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殺的奶奶

第4章

我雲裡霧裡,接過了室友的手機。


某視頻網站上,一個月不到,奶奶傳了四個視頻。


三個教人做手工包包的,一個院前種花屋後摘果的。


她滿頭白發,臉上也生了細細密密的褶皺,可她幹淨整潔,整個院子收拾得一塵不染。


她不慌不忙擺弄她的花草,不慌不忙採摘她的瓜果。


午後坐在廊下的縫纫機旁,蘊著熱茶的香氣,她穿著旗袍,在恬靜裡縫制網友們的小包包。


人世喧囂,俗事浮躁,她的清冷與恬靜既沒有脫離世俗的煙火氣,卻又那麼的歲月靜好。


年輕人喜歡在她身上找自己奶奶的影子,從縫纫機的咯吱聲裡,回望自己回不去的童年。


上了年紀的人,也在她安靜的小院裡,找自己理想中的世外桃源的影子。


她的粉絲很多,一個月就有十幾萬了。


短短四個作品,都有百萬的點贊量。


屏幕裡的她緩緩抬眸,渾濁的眸子裡亮晶晶地帶著光:


「做包很簡單,錯了大不了拆了重新縫。難得是做人,走錯一步,拆了重來就是傷筋動骨。」


「可不管怎麼樣,不要怕,隻要能重新來過,都沒什麼大不了的。」


她在說手上的包,何嘗不是說她自己的婚姻和人生。


看她衣裙燙得平平整整,鬢角不落一絲亂發,連手上的粗糙都漸漸變得平滑了,我知道,她真的過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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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六十五的年紀,她開始了新的人生,也開始了新的領域。


不僅過上了理想的生活,也沒有被時代拋棄,不恥下問地請隔壁村的小孩兒哥教她拍視頻剪視頻,甚至用網絡用語。


她眼角笑出了花:


「別看你是研究生,拍視頻和剪視頻,你就是不如壯壯。別看人家才十歲,你瞧瞧我的視頻,都是他教我拍、教我剪的,做得多好。」


壯壯啃著奶奶剛從樹上摘下來的新鮮桃子,衝我嘿嘿一笑,露出了豁口的門牙。


「昭昭,奶奶也有社會價值了,不是一個沒用的人。」


「小朋友們喜歡我的包,有人私信給我,要定不少貨。」


「隻這網上賣東西,奶奶實在不知道怎麼做的。」


因為她的喜悅,因為她的滿足,我熱淚盈眶,忍著哽咽回道:


「我給你當經紀人,其他的交給我,你隻管做你的包,走你的路。」


我所謂的爺爺卻命我所謂的爸爸,給我打來了質問電話:


「你奶奶電話號碼多少?她為什麼不回我私信?」


「一把年紀網絡上賣慘,她有沒有想過我們的感受。」


「幾個縫縫補補的爛包包而已,也敢賣上百塊,不怕別人舉報她詐騙。」


事到如今,他們半點都沒有反思在這段破碎的婚姻裡面,自己都充當了什麼樣的吸血角色。依然像那麼多年一樣,輕視奶奶的付出和她本身的價值,對她的成果挑三揀四,甚至萬分鄙夷。


和他們那樣的人,我沒有什麼好說的,隻淡淡回道:


「你們算什麼東西?也配我奶奶為你們著想?是你們愛她了、疼她了,還是為她付出了什麼?都沒有!」


「故意換了電話號碼,就是要和你們撇清幹系的,你們不會這點自知之明都沒有吧。」


「再敢騷擾我奶奶,我真的會報警的。爺爺一把年紀,不想晚節不保吧。」


我啪地掛斷電話,根本不理會他們的無能咆哮。


17


在鏡頭前,奶奶臉上的笑容從沒斷過。


而手工定制的包,甚至當著網友面直播這一針一線做出的獨一無二的樣子,並不愁賣。


趕在我寒假之前,奶奶已經靠她的手藝,接了上千個單。


利潤不高,卻也掙了兩萬塊。


連帶留守在家上學的壯壯,也分了八千。


奶奶很自豪,也分了八千給我,自己就留了點生活費:


