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雲抄

第3章

身後傳來跌跌撞撞的聲音,是有人沉默地追了出來。


小姐死死咬著嘴唇。沒有回頭。


我忽然想起了那些借回來的話本子,想起了寺廟銀杏樹下小姐說她丟了手帕打發我去尋找。


想起回來時小姐笑吟吟捏著的銀杏蝴蝶。


他們早就在我們不知道的時候相識相知。


晚上回去,睡到半夜,小姐一直睡不著。


「我問過阿娘嫁給陌生男子是什麼感覺。阿娘說,忍一忍就過去了。可是,這裡過不去啊。」她伸手按著胸,望著外面的月亮,隻有十五歲的姑娘眼裡一片認命和死寂,「這裡過不去啊。阿梨,你說,我們有心,為什麼不能按照心裡的想法去做,我們有嘴,為什麼不能說話,有眼睛,為什麼不能抬頭看人,有腳,為什麼不能像個正常人一樣走路。」


我老實回答:「我不知道。」


小姐沒說話。


過了一會兒,她問我:「你的臉很腫,是被哥哥打了嗎?」


我笑:「不疼的,少將軍後來給奴婢送了藥。他當時就是著急小姐,奴婢不疼。」


她伸手摸上我的臉。


「一定很疼。」她說。


13


少將軍派人送來了很多好吃的還有很多青山舊。


小姐都沒有要,非讓我給少將軍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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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過去正好碰到少夫人。


她的頭發梳得板板正正,長得也板板正正,一看就沒有壞心眼,看到我很是客氣,還特意給我賞了吃的,又問我家裡如今情況。


說了幾句,少將軍就來了。


少夫人看著少將軍微笑說,她是看我生得可愛留我說幾句話。


我努力咽下嘴裡的點心,規規矩矩行禮,馬上告辭。


走出來沒多久就碰到少將軍的心腹阿恆。


他將一瓶消腫藥給我。


我說不要。


推辭間少將軍正好來了,讓我拿著,說了兩句他問最近小姐可好。


原來是想收買我,我立刻拿出機靈勁糊弄過去。


沒過兩天,我就碰到少夫人的嬤嬤,拐著彎來問我,想不想來少夫人這裡做事,工錢會給我另算,說少夫人很喜歡我,覺得我機靈。


又跟我說:「你們小姐跟大娘子說了,覺得你不夠機靈,那尹家規矩太多,恐你學不明白,想讓你留在周家。」


我回去問小姐。


小姐問完話,忽然笑了笑,她說成親時要帶我一起走。


大娘子將自己的嫁妝取出一半,添置給了小姐。


沒辦法,嫁妝就是女子的底氣。


按照大娘子的說法,一個女子一輩子吃穿嚼用都是自己的,不依靠夫家,那就是底氣。


我想不通。


嫁了人,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能有,還要自己帶吃帶用,這不就是倒貼為奴嗎?


