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意

第2章

他匆匆跑來,把手裡的糖果遞給安寧,笑得腼腆:「給小安寧的。」


小安寧看了看我,在我點頭後翹起嘴角接下,聲音甜甜的:「謝謝哥哥。」


 


「你們這是去哪?」


 


「去城外青山摘梅子。」


 


「我跟你們一起吧。」


 


「你今日不上工啦。」我笑著調侃。


 


「這……」崔江陷入為難。


 


「好了,我們走了。」


 


「那你們注意安全!」崔江遠遠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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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等到達青山,日頭已經老高了。


 


正是青梅結果的季節,來青山摘青梅的人也不少,散在各處。


 


安寧第一次見這種景色,高興得手舞足蹈。


 


昨晚的不快被拋之腦後,眼裡隻剩下這清清脆脆的果子。


 


我笑著把她舉高高,讓她自己嘗試摘青梅,摘下一顆她高興得直蹬腿。


 


我拿衣袖擦幹淨,笑眯眯問她:「想不想吃啊。」


 


安寧大聲說想吃,迫不及待塞進嘴裡要嘗嘗什麼滋味。


 


可下一瞬就被酸得皺起臉,急得跺腳。


 


我笑得樂不可支,忙讓她吐出來。


 


陽光透過樹葉間隙,斑斑駁駁灑在地上,轉眼間,日落熔金。


 


我背著滿滿的背簍,一手牽著蹦跳的安寧下山。


 


安寧拽著不知從何處扯來的狗尾巴草在手裡一甩一甩,快樂極了。


 


「今天開心嗎?」我一邊在安寧床邊給她講故事,一邊問。


 


安寧興奮點頭:「安寧很開心。」


 


消耗了一天的精力,安寧睡得很香。


 


哄睡安寧,我悄聲出門,走到廚房,腌制我今天摘到的青梅。


 


清洗,切片,裝罐,腌漬。


 


我的手發酸,正想休息一下,卻聽見安寧的屋子傳來風鈴聲。


 


「有人來了。」


 


7


 


我忙推開門衝去安寧那裡。


 


屋子的門半掩著,一道黑影靜靜立在安寧床邊。


 


我趕到時,黑影正準備伸手放在安寧脖子上。


 


「住手!」我驚呵。


 


黑影動作微頓,朝我看來,半邊臉被月光照亮,我看清了黑影,是宋行雲。


 


提著的心瞬間落地,我大大松了口氣。


 


宋行雲伸手給安寧搭了搭薄被,仔細端詳安寧片刻才往外走。


 


「出來說。」我看了眼熟睡的安寧,悄聲道。


 


宋行雲乖乖跟著我走到院裡。


 


宋行雲左邊身子藏在陰影裡,他看起來更加消瘦,整個人多了幾分鋒利狠絕的氣息。


 


「你怎的神出鬼沒,嚇我一跳。」


 


他眼眸低垂,聲音有些沙啞:「抱歉。」


 


他話音一轉,問道:「安寧沒給你添麻煩吧?」


 


我道:「安寧很聽話,沒有給我添麻煩的。」


 


宋行雲似乎放下心,點了點頭。我內心躊躇,到底還是出聲詢問:「大公子,最近幾日你去了何處?」


 


院內一時寂靜,宋行雲沉默不語。話一出口我才覺不妙,宋行雲不知使了何種法子才把自己和安寧從牢獄中救出來,但一定付出了不小的代價。所以他在做什麼又是我能問的。


 


我攥著袖子訕訕接道:「我的意思是,大公子若是無落腳之處,可隨時來我這裡。」


 


說完後,我耳畔隻聽蟬蟲鳴叫。宋行雲雙手微不可察地蜷縮片刻,下颌稍頓,好半晌才聽得他開口,語調些許沙啞:「好。」


 


他語氣中帶著苦澀和自嘲:「宋家落難,家財奴僕散盡,昔日善友避如蛇蠍,你還是頭一個不計風險不求回報肯幫我的人。安意,你於宋家之恩德,我宋行雲銘諸肺腑。」


 


我輕輕一笑:「大公子言重了,宋家對我恩重如山,我不過是投桃報李罷了。」


 


院外傳來幾聲古怪的鳥叫,宋行雲面色一凝:「我該走了。」


 


他從懷裡掏出一張十兩的銀票塞到我手裡:「往後我不能常來,這錢你拿著,照顧好自己和安寧。」


 


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見他欲起身翻牆離開。他的另一半身子離開陰影,銀灰色的光照在他左半邊臉上,一道鮮紅的、還在往外滲血珠的傷疤赫然出現,從鬢角斜斜延伸至下颌,猙獰至極。