「經紀人也是要拿錢的,這規矩我懂。是你應得的,不要推辭。」


「明年好好幹,我們把包包事業做大做強。」


「縫纫機是我的強項,我們廠裡,我可是第一技工。」


我的傻奶奶,隻知道賣包包掙錢,不知道直播做包的過程,打賞的錢都夠她做好多個包包了。


可掙錢不是她的主要目的,她要的是被人肯定和認可。


直播間裡的大學生們伸直脖子叫「咱奶」「咱奶」,鬧哄哄要求抱抱和包包的時候,她看到了自己身上的光,也看到了自己的價值。


她臉上自信的笑容越來越多,甚至佝偻的身影也挺直了不少。


那些年,被家庭壓彎的腰,被爺爺生硬折斷的脊梁骨,被舊社會的思想削掉的志向,好像都在一聲聲「咱奶」、一句句「天啦,好棒」裡慢慢長好。


就連她瘦小的身影,在我眼裡也漸漸高大了起來。


我帶她燙了頭發,為她定制了旗袍,抹上口紅的老太太,原是如此有風採。


「昭昭,奶奶還是在做夢嗎?這一切怎麼那麼不真實呢。」


我靠在她肩上,抱著她的溫暖,輕聲回道:


「如果是夢,就一直做下去。如果是現實,就永遠不要回頭。」


奶奶正摸著我的長發,笑盈盈回我話時,找到地址的我爸爸載著面色不善的爺爺找了過來。


相比從前,爺爺憔悴了許多,紅潤的臉上有幾分疲憊,卻依然端著一家之主的架子,坐在廊下的躺椅上,睥睨著奶奶和她經營了半年的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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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這麼缺錢?在網絡上乞討丟人現眼?」


「你知道單位的同事都在背後怎麼笑話我的嗎?他們說······」


「他們說什麼關我什麼事?」


奶奶無情地打斷了爺爺的話。


「我們早就離婚了,他們不會不知道吧?需要我網上發個離婚聲明嗎?」


「也方便你下一段婚姻的正常官宣。」


「我已經算半個公眾人物了,是該注意影響,和那些不三不四德行有虧的人有了瓜葛,小粉絲會脫粉回踩的。」


奶奶的強硬和網絡熱詞,差點讓我和壯壯跳起來鼓掌。


爺爺氣到吹胡子瞪眼:


「網絡乞丐也算公眾人物,別被人舉報詐騙才好。給我們這個家庭造成了困擾,就是你不對。」


奶奶看我咬牙切齒,衝我搖搖頭,示意我她能應付。


我握緊了掃把,做好了隨時把那父子倆掃地出門的準備。


壯壯看我嚴陣以待的模樣,心領神會地從廚房裡掏出了菜刀。


我嚇得要死,趕緊扔下掃把搶了他的刀。


奶奶不知道我們的動作,不屑地瞥了爺爺一眼:


「不如讓網友評評理,是我靠雙手養活自己讓你丟了臉,還是你一把年紀不知羞,背著一家老小和你小秘書在家裡幽會丟臉?」


我和我爸都像瓜田裡的猹,一臉懵。


爺爺像被掐著了喉嚨,支支吾吾:


「什麼幽會,你別把話說得那麼難聽。芳芳隻是去幫我打掃打掃衛生。」


我爸像是突然被炮仗打中了一樣,瞬間跳得老高:


「爸你還在跟她來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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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她拿了慧慧的包,連累我被冤枉,跟慧慧大鬧一場差點進了警察局。你現在還敢跟她來往。」


「她沒安好心,我還要跟你說多少遍。」


爺爺瞪了他一眼:


「保姆做飯不好吃,讓你芳姨來幫我包個餛飩而已,有什麼大驚小怪的?」


「一個包而已,是我答應送給她的,又不值幾個錢。」


我爸氣到崩潰了:


