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雲抄

第2章

「她一定叫我拿這些錢,買些好的紙和衣裳,燒給她的死丫頭。」


我捏著錢咬牙:「錢都不要,真傻。」


走到村口,一個小孩子在玩泥巴,我叫那個長得和我爹七分像的小孩過來。


「給你錢,買五個窩頭回去,回去後最大的第一個給阿婆吃,聽懂沒?」


小孩子飛快地跑了。


馬車辚辚走上官道,遠遠地我再回頭,就看到遠處村口跑來站著好幾個人,齊齊望著這邊,卻不敢追趕。


出村入鎮都要有路引,他們不能亂跑的。


我就看著我阿娘手裡還抱著她的雞呢。


她把雞一直朝我舉著,雞翅膀撲騰,好像在說話。


好像在後悔當初賣我那天早上都沒舍得給我一個雞蛋。


忽然一點都不開心了。


都是苦命人,哪裡怪她呢,她連自己的主都做不了,更做不了我的主。


我娘要是有我小姐那樣好的命,嫁一個富貴人家,肯定日子完全不一樣。


7


小姐十五及笄時,貴夫人們到處誇她。


知進退,懂管家,識得幾個字,最最明理守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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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娘子的心思沒白費,這些足夠讓她可以嫁個好男人。


從一個糖罐子跳到另一個糖罐子。


錦衣玉食,一生富貴。


最後選中的是吏部尹主事的獨子,聽說學問不錯,家裡人也簡單。


現在小姐布菜的姿勢,女紅的尺寸,說話的口氣都要被挑剔了。


「要柔,要順,女子無才便是德,女戒女德熟知方是禮。出嫁了比不得在家做姑娘,時時收斂脾性,得公婆夫君喜歡,也不枉爹娘教導一番。若三年無後,就要給夫君納妾,做大娘子就要有大娘子的氣度,不可妒忌,不可爭鋒,知道了嗎?」


