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爸爸和姑姑想勸，爺爺大手一揮：

「最多不要半年，她就要哭著鬧著回家了。」

「到時候，隻怕臉上無光，更是難看。」

奶奶不屑地笑出了聲音：

「再難看也比你好。那年廠長給我發來的邀請信，是你燒掉的吧？」

「好可惜，大服裝廠裡的技術顧問和針線老師，在九幾年都能有過千的月薪，被你捂得嚴嚴實實，還是昨天從你小秘書嘴裡我才知道。」

「你明明看不起我沒文化，卻又容不下我走得遠、站得高，怕我踩到了你的肩膀，壓碎了你的自尊，所以你掐斷了我的前途，把我耗在了家務裡，毀了我一生。」

「你這樣自私又狹隘的小人，我等著看你的下場。」

爸爸和姑姑難以置信地望向血色全無的爺爺：

「爸，你怎麼能這麼幹？媽的那個領導也是進了福布斯富豪榜的，媽要跟著他幹，拿著原始股份，說不定我們家都成了億萬富翁了。」

「你不經人同意，扼殺別人的前程與夢想，對媽也太不公平了吧。」

爺爺面色變了變，還是昂著頭強裝出了氣勢：

「她去深圳做技術指導了，你奶奶的病身子，嗷嗷待哺的你們兩個扔給誰？我不要工作的嗎？」

「一個女人，最重要的不就是家庭。家都沒了，再好的工作又能怎麼樣！」

一室寂靜裡，我笑了：

「所以，你瞞著奶奶做了犧牲掉她成全你自己的選擇，踩著奶奶的付出快活了一輩子，你還有臉了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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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又有什麼資格看不起她欺負她呢？明明是你把她從神壇上拉下來的，卻又嫌她沒了仙氣兒。你可真是又當又立，好一個臭不要臉。」

「現在好了，奶奶讓位了，你的小秘書終於能光明正大聽你訴苦水了。」

「說不定還有外面的兒女，一起來孝敬你呢。」

爸爸和姑姑臉色大變：

「賤女人，她敢肖想我們的家產，我讓她紅遍整個海市。」

「去她兒女單位鬧，最好讓他們在海市都沒辦法立足。」

爺爺氣得吐不出一句話來，捂著胸口喘粗氣。

爸爸懶懶得抱著爺爺，姑姑不緊不慢喊醫生。

他們倆對皇帝一般的父親的不滿，都付諸在了行動上，以後隻怕更甚。

而奶奶，把籤好字的離婚協議給到律師手上，拉著我出了院。

「三十多年前我就該不要你們了，現在能甩開你們，也算我死前了了一樁心願。別跟著我！」

趕著來勸和的爸爸和姑姑，被奶奶扔在醫院的走廊上，人來人往，無措的他們像兩個無家可歸的孩子。

12

「昭昭，你可以請奶奶吃個法式西餐嗎？」

「奶奶想吃什麼昭昭都請。」

西餐廳裡，奶奶盡量學著坐姿優雅，蹩腳得捏著刀叉，七分熟的牛排，切得蹩腳又艱難。

我要幫她，卻被她拒絕了。

「你爺爺說，這是洋鬼子的東西，不適合中國人的胃。」

「我撿了小童吃剩的牛扒嘗了嘗，其實，味道不錯，我還很喜歡。」

她頓了一下，捏著高腳杯，抿了一口白開水。

「可是我們那樣的家庭，我這樣的人，是沒有喜歡與討厭的資格的。」

「一輩子圍著你爺爺轉，成了他工作與生活的附屬品。連想在院子裡養盆花，都被他以招蚊子為由拒絕得徹底。」

我聽得難過，她也紅了眼眶。

「其實我狗毛過敏的，但是你爺爺寧願讓我整天抹帶激素的藥膏，也要在他外孫面前當好人。他這個老領導，人前立了一輩子的好人人設，其實傲慢自私，最是無情。」

「我們那一代的人太含蓄保守，明明知道是錯的婚姻，可沒有衝破世俗的勇氣，也狠不下心做拋夫棄子的事情來。」

「可昭昭啊，正因為我從鬼門關走了一回，我才不想讓自己死都閉不上眼睛。」

「那碗他嘴裡最簡單的餛飩，我要從三點起來熬雞湯，五點現包的，六點準時放在他的餐桌上。他隻看到餛飩變了味道，卻從來沒問過我，高燒退了嗎？純草喂出來的土豬肉，又是從哪裡買來的呢？」