大娘子本來不樂意的,說我傻笨,又不懂看眼色,要給小姐換上兩個伶俐的。


小姐就問大娘子是不是不心疼她這個女兒,難道連唯一一個貼心人都要奪去。


她紅著眼睛,臉上是我看不懂的笑:「沒有身臨其境,如何感同身受。我隻是想要在我出嫁的時候,給家裡留下一點念想。」


大娘子留我的話就說不出來了。


隻是看了我一眼,嘆氣。


成婚前小姐誰也不見,隻叫我貼身候著,幫她梳妝。


化好妝後,她蓋上蓋頭之前問我:「阿梨,你真想跟我去嗎?」


我點頭。


她說:「如果當初最開始買你是哥哥,你還會這麼對我死心塌地嗎。」


「可是不是他啊。小姐還記得我講過的雞仔嗎?」


小雞破殼而出,會將看到的第一個東西當作自己的母親。


我家以前養過的一隻,看到的是鴨子,後來跟著鴨子下水,被淹死了。


小姐忽然哭了。


「阿梨,你真傻。」


我安慰她:「主君和大娘子真心疼愛小姐,為小姐選的必定是極好的人家。都會很好的。」


她說:「他們真的真心疼愛我嗎?」


我說:「至少少將軍肯定是的。」


小姐臉上露出我看不懂的笑。


14


小姐如期嫁給了清流吏部主事尹家。


我跟著小姐出發,門口攔門的少將軍讓開了路。


他新婚的妻子低著頭站在大娘子身後。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


從此以後,就是天各一方了。


花轎經過長街的時候,我看到了不遠處飛著高高的風箏。


風那麼大,吹得風箏搖搖晃晃。


小姐的花轎也在搖搖晃晃。


我們進了尹家的門,從此踏入了另一個世界。


我不喜歡尹家。


裡面的丫鬟婢女婆子都像是用規尺比畫著刻出來的。


我本以為周家已經是很有規矩的人家了。


到了這裡,才知道是小巫見大巫。


周家老祖母是守寡帶大兒子的,娶了媳婦後做足規矩,晨昏定省,行走侍奉,都叫兒媳好一通折磨。


現在這兒媳熬成了婆。


不但不體會當初自己的苦,反而變本加厲。


成親當晚,用了合卺酒,還沒洞房,就來了個嬤嬤,說尹夫人胸口疼,要少夫人去侍疾。


姑爺聽了,連紅蓋頭都沒揭,就叫小姐過去。


然後尹夫人看見小姐的模樣大發雷霆,說小姐這樣是為了讓人覺得她故意刁難。


從這天開始,她就不喜歡小姐。


被千嬌百寵了十多年的小姐,忽然就成了這個家裡最底層的小媳婦。


每日早上寅時就得起床去給公婆問安。


到了以後服侍他們盥洗遞手巾,問餐送膳布菜。


在他們身旁,門入戶走臺階要俯身,不能打飽嗝不能打噴嚏。


小姐在家何等千嬌百寵,在這裡比丫鬟還要丫鬟。


我看這兩個老東西就是在外面點頭哈腰慣了,回來享受當皇帝的感覺。


而她唯一的倚仗,姑爺一來覺得小姐腳不夠小,二來他就是個爛人。


開始幾日還算溫切,過了兩天就撂開扔在一旁。


他假借忙碌三兩天不著家,偶爾回來,身上是黏膩的脂粉氣。


尹夫人管不了兒子,就拿小姐撒氣,說她不能勸諫夫君,是武官的女兒不夠貞靜賢淑。


從一開始的不悅,又變成明目張膽的諷刺。


小姐低著頭不說話,孝道倫理就是枷鎖,舅姑的話就是皇天聖旨。


她的手藏在袖子裡,手指裡的指甲深深掐進手心。


而這樣的日子才開始第一個月。


以後還有漫長的一輩子。


四四方方的後院,就像不見天日的牢籠,規矩孝道全是鞭刺。


「這就是他們說的好日子啊。」


我說不出話。


陪嫁的嬤嬤說:「哪家媳婦都是這樣熬下去的。以後習慣了,慢慢就好了。」


「不,不會好了。」她說。


她將桌幾上上藥的瓶子輕輕用手一戳,手心的血落下,瓶子摔下四分五裂。


「他們賭輸了……阿梨,我們完了。」


15


母憑子貴。


第二個月開始,尹夫人開始催生。


說尹昉是三代單傳,要早日開枝散葉。


但姑爺幾乎不回來,小姐又不是黃鳝,自然不可能有孩子。


尹夫人根本不管,隻知道罵她沒用。


她那個爛人兒子,她是一句都舍不得說。


小姐挖空心思討好尹夫人,在尹家做了那麼久的乖巧媳婦和順民,根本沒用。


對女人來說,要站穩她得有個兒子。


小姐又放下身段,收拾裝扮,姑爺倒是回來又勤快了。


但是一旦小姐和姑爺相好,尹老太婆又開始不自在了,她各種提醒小姐要懂得節制,說不能掏空了夫君的身子。