小姐每次都是應下,隻是沉默的時間越來越長。


我這時已經知道了什麼是通房丫鬟,我偷偷問小姐。


「奴婢能不能隻通小姐的房和小姐睡,我真不想和姑爺一起睡。」


小姐被逗笑了,又嘆氣拍我一下:「呆子。」


我問她想不想知道那個尹公子怎麼樣,她搖頭。


我悄悄打聽,聽說那家公子以前也經常在外面胡鬧,後來浪子回頭金不換。


就想娶個懂事的娘子讓他收斂些。


怪了,一面叫女子要柔順聽兒郎的話,一面又要女子去管教浪蕩的兒郎。


小姐隻是越來越瘦,眼睛卻越來越亮。


清明後府邸外有人放風箏,還一口氣放了兩個。


纏纏繞繞終於跌落下來進了院牆。


小姐叫我撿回來,她拿著看了一會兒,眼睛都盯在上面了,然後叫我燒了。


風箏上面有字,雖然眼熟,但我不認識,我在外面小花園剛剛燒完,少將軍回來,一身戎裝。


我手上還有灰,忙站起來請安。


他比我高了大半個頭,半天不說話,我抬頭看去,他正盯著我的腳,鞋子是去年的,有點擠腳,我剛剛嫌麻煩踩著穿的。


「怎麼沒穿?」


「有點小……」我下意識縮了縮腳,其實是我拿去賣了。


他沒吭聲,過了一會兒問我:「小姐還是沒胃口嗎?」


「好些了,今天用了一碗粥呢。」


「吃太少了。」他皺眉,「是該給母親說說,功課不能追太緊了。」


好像沒什麼話說,他又一直不走。


我隻好站著,踮踮左腳,踮踮右腳。


這麼站了一會兒,他忽然說:「我快要成親了。」


啊,我仰頭看他。


背光處,看不清他的臉,他過了一會兒說:「以後就會很忙了。你還有什麼想要做的事嗎?」


我馬上想起小姐的念叨。


立刻趁熱打鐵:「小姐想去香積寺上香,就十五那天,可以嗎?」


他說:「好。」


8


小姐比我想得還要開心。


她轉了個圈,然後叫我關上門,其他丫鬟都出去,讓我陪她選衣服。


暮春暖日,褙子的款式也輕薄鮮豔起來。


她換了好幾樣,最後又送我兩個素色的。


「阿梨,你穿這個,肯定好看。」


她給我抹了一點胭脂,捧著我的臉看:「阿梨,你看看多合適。」


行程很快安排好,因為並不算遠,當日往返,就帶了我和另一個隨扈。


小姐說要禮佛,讓我在門口等。


打掃的小尼抱著幾本經書從旁邊經過,一本落下,上面的字被風哗啦啦翻開。


我忽然心頭一震。


我想起了那風箏上的字。


我不識字,但是我認得那字的模樣,那些字那些花押我見過的。


在茶館的話本子上見過,在之前上香的寺院祈福帶上見過,在上巳節竹林飄過的竹葉刺詩上,都見過。


而最早見過那次,是在小姐十四那年的元宵節。


那個唱完戲的小生走在我們前面,在一個燈謎下寫下的謎底。


我不知道怎麼忽然覺得害怕。


而在這時,少將軍過來了,他問我:「小姐呢?」


我不敢回頭,身後太安靜,小姐說沒有允許不要打擾。


我說:「小姐說想吃齋飯,要請少將軍去跟主持說一說。」


少將軍看我。


我心虛胡謅:「奴婢不認識路……那個,奴婢上次亂走,有人找奴婢說話,奴婢怕,少將軍可以同奴婢一起去嗎。」


9


少將軍讓隨扈守在門口,自己帶我去。


我一路心慌。


他問:「和我在一起你很緊張?」


我擦了把汗:「沒有啊,沒有。」


前面一個面白俊俏的男子正等人,謙遜地和少將軍打了招呼,然後笑眯眯看著我,向我點了點頭。


走過後,少將軍蹙眉提醒,他說這個浪蕩子是汴京城中風月戲文有名的生旦。


原也是子弟出身,因讀書不成,放任自流,最喜串戲。


「這般人自命風流,生性不羈,縱有幾個闲錢,也是隨手用光。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莫要和他多有瓜葛。」


