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

第1章

天元六年,賊寇圍晉,士卒多餓死,時郡守王巡出愛妾曰:諸君經年乏食,而忠義不衰,吾恨不割肌以啖眾,寧惜一妾而坐視士飢?


乃殺以大饗。


世人皆感慨王巡的忠義,至於那個被烹食的妾,不過是茶餘飯後的談資。


1


我是公子最喜歡的丫鬟,隻是丫鬟不像丫鬟,公子也不是公子。


鬼知道為了掩蓋住他的女兒身,我費了多少心思。


「公子,您說話不要和小女娘一樣,矯揉造作。」


「公子,您不許招惹謝家女郎,鄭家女郎……」


「公子,您該節食了。」


我捧著素娟,吃力地勒緊她的胸部,她拼命吸著氣,難受地直掉眼淚。


好一番折騰,再穿上寬松的錦袍,勉強遮住了她曼妙的身形,她已經十四了,不僅承襲了她母親傳聞中光豔動天下的美貌,還生得前凸後翹,一看就是禍國妖妃的絕佳料子。


忘了說,我的公子出自太原王氏,生父叫王巡,生母正是那個被烹食的姬妾——無名無姓,在公子偷偷供奉的靈位上,她喚蕊姬。


家主好細腰,蕊姬顯懷後就失了寵愛,備受冷落,許是為了固寵,抑或是為了報復,她竟然以女充男,將好好的一個小姐養成了公子。


蕊姬罹難那一日,公子已經餓了三天,我從嫡出的煊公子那裡剛剛換來一小碗肉糜,公子看著我渾身的淤青,裙衫後零星的血點,像死了的鴨子,怎麼也掰不開嘴。


後面的事情不大記得了,畢竟那會兒我才七歲,公子六歲。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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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家主的壽辰,各大世家都來上門祝壽,千裡之外的天子也遣來了特使,當真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


半月前,公子親帶三百庶人,搶回了失竊的生辰綱,自此名滿天下,成了嫡支為數不多的「出息」子弟。


是以,我陪侍公子,風風光光地坐到了第二排,僅次於煊公子之後。


大殿上輕歌曼舞,暗香盈袖。


一片觥籌交錯聲裡,我正用心挑著能入嘴的點心,蕊姬死後,公子再不食葷腥。


忽然,煊公子冷哼一聲:「你是我的女人,不看我,盯著王念作甚?」


我驚呆了,立時賊眉鼠眼地去瞧,隻見煊公子新娶的夫人橫眉冷豎:「我看膩了。」


公子嘴裡的茶險些噴出來,我憋笑憋得辛苦,這位荥陽鄭氏女出身極貴,所以,即使煊公子不喜歡她,老夫人不待見她,她還是活得有滋有味,半點兒不往心裡去。


煊公子額角青筋暴起,忍無可忍之後,他將案幾上的玉盤珍馐盡數掃落。


「七弟,父親的五十大壽,不如你我合奏一曲,博他老人家一笑如何?」


公子嘴角尚有點心的殘渣,茫然的樣子看起來帶著三分蠢鈍,四分輕蔑,還有兩分不以為意。


家主大喜,看著煊公子的眼神慈愛無比:「難得吾兒有此孝心,準了。」


我借斟酒的由頭,狠狠掐了一把公子。


公子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以一種很委屈,很無辜的目光看向煊公子,「煊公子,我一沒娘二沒老師,長這麼大,別說奏甚麼曲子,就連琴弦都沒碰過,你幹嘛故意為難我?」


滿堂賓客盡哗然。


我焦急不已,哎,公子的牛脾氣又犯了,當著天下氏族的面,她這不是打太原王氏的臉嗎?


家主虎目圓睜,咔嚓一聲捏碎了手裡的酒盞。


我再也顧不上旁的,急急跪地,目露懇求之色:「公子您記岔了,前不久,煊公子還拿他的焦尾琴給您……」


「哈,我記起來了!」


公子拊掌而笑,「煊公子說焦尾有靈,尋常工器會損了它的靈氣,特意讓我沐浴燻香後,用手換下斷弦。」


琴弦鋒利堅勞,用手去換,豈非要弄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漓?


