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墨新天

第1章

凌祁最落魄那一年,成了我的夫婿。


我以為他性冷,所以連他一根手指都碰不到。


後來才知,他心裡一直還念著青梅。


他自覺配不上她,才娶了我。


我隻是他的將就。


1


三年前,父親將凌祁帶回。


我揉了兩遍眼睛,才確認沒有認錯。


曾經鮮衣怒馬的五陵少年,如今蕭瑟地站在那裡。


曾經需要仰望的存在,成了我裴青行的夫婿。


裴家是皇商。


自那以後,凌家一家子重新住上了大宅子。


凌祁一心讀書,性子冷淡,但從未和我紅過臉。


所以,我一直以為,凌祁即便不夠喜歡我,也會感激我家的恩情。


直到今日。


天降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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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祁未歸,我拿了傘去書院接他,不小心聽到了他的心裡話。


有人豔羨道:「不愧是凌祁兄,這麼金貴的紙,想扔便扔。」


「嫂子對你可真好啊!」


凌祁嗤笑一聲:「身外俗物。」


說著,他面露鄙夷:「你以為我稀罕?」


「誰要她對我好了,若非當年沒得選……」


有人點頭道:「士農工商,嫂子家世確實有些登不上臺面,凌祁兄的確屈就了!」


「今日來的那位尚書千金倒是不錯,要我說,凌祁兄與她倒是般配!」


有人調侃道:「書院的臺階委實修得高了一些,幸好有凌祁兄扶著姜姑娘……」


他話沒說完就被人用手肘戳了戳。


原因無他,確實般配。


但那是曾經,凌家被抄前。


尚書千金姜蘭君正是凌祁的未婚妻。


凌祁垂下了眼眸,沉默了許久。


許久之後,他自嘲地一笑,神情落寞道:「如今的我,怎麼配得上她?」


「也就配娶個商戶女……」


外頭雨聲陣陣。


我以為我聽不清。


可偏偏,每個字都很清楚。


明月墜入凡塵,與我結成一段緣的美好故事,好像都是我的臆想。


原來,他與我成親的時刻,亦是他瞧不上我的開始。


他心裡頭有人。


那洞房花燭夜,我兩頰通紅,忍著羞澀與他笨拙調情時,他會不會在心裡嘲笑我,覺得我特別惡心?


胸口處一陣鈍痛。


我不知我是如何回去的。


2


腦袋有些昏沉。


喝了姜湯睡下時,已經時夜半了。


凌祁還沒回來。


父親沒瞧見他,責問我為何沒有去接。


「夫君在外,你卻不聞不問,哪有你這樣做妻子的?」


他看不到我平日做的,隻會在我哪裡不如他意的時候,迫不及待揪住,然後教訓一番。


可凌祁若是想回來,大可遣人回來取傘,甚至直接去尋個馬車。


侍女想為我說兩句,被我制止了。


父親不會聽的。


他偏心得厲害。


我有時候甚至懷疑,我和凌祁到底誰才是他的孩子。


但事實上,絕沒有這種可能。


自從我出生後,父親就意外失去了生育的能力。


不然,娘親的夫人之位根本就坐不久。


她一早就會被那些貌美的姨娘弄下去。


父親不喜歡相貌平平的娘親,自然也不喜歡我這個相貌平平的女兒。


可我臉上的許多地方都是遺傳自他。


大餅臉,稀疏眉,塌鼻子。


與他相比,娘親大小算是個美人了。


外頭的雨小了點。


我磨磨蹭蹭披上蓑衣時,凌祁回來了。


他隻是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完全沒有注意到我面色有些不健康的潮紅。


我照常去服侍他更衣。


卻在摸到他衣襟的那一刻,被他猛然打掉了手。


「啪」一聲脆響。


我手背上一疼,頃刻泛了紅。


他為何反應這麼大?


我明明已經很小心,沒有觸碰到他了。


剛成婚那時,我歡歡喜喜去牽他的手,結果他就像這次一樣,面露嫌惡。


他說,他不是針對我,是不習慣所有人的觸碰。


可今日,凌祁主動扶著姜蘭君上臺階。


明明之前有次,我摔倒在他跟前,他都沒有伸手。


故人相見,心上人出現在了眼前。


也許,就是因為這個,他更加無法接受我的靠近。


我見過姜蘭君。


身姿纖細,弱柳扶風,有京城第一才女的美譽,容貌也是一等一的。


她比我漂亮太多了。


漂亮到,我不敢和她比。


此刻,凌祁愣了愣。


他看著我發紅的手背,嘴唇動了動,最後選擇撇開了眼睛,一句話都沒說。


我是不是該主動說一句「沒事」?


