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雲抄

第1章

小姐對我很好,她不僅給我名字。


還給我機會陪她一起裹腳。


她說深宅最要緊的是相互依靠。


日後若是她嫁了好人家,她會讓我在她懷孕時開臉,做她夫君的通房丫鬟。


可後來,她卻反悔了。


她說:「阿梨,快跑。」


1


說這話的時候小姐隻有七歲。


她因為裹腳發熱病了一天一夜。


主君生氣大娘子當初心軟,第一次裹腳的時候沒舍得下力,現在腳出了問題要受二茬罪。


得重新裹。


裹腳布取下,直挺挺的大拇指瑩潤白皙,但其餘四個指頭沒貼緊,像四個旁生的小筍芽。


重來隻能熟裹,就是在碎裂的玉瓷片上來回走,走得腳鮮血淋漓。


然後就著傷裹好,用燒熱的酒一遍遍澆燙。


小姐不肯走,大娘子用軟綢棍子在後面敲。


「走啊,娘親都是為了你好,沒有好腳以後你如何在夫家立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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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裡的丫鬟大氣都不敢出,看著小姐一個人孤零零站在碎瓷片上哭。


我走上去一把扶著小姐,說奴婢攙著小姐走。


走了一圈下來,大娘子噙著眼淚說不夠,還要一圈。


走完兩圈,小姐嘴唇咬出了血,滿眼也是淚。


她被抱上床的時候,將臉從大娘子懷裡抬起,問我:「阿梨,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裹?」


大娘子一向疼愛小姐,默認了沒說話。


裹腳是富貴人家的專屬,裹了腳就不能做事,就得像小姐一樣養起來。


我還有好多活計沒做,我還要給小姐跑腿呢。


我搖頭。


她說我傻,又說讓我以後就在屋裡伺候吧。


2


我和小姐同歲,也是她買的我。


家裡窮,為了活命,我爹為了多要半吊錢要將我賣進青樓。


我站在路邊玩兒我的草編。


鸨母在討價還價還得養我七年才能成事。


我爹說,我這丫頭長得快,現在六歲的臉看著就像七八歲呢,不用等七年那麼久。


少將軍帶著小姐經過,小姐看中我手裡編的草蛐蛐,站著不走了,非要。


我仔細擦了灰送給她,又怕她挨罵,還特意說這個不要錢的。


她說還想要一隻,可我爹那邊已經談好了要拉我走。


小姐就拉著少將軍的手撒嬌,說不如買了我。


買我,要好幾吊錢呢!