「一碗餛飩，他罵我了整整一早上，連小童都學著他的樣子指著我說不中用的狼外婆。我想我這輩子真失敗啊，解脫了算了。」

「可我鬼門關走一遭後，反而清醒了。那麼不愉快的生活，我為什麼要堅持呢？就不能在人生最後的階段，痛痛快快活一回嗎？」

「昭昭啊，如果因為我自私的選擇，給你造成了困擾，奶奶跟你道歉。」

她略帶歉疚的淚水從漸漸生光的眼睛裡滾落，砸在我心頭，悶悶生痛。

沼澤一樣窒息的日子她過了幾十年，多少的委屈、多少的絕望是我們永遠不能感同身受的。

可從她面對指責始終如一的沉默裡，我隻看到了她在死水般的婚姻裡的深深絕望。

那張離婚協議書，是她對帶著血淚的婚姻與命運的抗爭。

是她，要的自由。

「你是我見過最有勇氣的奶奶，我的困擾就是，這樣的你太讓我驕傲了。」

奶奶扔掉了一身束縛，終於有了一絲活氣。

她給自己買了一束玫瑰花做禮物：

「我一輩子沒收到過的花，如今，我自己給自己買了，算作獎勵。」

話音落下，一隻撲騰著翅膀的金色蝴蝶，飛過來，落下，又飛走。

奶奶的視線隨著那隻蝴蝶飛出了院牆，飛到更遼闊的曠野，她低聲呢喃：

「我早該像它一樣，飛出院牆，飛到屬於我的天地裡自由翱翔。」

13

她不肯跟我北上，反而在郊區租了個小院子。

「我終於可以在自己的小院子裡種花了，昭昭你喜歡什麼花？奶奶種給你。」

她有了奔頭，也有了神採。

原本的她就該是這個樣子的，細心又勤勞，溫柔卻不失力量。

她想要的東西，可以從開荒到撒種，然後等一個四季的輪回迎接綻放。

沒有一種又一種身份的禁錮，沒有一個又一個責任的束縛，她的身上原來有那麼多種的可能。

看她忙進忙出的瘦小身影，我既心疼又開心：

「奶奶種的我都喜歡。」

「昭昭幫你松土。」

離開海市之前，我去了爸爸那邊一趟，拿奶奶的一些證件。

奶奶才離開不到一個月而已，別墅裡已經一團糟了。

烏煙瘴氣裡，地上不是小孩的玩具就是姑姑的快遞。

廚房的池子裡堆滿了碗筷，洗衣機上放的全是髒衣服。

爺爺一輩子沒伸過手，他不會幹活。

姑姑工作忙抽不開身，爸爸連襪子都搓不幹淨，怎麼可能主動做家務。

互相推脫裡，在他們眼裡從來不存在過的家務活兒隻能堆起來了。

看我無處下腳，爸爸尷尬地說：

「找的幾個保姆都沒看上，不是太圓滑就是太木訥，一看就不適合居家過日子。」

爺爺瞥了我一眼：

「等保姆來了就好了，住一晚要不了命。」

「別以為這樣就能拿捏我，讓你奶奶死了那條心。」

我爸撇撇嘴：

「我還是帶昭昭出去吃吧，順便給她開個酒店住一晚。一大早的飛機，晚上狗沒命地叫，她休息不好。」

爺爺沒說什麼，目送我們離開的時候，我才發現，他身上的襯衣不僅皺皺巴巴，還落了兩大塊汙漬。

我帶著諷刺，衝他笑了笑：

「爺爺，你也學著洗洗自己的襯衣吧，燙衣服而已，很簡單的。」

「沒有奶奶，也沒了小秘書，你還要活的，不是嗎？」

言外之意，別做出一副活不起的樣子，讓我鄙視你。

他意會後正要發火，爸爸忙把我拽走了。

「走走走，爸帶你吃好吃的。」

14

「你奶奶把錢給你了嗎？你爺爺不肯給我生活費了，你轉我點，不多。五萬塊就夠了，我有筆大買賣。」

他滿眼殷切，看我像看財神爺。

