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驚春
第9章
於是面對眼前人的詢問,隻是別過頭去看向窗外,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
「下雪了。」
17
帝都初雪下得很大。
似是想要掩蓋著朝堂的動蕩與狼藉。
茫茫天地,峨峨帝都,定身周目,六合八極,皆塗然皑皑。
這場雪放晴之後,我把風娘叫了過來。
一紙脫籍的文書,上面劉風闲三個字僅僅規整,不算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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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承認,確實得找個先生過來,監督我練練字體,補補短板了。
「按個手印吧,」面對著風娘的訝然,我輕輕開口,「向長公主求的,你自由了。」
陳家倒臺之後,風娘這枚棋子就可有可無了。
我給趙小姐去了封信,得到她奉養母親的承諾之後,這才向李醉晚求了關系。
風娘自打看見了放籍的文書後,就一味地低著頭。
許久,她鬢後斜插的雙頭鸞釵微動。
我注目望去,才發現有晶瑩的淚水順著她的臉頰滾滾而下。
「按個手印,收好文書就走吧,玉京樓不是善地。」我口吻軟了瞬。
風娘強忍著眼淚,朝著我深施了一禮:「這些日子,多謝小春照拂。」
她欲言又止地看著我:「您是個好人。」
你眼瞎麼?
從哪兒看出來我雷驚春是好人的?
先把你的脖子勒緊,讓你窒息,等到你以為自己要S而絕望的時候,再把白綾松開。
你竟真會感覺到先前的暴虐乃是自己的錯覺,從而放松警惕,為上位者的恩賜而喜悅。
蠢得厲害。
我沒說什麼,躲在暗處看著風娘上了書院的馬車。
正在馬車想要踏雪離去的時候,阿蓉追了上去:「娘子且慢行。」
馬車車簾撩開,探出風娘的半張臉來。
阿蓉站在馬車旁,不容推辭地遞過去個雞翅木的大匣子。
那裡面是風娘這些日子來給玉京樓賺的錢。
有李醉晚源源不斷地為玉京樓提供資金,我並看不上這些銀兩。
她盡數拿走,來日遇到難處,也可傍身。
兩人交談了幾句,載著風娘的馬車這才踏碎地上瓊瑤似的積雪,留下兩道車轍行遠了。
阿蓉回身,剛進玉京樓的大門,就看到了藏在門後暗中觀察的我。
她毫不意外地笑:「怎麼?小春舍不得啊?」
「舍不得又如何?一枚棋子罷了,真以為我會在意?」我冷笑。
阿蓉笑得前仰後合:
「妾沒明說是舍不得人還是舍不得別的呀。」
「萬一小春是舍不得風娘這些日子來賺的纏頭錢呢?」
我意識到被阿蓉詐了一詐,登時恨恨閉口。
阿蓉笑得更歡。
從前阿蓉可是玉京樓一等一的老實花娘。
如今呢?
好的不學,淨學些沒溜的。
我真是太縱容她的性子了。
「那匣子裝銀錢綽綽有餘,你往裡面添東西了?」我嫌棄地看了眼阿蓉。
「一副銀鎏金的頭面,」阿蓉點了點頭,又想了想,「風娘畢竟陪伴了妾那麼久……」
呵,我就知道。
明明自己也是個娼女,卻天天衝著誰都是副濫好心的樣子。
我翻了個白眼:「拿上我的狐皮大氅,讓車夫把馬車套上。」
馬車晃晃悠悠地載著我和阿蓉來到了帝都最好的首飾鋪子。
不一會兒,馬車晃晃悠悠地再度駛向玉京樓。
阿蓉坐在車廂裡,捧著手上赤金鑲嵌紅寶石的頭面,似是還沒有緩過神來。
「妾受之有愧……」她喃喃道。
「拿著吧,」我抽出支沉甸甸的金釵簪在阿蓉頭上,「再有二十幾天過年了,誰家女眷年節不戴頭面的?」