我驚奇又擔心地看著她,一個丫頭片子也能這樣要東西?肯定等下她哥哥就得打她了,大耳刮子啪啪。


誰知道她哥哥隻是溫柔地摸了摸她的頭,竟然真的同意了。


後來我就跟他們走了,我爹叫我我都沒回頭。


我在旁邊追著馬車光著腳嗒嗒跑。


小姐笑著在馬車裡掀起簾子,問我:「我還沒問你叫什麼呢?」


我有些心虛地說我叫「四丫頭」,平時我爹媽都叫我「死丫頭」。


小姐歪頭一笑,說她身旁的丫鬟都是水果,我生得喜慶,不如叫阿梨。


從此我有了名字。


3


小姐對我很好,我再也沒有挨過餓。


我心裡暗暗發誓,我要一輩子都對小姐很好。


阿娘說一滴水的恩情都要一口井來還,我吃了小姐多少水了,以後要多少井還。


但應該輪不上我。


小姐是我見過最好看也是福氣最好的女孩子。


她在家裡,就算是最嚴厲的主君看到她都會松緩了眉頭。


有時候書房爭吵,或者少將軍又闖禍挨了罵。


少將軍的長隨就會偷偷來問小姐要不要去前院玩。


看到小姐軟糯糯叫一聲爹爹,主君就會忍下脾氣,長隨就會擦把汗,松口氣。


甚至連府裡的姨娘都喜歡她,她守規矩,女紅好,嬌滴滴又會說話。


跟著她,我好像也開始被人喜歡了。


小姐的好看也會傳染,我手上的老繭少了,連皮膚都白了。


我的一切都是小姐給的。


她叫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


哪怕她叫我現在給她解開裹腳布,被大娘子打一頓,我也是肯的。


可是小姐不願意我拆,半夜她痛得睡不著。


「母親說,要是不裹腳嫁不出去。她是為我好的。」


我繼續給她的腳扇風。


她問我以後想嫁給誰。


我想了想,說管家的小兒子和府裡的侍衛從來沒有笑話過我,我可以嫁他們。


小姐聽了我說的,搖頭說我缺心眼子。


她說在深宅裡最要緊的是相互依靠。


以後她會疼我,讓我做她的通房丫鬟,分享她夫君的寵愛,一輩子都在一起。


做小姐的丫鬟嗎,那我是一直願意的。


4


小姐很快反悔了。


及笄前一年,城中元宵,我實在好多年沒有出門看過,就求小姐讓我去一趟。


小姐也想去,央了少將軍帶著我們出門。


她說得對,少將軍最疼愛她,我去問話,他百忙中也應下來了。


汴京真熱鬧啊,滿樹滿街的燈籠。


大家都在買燈,少將軍也去,挑了一個紗燈一個花籃燈。


我小聲給小姐說我不想要燈,老貴又不能吃,讓她給少將軍說換成錢賞給我就行。


小姐笑著拍我傻。


她戳戳我的胳膊,我順著她看過去,隻看到前面一臺戲,亂哄哄的一群人圍著。


唱戲有什麼好看的,我將小姐扯過來看那邊劃過去的花船。


戲臺爆發一陣喝彩,裡面唱戲的花旦一抖花翎,翻身下了臺,隨手裹了披風,走來時的行事做派,卻是個男子模樣。


小姐盯著:「竟是個男子?」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花旦好多都是小白臉扮的。


那小生一雙眼睛似笑非笑,撞動了薄紗越過紗燈從我們身旁走過。


少將軍拿了吃的過來,將紗燈舉到小姐身前,暈黃的光照著她眼睛亮晶晶,裡面像是映了滿河的星光。


我喜滋滋捧著少將軍的吃食,使勁吃,碎渣掉了一衣襟。


今晚少將軍格外好說話:「慢些,你家小姐那麼喜歡你,又不會搶你的。」


他才說了小姐喜歡我。


晚上睡到半夜小姐忽然坐起來跟我說。


「我覺得,以後,你還是不要做我的通房丫鬟了。」


為什麼啊。


我當時就吃不下去了,後來小姐又跟我說了好久,說還是同意我繼續做她的丫鬟,我才安心睡了。


5


那之後,小姐總叫我去央少將軍帶著我們出門。


有時候可以,但更多時候少將軍也不得空。


他行了冠禮,又得了職位,現在忙起來了也威武起來了,有時候他板著臉,連府裡的總管也不敢多說什麼。


小姐也忙了,現在她天天都要做女紅學規矩,大娘子派了嬤嬤按天檢查。


有時候,我覺得小姐也挺慘的。


雖然吃得好穿得好,但是就像籠子裡的鳥,別人給什麼就吃什麼,別人說什麼就應什麼。


就算別人給她菜裡吐了口水,她也不會知道。


就這樣還算好的,我聽其他丫鬟講,還有的小姐生下來就養在閣樓上。


最嬌貴的一輩子都沒下過床。


我當時張大了嘴巴:「那不就是癱子嗎?」


那些丫鬟婆子都哈哈笑起來。


我不知道有什麼好笑的。


就像是大家都說小姐的腳包得特別好,特別美。


我也看不出來。


她裹了小腳,痛,跑不快,走急了就摔,一點都不自在,萬一遇上事,跑都跑不了。


嬤嬤說我傻,說這樣男子才會喜歡,說這是最精貴的小姐才有的。


他們喜歡他們幹嗎不自己裹?