 


我瞪大眼睛心中一顫,脫口而出:「等等!」


 


宋行雲身形頓住,我慌裡慌張跑回屋裡從櫃子裡掏出一瓶金創藥塞給宋行雲。


 


「大公子,萬事小心。」


 


宋行雲深深看了眼手裡的藥瓶,將其小心塞至懷中:「好。」


 


下一瞬,袖袍翩跹劃出破空聲音。


 


一如那個雨夜,宋行雲再次悄然離開,這次沒有雨水幫他掩蓋痕跡,一抹悠長醇厚的沉香餘味是他來過的證明。


 


8


 


正如宋行雲所說,後來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沒再見過他,杳無音信,仿若人間蒸發。


 


夏去秋來,這是安寧來這裡的第二個秋天。


 


「店家,給我來一份桃花酥。」


 


「好嘞。」我利索地收拾出一份桃花酥,用油紙包好遞給客人。


 


那客人拿著桃花酥就坐到隔壁崔嬸的鋪子裡要了份餛飩。


 


我拿著抹布慢慢擦著櫃臺,他們的談話悠悠傳到我耳邊。


 


「最近可不太平,那赤羽衛聽說換頭兒了。」


 


「嗐!小聲點,赤羽衛奉皇命前兩天才抄了幾個官,風頭緊得很。」


 


我漫不經心手上的動作,他們的下一句卻讓我瞬間打起精神。


 


「聽說了嗎,那宋家要被流放了。」


 


「啥時候的事?」


 


「今天早上才貼的告示……」


 


我愣神,是宋家。


 


我忙放下手裡的模具,邊往外走邊告訴安寧:「安寧乖乖待在店裡,阿姐有事出去一趟。」


 


「崔嬸,幫我看一下店和安寧!」


 


「行啊,诶?你幹嘛去?」


 


……


 


我步履匆匆穿過人群來到衙門前貼告示的地方,一個字一個字盯著看。


 


他們說得是真的,宋家眾人要被流放至邊城。


 


激動瞬間充盈全身,眼眶微微發熱,我捂著嘴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宋家人沒有性命之虞便是天大的好事。


 


他們出城的日子就在三日後,我趕緊往回跑。


 


一輛華麗的馬車從我身邊擦肩而過,差點把我撞倒。馬蹄「噠噠」,將一片枯黃的打著旋的樹葉狠狠踩在腳下。


 


我內心激動,對此渾然不在意,隻想把這個好消息帶回去說給安寧聽。


 


糕點鋪,崔嬸給安寧放了一個高腳木凳讓安寧坐著。安寧捧著臉乖乖坐在凳子上,雙手捧臉緊緊盯著路上的行人。


 


見到我回來她瞬間雙眼放光,手撐著凳子就要從上面下來。


 


「阿姐你幹嘛去了?」


 


我捧著她肉嘟嘟的小臉興奮極了:「安寧,想見見你阿爹阿娘嗎!」


 


9


 


我記著宋行雲的叮囑,不讓外人知道安寧的身份。


 


出城那日,我牽著安寧隱匿在人群裡,遙遙看著被戴上刑枷的宋老爺和宋夫人。


 


牢獄兩年,溫婉柔麗的宋夫人變得面色枯黃,永遠挺直腰背的宋老爺被沉重的鐵鏈束縛住雙手向下拖拽,身形佝偻。


 


我抱起安寧,讓她再好好看一眼父母。或許是變故深刻,安寧雖小,可仍對宋老爺宋夫人有印象。


 


她看著被獄卒不斷推搡催促的父母,剎那紅了眼眶。


 


她不斷用手擦著雙眼裡氤氲升起的水霧,隻為看清父母此刻的模樣。


 


許是心有所感,前行的宋夫人突然回頭朝我們的方向看過來。母女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會,跨越了兩年的時光,穿過了攢動的人頭再次相見。


 


容顏易改,情深不換。


 


宋夫人被牢獄蹉跎得黯淡的眼眸迸發出驚人的光芒,愛意、驚喜、無措、惶恐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最後隻剩再多看安寧一眼的期盼。


 


「看什麼呢,還不快走!」獄卒兇狠地推了宋夫人一把,宋夫人一個踉跄差點倒地。宋老爺緊緊牽住宋夫人的手,哈腰賠罪:「是,是……」


 


宋夫人趁著轉身的工夫最後再把留戀的目光從安寧身上逡巡而過,最後落在我身上。


 


