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

第2章

我微一點頭,端著滿滿一金盞酒跪到他的面前,還不等拒絕,我就嚶嚶嚶地哭泣起來。


「將軍,太原王氏有個不成文的規矩——美人敬酒,嘉賓不飲,殺美人。」


「將軍,奴婢也是江州人,您也發發慈悲,救救奴婢罷。」


當著藍田玉的面,金面男隻好飲盡了。


第二杯酒,金面男隻是略沾了沾,說什麼也不肯再飲。


公子忽然抽出腰間的佩劍,重重地砍在案幾上!


6


「覃淵,你好大的膽子!」


藍田玉愕然,我忙不迭地避到一個安全的地方。


金面男緩緩揭下面具,露出了一張俊美無儔的臉,盈盈燭火下,公子的眼睛都沒出息地發直了。


我無奈上前,給一臉懵逼的藍田玉解釋道:「覃淵三杯就倒,且右耳垂下有一枚胭脂痣。」


話還沒說完,覃淵偉岸的身軀就有些搖搖欲墜,藍田玉直接看向我。


「酒裡添了蒙汗藥。」


覃淵猛地撲倒在公子身上,公子被砸得直叫喚。


「上次,是覃淵親率野狼騎而來,野狼騎疾如風,烈如火,短短半月就席卷了和東四省,卻未拿下一城一池,藍田玉,你不覺著奇怪嗎?」


公子指著身後的狼皮地圖,一字一頓:「覃淵早就摸清了和東四省的兵力布防,再等拿下江州,西北門戶大開,他便可繞道和東,直取帝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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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田玉面色驟變,濃黑的眉毛連成醜陋的一團。