就像我之前那樣。


可我突然說不出來了。


3


我是娘親好不容易懷上的。


那時,父親迫切想要一個嫡子。


但外祖剛離世,他立刻休妻於名聲不好。


做生意做重要的就是名聲,名聲決定信譽和口碑。


但他也沒停止在別處播種。


一房房貌美的妾室被抬了進來,先前養在外頭的外室也進了門。


娘親生我那日難產。


一盆盆血水被端出去。


父親在祠堂虔誠地跪著,祈求祖宗保佑,能一舉得男。


結果令他大失所望。


娘親臨死前說,我以後嫁人的時候一定要擦亮眼睛,不要像她一樣。


裴府金碧輝煌,玉階白瓦,僕役成群。


可對我來說,如此孤獨。


直到,凌祁走到了我面前。


他背脊筆直,眉眼清俊,端端正正喚了我一聲:「裴小姐。」


他沒有多說一句話,沉默寡言。


凌祁與父親全然不一樣。


文人風骨,想必是極好的。


不像父親,商販走卒出身,大字不識,隻因那嘴上的花言巧語,得了年幼的娘親青眼。


我不奢望凌祁有多喜歡我。


但他若有良心,兩個人,一日三餐四季,細水流長,總是能培養出感情的。


我幻想著,他騎著駿馬,帶我離開這幽深的宅院。


可他一次次打破了我的幻想。


我生辰那日,他沒有回來。


小廝傳話說,他沒有空闲。


我一個人吃了一大碗長壽面。


侍女提議去外頭消消食,聽聞新來了唱曲班子。


也就在那梨園裡,我瞧見了凌祁。


還有他身旁站著的女子。


背影娉婷,身姿嫋嫋。


夜色悽悽。


燭火快燃盡時,我等到了他姍姍歸來。


他與往常一樣,路過我,去洗漱更衣。


我忍不住道:「你不問我,為何還不睡嗎?」


凌祁眉眼間一閃而過厭煩。


「你有什麼事直說。」


我努力使自個兒的聲音正常些,問道:「今日,和你一起的女子是誰?」


聞言,凌祁皺起眉盯著我:「你跟蹤我?」


「碰巧。」我抿了抿唇。


凌祁冷笑了一聲。


他道:「今日我本在溫習功課,張家的大公子非要去聽曲,至於那女子,不過是正好坐在我旁邊,難不成你還能攔著梨園不接待別的女客了?」


看著他眉眼含怒,我忍不住愧疚起來。


「裴青行,不要沒事找事,我很忙。」


我連聲抱歉。


凌祁披上了外袍轉身就走。


那夜,他睡在了書房。


自那以後,我也不再敢隨意懷疑他。


可如今想來,那纖細的身形,是如此眼熟。


4


許是因為我沒有主動遞臺階,凌祁又睡去了書房。


當然,更可能是他本就不願與我同床,正好尋到了理由。


我枯坐了一夜。


清脆的鳥鳴聲喚醒了一團漿糊的腦袋。


清晨第一縷陽光透過雕花窗,照射在我身上。


我下意識縮了縮。


侍女來時,我問她,凌祁呢?