小姐有時太無聊,就叫我偷偷去之前喝茶的地方給她買話本子。


我腿腳好,直接翻牆就可以出去。


多餘的小錢都是跑路費,我一個個存起來,我可想以後老了買個宅子,養隻狗過活。


小姐說我是貔貅,隻知道存錢。


她不知道,錢是多重要的好東西,我攢的這幾吊回到幾年前都能把我自己買回來了。


第三次翻牆出去,我跳下去時撞到了少將軍。


那馬差點踩在我臉上。


他以為是刺客,翻身下馬差點一劍戳到我臉上。


我嚇得一把抱住他大腿叫饒命。


等看清楚我,他問我幹嗎。


我結結巴巴急中生智說我出來買鞋。


說罷,我拎起裙擺給他看跑丟鞋的光腳。


昏暗的月光下,腳格外白,就顯得格外大,這麼大的腳,實在很醜。


少將軍愣了一會兒才移開目光,哼了一聲走了,過了片刻,嗒嗒的馬蹄聲又過來,他重新給了我一角銀子,叫我去買雙厚點的。


我折騰遲了,去茶樓借話本子的時候已經沒人了。


旁邊鬧哄哄地,有人悄聲議論說有人假借租書勾引大戶人家的小姐。


御史家的眼線盯了三天,差點就抓到來接頭的人。


我心虛了,立刻跑回去,才知道事情不好。


主君一臉鐵青,少將軍在地上跪著,大娘子眼淚汪汪不敢勸阻。


原來是最近主君被幾次彈劾家風不正。


說是少將軍最近常去迎春街那種戲館煙花之地。


少將軍挨了一巴掌,很硬氣地沒有把小姐供出來。


其實小姐他們根本沒去戲院青樓,都是去了旁邊茶樓喝喝茶,小姐說喜歡那個茶館的招牌茶春山舊。


我不知道緣由,但我知道少將軍不會坑小姐。


所以,輪到我被審時,我也一個字不說,挨了打也不說。


少將軍很贊賞我對小姐的忠勇,給我先送了藥膏,又送了一雙鞋和一堆吃的。


這個哥哥,對妹妹真好啊。


那天之後,府裡規矩更多了,連我出門也難了。


小姐沒有新的話本子看,整個人越來越瘦。


唉,可惜我不會寫。


少將軍派人送來了好多春山舊給小姐。


但小姐說不喜歡喝茶了。


她現在快及笄了,該預備嫁人了。


6


少將軍交遊廣闊,認識好些利落爽氣的年輕公子。


我聽小廝們說他給主君舉薦過幾個,但都被主君否了,說一家子武將,要給添點文氣。


還是得從文官裡面找。


少將軍就盯著主君,一直等他說的那幾個都不是特別顯赫那種老頭子,才沒吭聲。


這個哥哥對妹妹,真是沒得說的。


長得又好看,還那麼愛護妹妹。


我立刻想起我那個哥哥,我哥哥跟少將軍一比,比地主老財還兇殘,我吃到嘴裡的東西他都給我摳出來。


我這麼一想,就想再看一眼我那個狗屎哥哥。


我跟小姐說了以後,小姐就同意了,她還特意叫管家找人陪我一起去,少將軍也撥了一個護衛給我。


我可得意了,坐著這麼大的車子威風得很。


這是府裡的馬車,可不是鎮上那些土老財的籬編頂哦,青綠掐花華蓋,還有雕工呢。


還沒進村,外面就圍了好多探頭探腦的,以為我是京都來的貴人,笑死。


我到了家門口旁邊,掀開簾子。


一眼就看到我哥正跟我爹幹架,才七年不見,我爹就老得我都不認識了,駝背駝腰,瘦極了。


打起來的原因就是半塊窩頭。


我爹掉在地上了撿起來拍灰,拍掉了一塊皮,被旁邊的老雞眼疾嘴快吃了。


我哥罵他老肥豬上屠夫家——挨宰的貨。


說著就要去掰雞嘴,我娘怕弄死這唯一下蛋的雞,連忙放下稀飯出來護著。


護著護著她又護不住了,雞被我哥抓住,我娘哭起來。


她比我爹還瘦。


按照家裡的習慣,現在肯定是她最後一個吃東西。


我娘哭:「弄死弄死,家裡賣的賣,死的死,都弄死算了。」


嗐,其實一點都不痛快。


我放下簾子,叫車夫算了,走吧。


走了一會兒,我停下,叫護衛幫我送一些錢回去給我娘。


「就跟她說是那早先的女兒死了,主人家給的喪葬費。」


護衛看了我一眼,去了一會兒回來,手上還拿回了一點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