人美心善的謝家女郎聞言,立刻嚶嚶嚶地哽咽起來。


3


家主恨公子攪了宴會,敗了興致,卻也找不出由頭,次日便以公子請安時面色不合,侍父不力為由,賞了二十板子。


這次輪到我嚶嚶嚶了。


我蘸著藥膏,小心翼翼地塗上公子慘不忍睹的傷口,公子恹恹地趴在軟枕上,瞪著湿漉漉的眼睛煞是迷惘。


「我做錯什麼了嗎?」


我拒絕回答。


公子再曰:「長生,這個鬼地方我是一刻都不想待了,你隨我去仗劍天涯,可好?」


我手中添了兩分力道,公子慘叫著彈起半截身子。


漁陽鼙鼓動地而來,踩碎了太原郡的輕歌曼舞。


一場盛宴還沒結束,北涼再次叩關的狼煙席卷中原,府中人心惶惶,煊公子都懶怠於找我們的麻煩。


北涼此次領兵的正是攝政王覃淵,覃淵年少天縱,曾一戰擒雙王,大破湘水天塹,在戰場上,他就是戰無不勝的神話,更是帶來死亡與殺戮的魔鬼。


家主老了,昔年殺妾饗士的英姿已經一去不返,沸騰的民心,動亂的時局,他終於按不住了。


大家都在忙,忙著收拾細軟,忙著四處逃命。


在這四四方方的大宅裡,我和公子同往日一樣,早起喝一盞槐花蜜,然後她練劍,我繡花。


細細簌簌的陽光透過樹枝,打在她的臉上,打在我手心的薄繭上。


我多希望,時間能永遠停在這一刻,直至生命的盡頭。


晌午,我去庫房領月例,日頭正毒,我步履匆忙了些,不慎撞到了煊少夫人懷裡。


我吃了一驚,本能地跪在地上重重磕頭:「少夫人恕罪,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未曾料到,她一把將我拽了起來,還拿帕子擦去我額頭上的灰塵:「是你啊,你不是念公子的小丫頭嗎,叫……叫長生!」


她年輕的臉龐上寫滿了得意,似乎很高興記住了我的名字。我自是受寵若驚,連連謝恩,臨走時,她將丫鬟手裡的食盒遞給我。


「這是我家鄉的美食,黑色的叫燒仙草,粉色的叫芋圓,你放點碎冰,再倒點牛乳,可好吃了。」


說完後,她好看的蛾眉蹙了起來:「唉,能活一日是一日罷,左右也活不過幾日了。」


我以為她是擔心覃淵,正想安慰兩句,她卻又歡喜地笑了起來:「或許死了就能回去了,再不回去,我的畢業論文可真就寫不完了。」


我想問她什麼叫畢業論文,她又火急火燎地走了,說是鍋上還弄著什麼姜撞奶。


真是一個稀奇古怪的人啊,我和公子吃完了兩大碗燒仙草,情不自禁地感慨道。


4


自那以後,公子命我經常送些小物件給煊少夫人,她很開心,每次見面都請我吃燒仙草,渾然不像個主子。


她和府裡的人都不一樣,公子的單純良善是裝的,而她是真的清澈純粹。


她常常說,人和人都是一樣的,並沒有所謂的高低貴賤之分。


她問我的想法。


可是,豪紳霸佔我寡嫂,打死我的養父養母,還將我賣到窯子裡,我想,被蕊姬買下的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公子更無法回答她這個問題。