「換了快十個阿姨了,您離了那一口餛飩就活不成了嗎?」


「找個臭不要臉的老小三,非要把家也搞散你才開心是吧。」


爺爺醜事告破以後,在家人面前也沒什麼尊嚴了。


尤其家務上跟白痴一樣,連東西放在哪裡都要麻煩我爸找,被爺爺當佣人使喚的他早就忍無可忍了。


借著今天這個機會,我爸瘋狂輸出倒苦水:


「就說你那個皮鞋,是有多金貴要人一天擦三遍,哪個保姆整天捧著你的鞋子過啊?」


「哪個保姆會像我媽一樣,為不吃隔夜菜的你,三點起來煲雞湯給你煮餛飩。就連豬油都要土豬肉熬出來的,現在滿市場哪裡有正經土豬肉?你不是嫌雞湯不夠火候,就是豬油腥,連餛飩的褶皺不是你喜歡的樣子也不行。」


「這麼難伺候,別說你隻是個普通單位的小領導,你就是美國總統,也沒人伺候得了你。」


「退下來了就不要端你的官威,家不是給你耍威風的地方。給媽道個歉,消消停停接回家得了。」


爺爺氣得火冒三丈,抄起掃帚就往爸爸頭上來。


院子裡兩個人打得雞飛狗跳,奶奶熟視無睹,為我跟大壯做了我們最愛吃的麻辣豆腐餡兒的包子。


滋滋冒油,皮透餡兒香,我一口氣吃了三個。


壯壯半大小子,胃口極好,直接吃了五個。


爺爺咽著口水:


「重油重鹽,一點都不健康。這麼多年了,飯都做不好,還是貪吃的老一套,等你腎髒負擔不了,有你受的。」


奶奶哐當一聲關上了門。


「明天給你們炒辣子雞,爆辣的。」


門外的爺爺氣到吹胡子瞪眼,我和壯壯卻拍手叫好。


20


爺爺和爸爸落敗而歸,姑姑又當起了說客。


「媽,差不多行了,爸也知道錯了。」


「他都親自來接你了,你就順著他的臺階下了得了。」


「這荒郊野外的,哪有城裡好?」


「我親自來接你,你就別生氣了。」


奶奶踩著她的縫纫機,頭也沒抬:


「我覺得再沒比現在更好的了,是你不好過,需要我這個老奴才回去伺候你吧。」


「你那麼愛狗,我才走了半年,怎麼就讓它病死了?」


「以前可是狗打個噴嚏,你都怪我讓它著了涼的。」


姑姑臉色不好看:


「還不是你突然撂挑子,狗不適應才得了病。」


「你是我親媽,您覺得您對我不管不顧的合適嗎?」


「等你老了還能指望我哥伺候你不成?最後伺候你的還不是我這個女兒。」


「不過幫我照顧幾年小童而已,那麼多人無條件為女兒帶孩子的,怎麼就你不行呢?」


奶奶不屑地看了她一眼:


「我癱在床上動彈不得了,你抱著手機打遊戲都不肯給我換尿袋,我還指望你伺候我?」


「那我不如死在當場來得利索。」


姑姑被噎得說不出來話。


奶奶又說:


「你跑這裡來,你爸知道嗎?他從來偏心你,知道你背刺他,還不氣到跳腳。」


姑姑嘟嘟囔囔:


「偏心我有什麼用,大頭還不是給了他兒子。現在又來了個不要臉的芳芳,最後家業落在誰的手上還不知道了。」


「我現在已經夠辛苦的了,您就不能心疼心疼你女兒,回去帶幾天你的小孫子嗎?」


奶奶冷笑道:


「他不是愛叫我狼外婆嗎?芳芳奶奶給他買巧克力他就說芳芳奶奶才是仙女奶奶,你讓他的芳芳奶奶帶他吧。」


姑姑當場翻臉:


「小孩子的話您也計較,太沒意思了。」


奶奶哗啦啦踩著縫纫機:


「我就怪自己從前計較得太少了,養出你這樣自私的東西來。少花點時間打遊戲,多注意點夫妻關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