我看見她的眼裡充斥著感激,唇齒微動道出兩個無聲之字:「謝謝。」


 


……


 


陰沉的雲不知何時覆蓋了頭頂,秋風蕭瑟卷過,濃墨似的厚重雲層中滴落冰涼秋雨。


 


看熱鬧的行人瞬時四散開,捂著頭往家裡趕,朝廊下避雨。


 


已至城門口,我抱著安寧躲在一家鋪子門前。雨越下越大,狠狠砸在人心上,把心髒冰得一縮一縮。


 


下雨了,獄卒押著犯人在城樓下躲雨。


 


我抱著安安靜靜等待雨停,目送宋夫人和宋老爺的身影消失在城外。


 


青山一道同雲雨,明月何曾是兩鄉。


 


企盼來年春草綠,離人再相見。


 


10


 


春猶淺,柳初芽,杏初花。


 


安寧到這裡的第四年春日,小姑娘不情願的叫喊聲響徹了整個小院:


 


「不要嘛,我不要去學堂!」


 


從牆頭伸進小院的杏花枝丫微微一顫,一隻棕灰色小雀從轉身蹦跶兩下,就被從牆頭裡探出來的一顆沾滿杏花的腦袋擠走,落下簇簇花瓣。


 


「安寧又逃學啦!」崔小河響亮的嗓門響起,他利索地踩著自家院子裡那棵有些年頭的杏花樹熟練地翻身而上騎在牆頭,指著在院子裡捂著耳朵跺腳的安寧毫不留情地嘲笑。


 


「崔小河!你閉嘴!」安寧氣急敗壞,也不顧自己剛換的門牙,指著崔小河就用說話還漏風的嘴巴威脅他,「小心我把你在課堂上不寫字,畫鴨子被先生罵的事告訴崔嬸,讓她用雞毛掸子狠狠揍你。」


 


「你還是先擔心自己吧!」


 


安寧一轉身,就見我拿著雞毛掸子衝出來作勢要揍她。


 


安寧一邊躲一邊爭辯:「阿姐不要打我,我就是不喜歡念書嘛!」


 


聽到這話我就頭大。


 


宋家一屋子飽學之士,怎得偏生出安寧這個與眾不同的娃娃。


 


我站在臺階上,氣得雙手叉腰,萬般無奈卻又無可奈何:「不想讀書你想做什麼?」


 


「我想習武!」安寧雙眼放光,雙手握拳在空中左揮右揮。


 


我呼吸一滯,氣血上湧,不禁懷疑起自己:難道是我的問題?


 


安寧小跑過來,抱著我的手撒嬌:「阿姐阿姐,就算你小時候天天晚上在我床邊念《詩經》,給我買各種話本子來看,可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強扭的瓜不甜,阿姐你還是放棄吧。」


 


我太陽穴突突直跳,盯著她看了好半晌,內心嘆氣。


 


「不願意學就算了吧——但是,你還是要去學堂上課,起碼要把字認全,不能當個一字不識一個的睜眼瞎。」


 


「好欸!」安寧興奮得直蹦。


 


而騎在牆頭的崔小河嘴一撇,滿腹惆悵地看著下面同樣拿著雞毛掸子趕來的崔嬸大聲嘟囔:「娘你看人家安意姐……」


 


隔壁院子雞飛狗跳,我想,該給安寧再請個武師傅了。


 


11


 


入夜,星月交輝。


 


我披衣正欲吹滅燭火,卻陡然聽見窗外的風鈴傳來規律聲響。


 


我立刻打開窗牖,一道身影翻身進來,帶來一剎清冽松香。


 


是宋行雲。


 


除了最初的那一年宋行雲不見蹤跡,第二年第三年宋行雲來得多些。從隔兩三個月來一次到一個月來一兩次,有時碰上安寧沒睡著,還能跟安寧見一面,敘敘話。隻是近來,快有半年未見宋行雲了。


 


我關上窗,宋行雲熟練找地方坐下:


 


「前段時間辦了趟差事,這才回來。你們近來可好?」


 


「一切安好。」我借著燭火仔細瞅了瞅她,觀察他是否有受傷的痕跡。


 


前兩年宋行雲出現在我面前時身上總是帶傷,即便他仔細遮掩過,我仍能嗅出些血腥氣。


 


這次倒沒有,我輕輕松了口氣。


 


「我想吃你做的酒釀圓子了。」宋行雲低啞磁性的聲音在幽幽燭火晃動下響起,他看著我,很認真地說出這句話。


 


我輕輕笑道:「你跟安寧的口味真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