她便有些蔫蔫的,沒頭沒腦的,她對公子說:「放心,我不會怪你的。」


我不懂,公子也是一笑而過。


覃淵像是一陣狂風,席卷了中原所有的城池,卻沒有攻下其中任何一座,還不等朝廷反應過來,他又馬不停蹄地退兵了。


國家柱石面面相覷後,大肆慶祝,家主更是喝得吐血,似乎那個戰無不勝的詛咒終於被打破了。


眾人欣喜若狂之時,人間多了三個傷心人。


公子,煊少夫人,和我。


煊公子效仿父親,將房中的三個姬妾送去犒軍,聽說不到一夜就被凌虐致死,煊少夫人知道後,動了真怒,提著劍劈開房門,將煊公子嚇得當場失禁,哭爹喊娘。


老夫人對荥陽鄭氏的忍耐終於到了頭,三伏天裡,煊少夫人被罰跪在垂花門外,已經昏死了兩次,還是不願意向煊公子低頭認錯。


我人微言輕,隻能給她送去她最愛吃的姜撞奶。


「少夫人,您就低頭罷。」


煊少夫人咬著唇,不肯,不願。


「我不願意和王煊同房,都是她們在夜裡替我;我思鄉心切,是她們一宿一宿地陪我,長生,那是三條人命,我沒辦法認錯,我做不到的……」


我嗫嚅著唇,想告訴她卑妾侍奉主君,為主母分憂是應盡的責任,無須你自責,可是嗓子卻像粘連在了一起,怎麼也開不了口。


我放下冰涼的玉碗,默默離去。


荥陽鄭氏的無動於衷助長了王煊的囂張氣焰,自那以後,煊少夫人經常被挑刺。某一日我隨公子去請安,親眼看著老夫人一個「不小心」,將一盅滾燙的燕窩粥潑在她的手上。


煊少夫人面無表情地擦了手,出去重新倒了一盅新的。


逆著光,我眼瞅著她往燕窩裡唾了一口唾沫,而後對我擠眉弄眼。


一時間,我又想笑,又想哭。


5


我很同情她,卻無計可施。


公子隻是冷眼旁觀,我嘮叨久了,她才不鹹不淡地來一句:「像她那樣的人,死才是解脫。」


我便不好再說了。


連年大旱,今年更是酷熱,甚至整個晉陽郡顆粒無收。而人真正到了絕境,陡然間會生出些勇氣來。


七月十五日,青州叛;十七日,徐州叛;二十三日,江州郡守藍田玉自立為王,開倉放糧……


城門外,餓死的,射死的流民屍體堆了厚厚一層,馬車走著走著,就會有屍塊卡在車輪子裡。


我不得不跳下馬車,拿樹杈子將殘肢挑出來,免得硌壞了車。


亂世裡,人命還不如草芥。


江州是西北的門戶,若是江州勾結北涼,整個中原都將危在旦夕。權衡之下,朝廷決定勸降郡守藍田玉,封他做個異姓王。


滿朝文武,無一人願意前往,危急關頭,公子挺身而出,在群臣或如釋重負或嘲弄譏諷的目光裡,接過了代表朝廷顏面的旌節。


「快了沒,本公子要熱死了。」


公子懶散的聲音傳了出來,我氣喘籲籲地跳上馬車,展開了虎皮地圖。


再有七日就能到江州,我沒念過書,卻也曉得藍田玉不是那麼好糊弄,不禁擔憂起了立下軍令狀的公子。


公子畏熱,索性隻著白紗,懶洋洋地趴在我腿上打盹。我乖巧地打著扇子,聽著她上罵君父,下辱群臣。


「天子求長生,嗑了兩年丹藥,結果反倒把腦子吃壞了。徐士濟,薛萬撤,盧進達……這些溜出來能打仗的全被士族門閥坑死了……」


也就剩一個藍田玉,苟在苦寒之地,被西北的漫天風沙藏匿了起來。


「那您要如何招降藍田玉?」


招降?


公子冷哼一聲,臉上赤裸裸地譏諷:「看著罷,藍田玉會求我回朝的。」


她說得信誓旦旦,我雖滿腹狐疑,本著主僕間的親密關系也隻好信了。


所以,當我們二人被五花大綁,嘴裡還塞著臭男人的汗巾時,我忍不住踹了她一腳。


公子被綁著,氣勢卻不減分毫,她呸地吐出汗巾,衝著藍田玉呲牙咧嘴:「藍田玉,你救得了江州,救不了天下;你隻憐惜一城百姓飢飽,卻置芸芸眾生於戰火——」


藍田玉上前兩步,將細皮嫩肉的公子掐離地面,此人身高八尺有餘,一道猙獰的疤生生將臉劈成了兩半,我看著都腿軟,公子偏要去激他。


「將軍愛民如子,我們甚能體會,公子也是一時情急,還望您恕罪。」


我麻溜地跪地求情。


藍田玉嫌惡地將公子掼在地上,這種搽脂抹粉的世家公子,我估計他看一眼都覺著惡心。


卷簾門外,一道修長的身影斜了進來。


公子愣了半刻,似笑非笑地開口:「原來,將軍謀反不是為了百姓生死,而是為了加官晉爵啊。」


藍田玉漲紅了臉,像是受了什麼天大的侮辱。


有人闲庭信步,擊節而嘆。


「良禽擇木而棲,念公子又何必咄咄逼人呢?」


我盯著那人的黃金面具,不知怎的,隻覺著心裡悶悶的。


「殿下仰慕將軍威名,隻要將軍願意歸順,他願意調出府庫糧草,將其悉數送與江洲子民。」


他順手扶起了狼狽的公子,又順嘴邀請了她一把,隻是說得忒是隨意,不見半分真心。


公子盯著他半晌,又轉頭瞪著藍田玉,有些一言難盡。


「不是大哥,你真信他啊?」


藍田玉依舊沉默,臉上的沉痛與難堪讓我都不忍心去瞧。


以藍田玉的智謀,怎會不知此舉無異於與虎謀皮,可他沒有辦法坐視三十萬人被活活餓死,他做不到如同家主一般,為了守住一座城,逼得城中百姓易子而食。


見談判陷入了僵局,公子帶著我拂袖而去。


晚間,藍田玉設宴招待我們一行人,那位戴著黃金面具的裝逼男很是高冷,滴酒不沾,公子對我使了個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