她說,姑爺已經去書院了。


每次都是這樣。


走得幹脆利落。


等到再出現時,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


我自己消化好了情緒,甚至還準備了求和的禮物。


他一身的錦緞,千金的墨,白無瑕的宣紙,都是我用娘親留給我的嫁妝置辦的。


凌祁永遠是這樣,不接受也不拒絕。


但會在我想要進一步時,甩開我的手,滿臉厭惡。


眼淚砸到我寫了一夜的和離書上。


最後,和離書被我揉成了一團。


我將和離書隨手扔到看不見的角落,揚聲道:「父親前些日子身子不爽利,今日我去廟裡拜一拜吧。」


侍女按照往日我的喜好打扮了起來。


花紅柳綠,金釵玉镯。


我糾結了一會兒,換上了身素雅的。


侍女手忙腳亂的時候,我偷偷將文碟藏進了袖子裡。


雨後空山。


去山上廟宇的路還很泥濘。


但也有不少人去朝拜。


多是滿臉虔誠的婦人。


也有年輕夫妻結伴而來。


言笑晏晏,親昵無間。


是我不曾體會過的。


夫人們嘴裡念叨著,求佛祖保佑她們的夫君和兒子。


而我,跪在佛祖跟前,求著一路平安。


先前是我傻了。


與其等著凌祁帶我走,不如我自己走。


父親不會同意和離。


我支開了侍女。


我給她們留了些銀錢,這樣即便被父親遷怒遣散了,也能安家糊口。


待侍女反應過來時,我已經登上了南下的船。


船夫見我沒有一件行李包裹,問道:「娘子可要等家人一起走?」


我笑著搖了搖頭:


「沒有家人,隻有我一人。」


5


昨兒個,沒撞見凌祁說出心裡話之前,我還想著給他一個驚喜。


我為他搜羅到了絕版的古籍。


就在清晨,凌祁去書院前,我還與他柔聲道別。


「夫君辛苦,早些回來。」


他對我露出了個笑,讓我昨日歡喜了半天。


船夫突然開口:「娘子可是和當家的鬧別扭,一個人回娘家?」


我從回憶中回神,下意識搖了搖頭。


我怎麼會和凌祁鬧別扭呢?


從來都是我順著他。


這次,也是。


我給他和姜姑娘騰了位置。


希望他能和姜蘭君終成眷屬。


希望姜蘭君不要嫌棄他家道中落,還娶過一門妻子。


我本是想一路南下,去往江南水鄉,外祖家。


可一想到外祖已離世,兩位姨媽有自己的家人,我便歇了去叨擾的心思。


沒思慮太久,我就挑了一站,下了船。


小橋流水,煙雨朦朧。


我看中了個小院,房牙開了高價。


他將那小院吹得天花亂墜,又不經意般詢問我,可還要買僕役。


我面露苦惱,嘆了口氣道:「竟這麼貴,早知道我就多拿些……」


我一雙手不事生產,自然是藏不住的。


我隻能演一演身上沒幾兩銀子的逃家小姐。


房牙眼中略略失望,又不甘心地試探道:「我們也可收些金銀首飾……」


我為難道:「早就當完了……」


最後,我砍了一半的價,買下了這處小院。


我的娘親和父親都是商賈出生,外祖更是富甲一方的商人,雖然父親從未把我當繼承人培養,但我從小耳聞目染,似乎天生就懂如何與人談生意。


明碼標價,一步步試探,互利互惠,為了共同的目的交鋒。


似乎比與凌祁相處簡單許多。


我突然想要找點事來做。


意料之中,屢屢碰壁。


沒有一家鋪子願意要一個女掌櫃,便是做學徒也不要。


剛剛萌生出的嫩芽被一塊石頭壓了下去。


我恹恹地走回去,路過一鋪子,見一書生與老板吵得面紅耳赤。


我不由停下了腳步。


一塊上好的松煙墨要二兩。


書生要買二十塊,原是四十兩,可那掌櫃偏要收四十五兩。


「我這價本就定便宜了,是為了吸引新客,若是都被你買去了,那我還怎麼吸引新客,多收五兩已經夠仁義了!」


「哪有你這樣做生意的!」


書生氣得漲紅了臉,可偏偏又不知該如何反駁。


我瞧了兩眼,笑道:「招攬新客的成本,何時算到老客頭上了?」


「這樣新客來不了,老客也不來了。」


老板上下打量了兩眼,見我孤身一女子,頓時大了聲:「哪來的長舌婦,多管闲事,做生意的事你不懂!」


我指向那快松煙墨,道:「你這松煙墨算不得好,上品的松煙墨取自黃山松,呈古銅色,你這些……至多一兩銀子。」


我可能確實不懂做生意,但這些年為凌祁購置筆墨紙砚,為了找最好的,我什麼樣的沒見過。


「一介婦人,休要信口胡言!」


老板面色難看,指著我鼻子罵。


書生擋在我身前,揚聲道:「你這兒不僅做生意不誠心,竟還要欺辱一好心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