接下來的內容少兒不宜,我知趣地去「服侍」尊貴的攝政王殿下。


城裡少米少糧,湊了半日,我也隻熬出一點稀稀拉拉的糙米粥。


覃淵雙眼迷離,一看就醉得不輕,我耐心地擓下他嘴邊的米粒,動作很輕柔。


小柳兒……小柳兒……


覃淵呢喃自語,雙手胡亂地虛空抓著,仿佛丟了什麼至寶。


我本打定主意不去理會,可覃淵破碎的眸子讓我的心髒一抽一抽地疼。


「小柳兒,對不起,再等等,等哥哥覆滅華朝,一定接你回家。」


有一種奇異的感覺驅使著我去抱抱他,恍惚間,我想起了公子那句至理名言:「長生,心疼一個男人就是女人不幸的開始。」


我一陣惡寒,急忙轉身離開。


公子與藍田玉的談判以失敗告終,覃淵醒了,被藍田玉奉為座上賓,而我和公子,又成了階下囚。


公子罵了半夜,嗓子都喊啞了,覃淵才姍姍來遲。


隔著粗陋的柵欄,覃淵蹲在我的面前,目光幽深似潭:「你叫什麼名字。」


「賤妾長生。」


我細聲細氣地答道。公子立刻撲將過來,將我緊緊地摟在懷裡:「長生是小爺的女人,你敢亂來試試?」


覃淵翻了個白眼,走的速度比來時還快。


黎明時分,我和公子瑟縮在籠子一角,被西北的風沙吹得骨頭縫裡都痛。


「長生啊,你看今天的月亮多圓啊。」


我看著黑漆漆的蒼穹,心不在焉地敷衍:「是挺圓的。」


黑洞洞的夜裡,公子的眼睛亮晶晶的:「長生,你不許離開我,這輩子都不能。」


我點頭:「公子去哪兒,長生就去哪兒。」


那時的我真傻,真的,我滿以為那個夜晚不過是三百六十五分之一,卻未曾料到此後竟是生離死別,天各一方。


7


薄薄的晨曦裡,我的身側空蕩蕩的。


藍田玉難得對我好臉色:「你們公子說他還有要事要辦,讓你乖乖在這裡等他。」


他拿出了公子的親筆書信,右下角還畫著隻有我和她知曉的記號,由不得我不信。


西北的漫天黃沙中,多了一個我。


藍田玉到底還是歸順了覃淵。


他作戰英勇,身先士卒,很快就成為覃淵的心腹,而我也跟著他輾轉來到覃淵的地盤。


覃淵的野狼騎不設營妓,我為了躲過那些如狼似虎的飢渴目光,隻得去覃淵的大帳,做一個灑掃丫鬟。


他以為藍田玉相中了我,待我還算客氣。當然,憑他的自負,或許根本沒把我和公子放在眼裡。


覃淵酒量極淺,犒軍時的一碗烈酒都能讓他吐半夜。


我衣不解帶地照顧他,聽他翻來覆去地念著那個名字:「小柳兒,小柳兒。」


次日,我忍不住問他小柳兒是誰,回應我的是極響亮的一巴掌。


我呆愣在地上,半張臉都木了,牙齒還在不停地滲血。


覃淵掐著我的脖頸,聲音極冷:「你們華朝人,不配叫她的名字。」


我捂著臉磕頭求饒。


「殿下饒命,奴婢知錯了。」


酒氣還沒下去,覃淵看著那雙與小柳兒相似的眸子,不禁怒火中燒:「賤人!你們華朝人都該死!」


話音剛落,馬鞭雨點兒似的抽在我身上。


王氏有家法,下人受罰時若敢亂動,則笞罰不計數目,等什麼時候不動不叫了再開始計數。


本能之下,我壓根沒記起來覃淵不是我主子,隻咬著牙硬捱,不敢躲,更不敢喊叫。


等到覃淵氣喘籲籲地停手,我已經被抽成了血葫蘆。


「奴婢知罪,謝殿下責罰。」


我抖著手跪伏下去,比調教出來的畜生還馴服。


「滾——」


覃淵壓著心裡的不明怒火,厲聲叱責。


我磕了頭,狼狽地卷起被鞭子撕碎的外衫,以最快的速度挪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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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身風塵,血腥味很濃,不知道又砍殺了多少人。


我趴在榻上,有氣無力:「將軍貴體,豈能踏足這腌臜之地。」


藍田玉約莫已經知道了大概,對我的傷勢未做評價,隻是叮囑我大敵當前,切不可觸了覃淵的霉頭。


「先帝還在位時,北涼曾遣公主和親,可惜那位公主命薄,死在了半路上。」


我瞪大了眼睛,那位公主不會就是覃淵的親妹妹罷?


藍田玉點頭:「那會兒的覃淵還不是權勢滔天的攝政王,隻是冷宮廢妃所生的皇子,聽說他為了保住五歲的妹妹,在宮門外跪了三天三夜,可惜天意弄人,到頭來連妹妹的屍體都沒見到。」


我默默無言,如此,覃淵對華朝的恨意必定是刻入骨髓,那公子的處境豈非很危險。右眼皮跳得厲害,我耐著性子,準備等傷好了就去找公子。


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很快,太原王氏謀逆未遂的消息轟動天下。


皇帝大怒,將一幹人等全部緝拿,欲等七日之後,滿門抄斬。


覃淵喜不自勝,即刻命人去策反荥陽鄭氏,陳郡謝氏等諸士族,並對他們許諾了諸多豐厚的條件。


我敲暈了一個士卒,換上甲胄趁著夜色跑了出去。


整整三日,我沒有喝一口水,最後連人帶馬一起倒在了茫茫戈壁裡。


不能死……不能。


我艱難地爬起來,頂著昏昏沉沉的腦袋往前撲騰,那一刻,我的心裡隻有一個念頭,就是死,我也要和公子死在一起。


第六日的晚上,我終於到了太原,而且很幸運,我找到了公子留給我的記號。


公子點了一桌上好的酒菜,看著我狼吞虎咽的樣子直搖頭。


「藍田玉那個廢物,果然是半點都不中用。」


黃澄澄的雞腿香得我恨不得連骨頭都嚼碎了,哪裡還管公子是不是在罵我。


「我不管,你說過的,你永遠不會丟下我一個人。」


公子呵呵一笑,轉頭拉著我去了天牢。


臥槽,她傻了罷,難道她想自投羅網,爭取一個全屍?