大概他以為，我和他一樣，圍在奶奶身邊轉，就是為了口袋裡那兩個鋼镚子。

看得我惡心，連面條也吃不下去了。

「爸，你四十多歲了，當了一輩子啃老的巨嬰，現在又要啃小了嗎？」

「可我是被判給我媽的，也是奶奶帶大的，你要吸我血，有沒有問過她們願不願意呢？」

「不是人人都是你奶，會無條件慣著你縱著你依著你。你已經作沒了一個媽，別作到最後一無所有。」

「巨嬰的下場都不大好，你好自為之吧。」

大失所望的我爸對著我起身的背影破口大罵，罵我白眼狼，罵我狼心狗肺，罵生我不如生坨叉燒。

我冷冷回頭：

「叉燒不會幫你從奶奶那裡騙那麼多錢，叉燒也不會耽誤我媽大好的青春。」

「還有，自己是個垃圾，就不要指望能生出金元寶了，你們家就沒那個命。」

他氣到心梗，我走得堅決，一個眼神都沒有給過他。

這個家裡，唯一能記住我愛吃雞翅根，不喜歡裙子和紅色，怕水卻喜歡夏天的，隻有奶奶。

她因為有那樣一個不負責任的兒子而感到抱歉，對我和我媽諸多照顧和幫助。

以至於把利益看得極重的我媽，也會跟我說：

「孝順你奶奶就好，她為你做的，比任何人都多。」

想到我奶奶的時候，心裡止不住很難過。

為她蹉跎了一生感到深深地可惜。

可想到那個院子的橘黃的暖燈光，想到她為我種櫻桃樹時的熠熠生輝，我心又暖暖的。

至少，她終於也做了她自己。

15

學校的生活很忙，每天一次與奶奶的視頻裡，我都看到了她和小院子的變化。

她買了應季的花，栽滿了前後院子。

她穿著裙子，戴著編織帽坐在太陽傘下，給我看她親手做的水果茶。

她用廊下的縫纫機邊做了一個手工包，將院子裡鮮花制成的幹花瓣裝在裡面，打包寄給了我。

她的手工很好，縫纫機拼接出的包上她用彩線勾出了我側臉的輪廓，又用碎布縫出了我的名字。

這份全世界獨一無二的包，包含奶奶對我滿滿的愛，也是她新生的象徵。

我隨手拍下了那個包的樣子，加上奶奶小院子裡的照片，和奶奶屋前院後忙碌的身影，發到了社交平臺上。

一句【六十五歲離婚的奶奶，活成了我理想的狀態。】獲得了數十萬流量。

奶奶復古的包太有特色，她像她的包一樣古香古色卻不失新潮。

她的笑容感染力很強，她院子裡花草和黃瓜架下的小瓜，都讓網友很喜歡。

甚至念舊情懷裡，很多人也想起了自己的奶奶。

一夜之間，視頻點贊過萬。

評論區甚至有無數網友們，叫著【奶奶上鏈接】【包要，奶奶我也要】。

我受寵若驚，無所適從給奶奶打去了電話。

「奶奶，你的包成了網紅包，你也成了網紅奶奶了。」

她萬分驚喜，問我什麼時候有空教她玩網絡，她迫不及待要將她會的手工教給年輕人了。

我看著面前要大改的論文，隻能遺憾地說等放假，她失落地回了一句太久了。

我沒放在心上，埋頭趕論文，直到有天從自習室回到了宿舍。

室友瘋了一樣把我拽到了椅子上。

16

「這是不是咱奶？」

「哇哇哇，咱奶太能幹了，包能做，枕頭能做，連貓咪的窩，小狗的籃子都能做。」

「昭昭，你瞞得太好了吧。要不是在奶奶視頻裡看到了你同款的包，還不知道你偷偷藏了這麼好的我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