確實般配。
「完不」他這話剛說完, 就被人打了出去。
娘親心情半點沒受影響,但我知道那富商多半混不下去了。
傍晚,娘親帶著我去買菜,說今晚義父要來。
我雖非娘親親生, 但我是她的繼承人。
娘親喜歡帶著我去談生意,大的小的都是,買菜也是門生意。
買了菜回來,義父已經來了。
他接過娘親手裡的菜籃子,然後看了我一眼。
我翻了個白眼,偷偷比了數, 見他默認, 便尋了個理由出去玩了。
身後房門關上時,我想著,剛剛瞧義父答應得爽快, 下次應該多要點。
義父待了整整半月便要走了。
娘親和我也是。
娘親一年到頭, 帶著我去往各地行商。
但不管多遠, 義父都會來找她。
聽孟叔叔說, 最開始那幾年,義父都找了蹩腳的理由,等到第三年的時候, 他不想找了,就跪下求我娘同他好。
孟叔叔說這話的時候,娘親就在旁邊。
她說,別亂說, 小心你山長罰你抄書。
孟叔叔摸摸鼻子說, 他現在管不到了。
孟叔叔做了官,不再是書院的學生了。
但他還是發虛,在義父回來後更虛, 連忙告辭走了。
義父火眼金睛,兩三句話就從我嘴裡問出了前因後果。
我以為他要給自己正名,沒想到他笑著說了聲:「確實是這樣。」
娘親老奸巨猾的臉紅了。
不知道這次是不是裝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