在我驚疑不定的眼神裡,公子掏出腰牌,帶著我一路暢通無阻。


最裡面的牢房,關押的正是家主,他穿戴得還算幹淨,隻是形容枯槁,像是蒼老了十多歲。


公子一掀袍擺,端端正正地跪了。


家主渾濁的眼珠動了動,聲音嘶啞嘲哳:「父子一場,你就這麼恨我?」


我從心裡冷笑了一聲,笑前半句。


公子直接笑了,帶著濃濃的嘲諷:「父親大人忠君愛國,義薄雲天,為了一場勝利可以活烹了我的母親。想來,您也很樂意用全族人的性命再賭一次?」


家主瞳孔驟縮,舌頭打著結:「你……你是她的孩子?」


「是啊,十年生死兩茫茫。父親,午夜夢回時,您可曾見到過她,可曾想過你會有今日?」


公子遮起半張臉,露出了那雙與蕊姬七分相似的眼睛。


家主踉跄著往後退,直到後背抵上牆壁:「聖上忽然對王氏下手,是不是你搞的鬼——你說啊!」


他瘋狂地撲上來,死命捶打著公子:「畜生!我當初就該把你一起烹了!」


公子制止了蠢蠢欲動的我,由著家主拳打腳踢。


家主老了,沒多久就扶著腰直喘氣。


公子輕而易舉地鉗制住他的手腕,卻是轉頭對我說話:「煊少夫人就關在隔壁,你替我送一送她,順便,幫我道歉。」


我聽話地退了出去。


昔日陽光明媚的女郎奄奄一息地躺在枯草堆裡,肌膚上布滿陳舊的淤青。


我飛撲過去,忍不住失聲痛哭。


「莫要哭。」


煊少夫人吃力地抬起手腕,試圖為我擦淚。


我死命地搖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對不起,對不起——」


「長生,不要這樣,其實我很開心,因為我終於可以去死了。」


煊少夫人面帶微笑:「王煊那個賤人不準我自盡,不然就要打死所有照顧過我的人,我沒有辦法才苟活至今,現在好了,我可以不用活得如此屈辱。」


我哆嗦著唇,驚駭地說不出話來。


「我想恁死他好久了,一直找不到機會,說起來,我還要謝謝你們公子才是。」


她額頭滾燙,說話都不太利索,卻一直在笑,璀璨的眸子仿佛能刺破一切魑魅魍魎。


「我什麼都知道,卻寧可什麼都不知道。天教心願與身違,時逢亂世,我救不了自己,更救不了所愛之人。長生,我累了,讓我安安靜靜地離開罷。」


我哽咽著點頭:「少夫人,這裡太髒,你回去後就不要再來了。」


「我身何所似,似彼孤生蓬,秋霜翦根斷,浩浩……」


她的聲音慢慢弱了下去,濃密纖長的睫毛蓋住了兩點星辰。


生人的哭喊聲會羈絆亡者的靈魂。


我死死捂住了嘴,生怕發出一點聲音驚擾了她回去的路。


不知何時,公子站在了我的身後:「長生,咱們該回去了。」


心口一陣痙攣,我背對著她,聲音斷斷續續:「公子,她們必須要死嗎?」


整座牢獄都是悽厲的哭喊聲,阿鼻地獄不外如此。


公子長嘆一聲,分明語調溫和,卻讓我遍體生寒:「長生,有時候,死——是一種解脫。」


臨走時,公子掏出腰牌,在獄丞的點頭哈腰聲中吩咐:「將她好生安葬了。」


我回頭,最後一次凝望煊少夫人的美麗。


蒼天在上,信女願永墜地獄,隻求少夫人來世能夠長樂未央。


8


覃淵勢如破竹,率先攻入了帝都。


北涼人在城內燒殺搶掠,無惡不作,來不及逃跑的王子皇孫和後妃皆被覃淵充作營妓,生不如死。


兩日後,覃淵火燒帝都。


三千年的綺麗在衝天的火光裡化為烏有,屍體特有的焦臭味引來了黑壓壓的鴉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