甚至在他們晚上入寢之前忽然叫小姐前去侍奉。


接著幾次,姑爺失了興致,又開始不著家了。


我看出來了。


這是防賊呢,根本就是把小姐當外人,隻想她的肚子生孩子,又不想要她舒舒服服地生孩子。


小小的宅院,就像個鬥獸場,女人們被困其中,向上不得解脫,有限的權利無處可施。


消遣折磨更弱的就是熬成婆的老女人唯一的趣事。


無孔不入,無所不用。


又一次責罵小姐的時候,我實在沒忍住,說姑爺已經很久沒回來了,這也怪不了小姐。


尹老太婆勃然大怒,命人掌我嘴,關進柴房。


我的臉痛得火燒火燎,怕小姐因為我受罰,不能一腳踹開這破柴房。


沒有人送水送吃的。


隔了兩天,我餓得眼冒金星。


也顧不得許多,趁黑將柴房門打開。


我走回院子,姑爺今天回來了。


我找小姐,看到小姐在房中直端端坐著。


前面的床榻帳子微微晃動,一雙婢女的鞋亂扔在地上。


姑爺在帳子裡面嫌棄小姐,黏黏糊糊地不滿道。


「你以為你有娘家撐腰就了不得?讓你哥哥來給我下眼藥?呵,搞清楚你現在是尹氏,生是尹家人,死是尹家鬼,他能管什麼,管我睡不睡你?管我疼不疼你,呵!


「不要擺著那一副清高正派的死魚樣子,要不是你父親說要支持我,你以為我真願意回來。


「不是想要我去請母親放了你的什麼丫鬟嗎?叫你服個軟來侍奉茶水,就這個態度?」


然後裡面是很輕一聲婢女的嬌笑。


小姐低頭站了起來,端著已經冷的茶。


我走過去,一把接過那茶一口氣咕嚕咕嚕喝完了。


小姐瞪大了眼睛。


我擺擺手,又拿了些吃的,狼吞虎咽先吃了咽下去。


我說:「小姐,我沒事。」


小姐抱著我,一下哭了起來。


16


因為私自跑出來,我又被關了兩天。


不過這回,我先拿了好多吃的。


不兩日,少將軍來拜訪尹大人,我才被放出來。


嘴巴一圈還是火辣辣疼,我去後廚給沒用膳的小姐要雞蛋羹。


廚娘們正在嘀嘀咕咕議論。說周家舅子問少夫人情況,尹大人說女眷不便見男客,當場婉拒了。


少將軍就隻能走了。


廚娘很是羨慕小姐:「這算好的,還要管呢。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誰家還管,周家倒是真心疼這個女兒,三天兩頭派人送東西。」


「別說了,大娘子因為這個更生氣。所以更不會讓她那麼早有孩子啊,不然這不是要尾巴上天?!」


原來是為了這個!


外朝有外朝的規矩,內宅有內宅的規矩。


就算少將軍他們知道小姐在受苦,在煎熬,所託非人,卻也無可奈何。


這就是嬤嬤說的萬般都是命。


或許也不是沒有辦法。


端午時候,端慶王府送來帖子,要組織打馬球專門邀請了小姐。


本來尹老太婆是不樂意的。


但是王妃的面子不能不給。


打馬球那天,我們一進場,就看到了大娘子和少夫人坐在帷幕裡等著,大娘子一看小姐,眼睛就紅了。


大娘子打斷小姐的委屈,隻說小姐瘦了好多,勸她快點有個自己的孩子,日子就會好起來的。


我不信,就算有了自己的孩子,孩子也是勢力的,靠不住。


就像是周姨娘的兒子,還不是天天討好大娘子,對自己小娘愛理不理。


馬球中,小姐忽然整個人僵了一下,我順著她目光看去。


發現之前她的那個裴二郎正陪在端慶王身旁,目光看向這邊。


小姐要我悄悄給裴二郎送一句話。


我應下了。


但從後面還沒走到花圃,就被少將軍攔下了。


「不能去。」他說。


我心虛胡謅:「什麼去不去?不知道大公子說什麼。」


「如果你讓他們見了面。出了事,後面就不是挨嘴巴,而是要你的命了。」


他說,「你以為端慶王妃組織這場馬球賽,為什麼專門要請一個六品主事家的女眷?如果再見便是害了她。他和阿織注定不是一條路上的,曾經的裴二郎配不上她,現在,更不可能和她有任何瓜葛。」


他說得不容置喙。


我也打不過他,隻能僵持。


「嘴還痛嗎?」


我伸手摸了摸:「都好了,不怎麼痛了。」


少將軍又問我:「你想回周家嗎?」我沒聽太懂,回去,怎麼回去?


「難道大公子是有辦法和離了?」我忽然靈光一閃,瞪大眼睛看他。


他緩緩移開頭:「和離,牽扯頗大,並不容易。」


和離,很難,但也不是沒有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