「知道了。」我忍不住回頭,這個人我見過的,他的同伴和小姐關系匪淺。


禮佛完回去的路上,小姐一直沒說話,她似乎累極,一直閉著眼睛。


那幾日她一直出神,後來有天晚上,她忽然問我:「你可有喜歡的想嫁的男子?」


丫鬟在府裡嫁人都是聽主子安排。


小姐公子們也都是長輩做主,哪裡輪得到問自己。


小姐說:「在我在的時候,我能幫你嫁給你想嫁的人,不管是哪個護衛還是管家的兒子,或者別的你看中的良家都可以。」


我問小姐什麼叫「在你在的時候」。


小姐不說話了,我跟她說,要是她要去哪,一定帶著我。


她是個小腳走不動,一點事情都不會做,沒有我她怎麼辦。


小姐說就是隨口說說,沒別的意思。


10


三個月後,少將軍成親了,那晚府裡熱鬧極了。


小姐特意給我準了假,讓我跟著姨娘的丫鬟們一起湊一桌吃耍。


我吃的時候,姨娘的丫鬟各種羨慕我。


一個說我頭上那個新賞的發簪值很多銀子,珠玉都是極好的。


還有一個說我手上的镯子也好得很。


這倆小姐說是不值錢的小玩意。


我忽然想起,最近小姐給我體己似乎太多了。


我隻覺得眼角跳得慌,說肚子痛跑回了後院。


小姐果然不在。


我去院子裡外都看了,丫頭什麼都不知道,我不能問,也不敢聲張。


我又進去偷偷看了妝奁,下面的話本果然沒了。


我心裡曉得不好,但誰也不敢說。


要是主君知道,就算他疼愛小姐,也非得叫她上吊不可。


我又想起盧主事家那個小小姐,不過十歲,隻因為落水被一個男子救了,摸了手,竟然被父親活生生餓死。


我站了一會兒,這事我一個人扛不下的。


我轉身去找少將軍。


今天是他大喜,外面賓客盈門,他喝了很多酒,嘴上都是笑,眼裡卻很清醒。


沒喝多。


少將軍的心腹看了我一眼,立刻很有義氣地幫我去傳達了。


喝了酒的少將軍過來,神色晦暗不明,我在暗影中撲通一聲跪下。


他的聲音像是擠出來的:「你這是……幹什麼?」


將事情一說,少將軍的酒全醒了。


我說:「我知道有一種藥,喝了臉會腫脹變形,奴婢喝了藥,穿上小姐的衣裳,跌進荷花池淹死,泡上一晚,大公子到時幫忙將奴婢剁了腳裝進棺材……」


少將軍忽然啪地給了我一巴掌。


「你以為你這樣是幫她?她在哪裡?!」


他閉了閉眼,隻需一想就明白過來。


「是不是裴二郎?原來不是你,是她?!」


我不知道那個人叫什麼。


少將軍已有了主意:「要是今晚能帶回來,還能挽回。」


外面熱鬧極了,酒席正熱,主君和大娘子都在忙著招呼客人。


少將軍不說話了,叫心腹扶著自己裝醉進洞房,叫我換了心腹的衣裳去門口等。


他有個頂頂聽話賢惠的大娘子,他說什麼,夫人就做什麼。


甚至還幫我整理了男裝的披風。


11


宵禁並不嚴格,但大晚上可去的地方也不多。


我不會騎馬,少將軍將我拎起來放在馬的前鞍上,裹布後的馬蹄聲音小了很多。


身體凌空,我有些害怕,一手死死抓住馬鞍上面的扶手。


馬跑起來,更可怕了。


少將軍將我裹進了他的鬥篷,滿身的酒氣瞬間給我壯了膽。


我努力為小姐說話。


「小姐向來知進退和分寸,她一定不會亂來的。


「大公子,你不要生氣。見到小姐我一定會好好勸她回來。


「她可能隻是想去見那個人一面。」


月光灑下來,他鮮紅的外袍變成了玄色,他的手死死拉著韁繩,手臂線條緊如同將我禁錮的枷鎖。


他的臉色冷到極點,聲音低得仿佛是從嗓子眼擠出來的,復雜晦澀。


「見一面又如何?天天見面又如何?我們這樣的人家,生來富貴,長享榮華,從富貴裡發家,就注定為富貴陪葬。個人的喜好,不過是虛幻的點綴罷了。」


12


少將軍的狗腿會勘驗痕跡。


不久,我們一個昏暗的道觀中找到了他們。


小姐戴著兜帽,站在屏風後面。


她尖尖的小腳露在裙擺外,臉上都是絕望。


少將軍跨過地上滿身是血昏死過去的裴二郎,叫小姐跟他回家。


小姐不動,她眼裡都是懇求。


「周雲織。」少將軍叫她的名字,「留在這裡,你倆誰也活不了,在場的人也都活不了。」


他一條條說律法,一條條講規矩。


小姐沒說話,她的眼淚流下來,她知道少將軍真的會殺人。


「我不想嫁給那個尹昉,我不喜歡他。我一想到要和這樣的人同床共枕,我就惡心。哥哥,你們一向疼我,事事都依著我,這一回,你幫幫我。哪怕和他去耕田織布,我也是願意的,我什麼都不要,我隻要和他。」


「隻要他?」少將軍像是聽到了笑話,「你要得起嗎?周家給了你要他的權利嗎?」


他的眼裡是沉沉的冷酷,「你以為我不願隻娶自己喜歡的女子嗎?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江尚書告老,沈閣老病休,父親早被視作江沈一派,日日被彈劾,這個當下,滿府上百人口,周家故舊數百人——你可以不在意。但是在這個關口,我決不允許有人從內宅遞刀子。」


他將小姐裹起來扔給我的時候,轉身按住了劍走向裴二郎。


小姐絕望說:「如果殺了他,我也活不下去了。」


少將軍松開了手,小姐也松開了手上的發簪,脖子冒出殷紅的血點。


我們一起上了等候的馬車。


馬車在半宵禁的街道辚辚前行。


少將軍說:「他不是良配。他不過是知道你的身份,有心攀附你。」


小姐低著頭沒說話。


「一個自命風流的浪蕩子,喜歡他的有男人也有女人,在遇見你之前,早就名聲在外,這樣的人,能有什麼真心。」


小姐的身體微微顫抖。


少將軍以為勸導有效了。


他緩和了語氣:「你一向聰明,怎麼今日糊塗,你們能走到哪裡去呢?沒有路引,沒有戶契,這世道如何容下你們?他大不了可以繼續去做他的老本行,到時候你呢,你當如何?」


小姐使勁搖頭。


少將軍慢慢說:「我們為你選的夫婿,家世、學問、前程無一不是拔尖。女子的本分,相夫教子,一世安穩。這一切都是為了你好,為什麼不聽話呢?」


小姐再抬起頭,滿臉都是淚水。


「可那些,我都不喜歡啊。」


她看著少將軍,眼淚落下來。


「如果你們真的心疼我,就不該從小那麼嬌慣我,讓我以為我自己也可以是個人。讓我覺得,我也可以做主喜歡我喜歡的東西。」


少將軍說:「喜歡不過是一種虛幻的假象。你不知道他,這個男人名聲多差,差到了極點,他在風月場和戲院都待過,說難聽一點,不過是個玩物……你是我們周家的掌上明珠,我們要為你選的,必定是家世和品行最配的男子。」


小姐說:「可他甚至沒有碰過我的一根頭發。哥哥知道什麼是喜歡嗎?如果有一天,哥哥也喜歡一個人如同我這樣,哥哥就知道了。」


少將軍眼神閃爍了一下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