赤金的流蘇垂下來,低掛在阿蓉頰邊,襯得人有股說不出的明麗嫵媚。
我心念一動,正想要攬過阿蓉的肩膀。
還未伸手,馬車便忽地停了下來。
穩住身形後,我掀開車簾,探頭看去。
前面有輛古樸的馬車攔在路上,藏藍車簾正被趕車的車夫恭敬地卷起。
車廂裡的老者白須青袍,身形瘦長,神氣內斂,眸子中英華隱隱。
看清楚此人的面目之後,我明明披著狐裘,卻還是忍不住後脊一寒。
當真是——
分開八片頂陽骨,傾下半桶冰雪來。
陳氏的夫君,雷狩雪的父親,皇帝極為倚重的雷相,小娘到S都念念不忘的那個人。
雷仲化。
我飛速地反應過來,口吻是一如既往的溫和,言辭卻拉滿了十足十的惡毒之意:
「怎麼,小的打不過妾,就開籠子放老的出來咬人?」
「萬一雷相也弄不S妾這個娼女,那該如何是好呢?」
「或許可以把令尊從宛陽祖墳裡起出來,挪到玉京樓前面放一放?」
18
雷仲化端坐朝堂多年。
明顯比我那個便宜姐姐雷狩雪更能沉得住氣。
他把我的挑釁之詞聽了個一清二楚,面上卻如古井般波瀾不驚:
「你娘的棺材,我已經命人從義莊帶走了。」
話語平平淡淡,聽在我耳邊卻如驚雷般炸響。
小娘S後,我發誓要覆滅掉整個雷家,用所有人的血平息她的委屈。
於是我在攀上長公主後,給小娘花重金打了口陰沉木的棺材,送到帝都最貴的義莊停靈。
本想著等雷家倒掉之後,讓小娘入土為安。
如今棺材卻被雷相帶走了!
染著蔻丹的指甲被硬生生掐斷在掌心,我以一種近乎咬牙切齒的姿態開口:
「把我娘還給我!」
「她不隻是你娘,也是老夫的妾室。」雷相老神在在地說。
好,好一個妾室。
小娘被陳氏發賣進玉京樓,成了二等花娘。
為了保住我,不知道在私底下向管事碧桃磕了多少個頭
生下我後,月子都來不及坐,就被碧桃以恢復身條為由,一日隻給一餐。
她跪在管事碧桃腳下苦苦哀求的時候,你可曾記得她是你的妾室?
她大著肚子去陪酒,強顏歡笑欲吐又不敢吐的時候,你可曾記得她是你的妾室?
她在坐月子的時候被斷了飲食,被迫下床練舞,惡露從大腿一直流到繡花鞋的時候。
雷相,你又可曾記得她是你的妾室?
你不記得!
若不是我借著長公主的勢把陳家一大家子送到了黃泉路上!
你這種高高在上的上位者,壓根就不會記得我和我小娘這兩個蝼蟻!
人到了情緒的盡頭,反而會沉默下來。
「你想要什麼?」
我無視了掌心的刺痛,任由血液滴在雪白的狐裘上。
「雷家的血脈,絕不可以流落煙花之地。」
雷相口氣倨傲,言下之意十分清晰。
這是讓我認祖歸宗呢。
想到這兒,我胸口劇烈地起伏了一下,差點沒有背過氣去。
不動聲色地避開阿蓉那隻為我順氣的手,我強行按捺住情緒,輕聲開口:
「好,我回雷家,父親容我去玉京樓收拾一下。」
「現在就走,沒有選擇。」
雷相見我屈從於他,口吻依舊不喜不怒。
雷府的侍衛們慢慢地圍住了我的馬車。
在雷相的示意下,為首的侍衛長將脫籍文書遞給了我。
我盯著脫籍文書許久,終究還是用右手食指蘸了點掌心處的血,按下了手印。
「請二小姐上車。」
侍衛長收起了我的脫籍文書轉交給雷相,恭敬垂首。
一輛同樣掛著雷家家徽的新馬車停在了我面前。
我緩緩地脫下染著血的狐裘,把玉京樓管事的牙牌遞給了阿蓉:
「玉京樓的事情,你多照拂。」
阿蓉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懵懵地看著我。
全然一副沒反應過來的樣子。
我不願她被卷入雷家和長公主之間的爭鬥,更不願意讓雷相得知她對我的重要性。
隻匆匆將白狐裘卷了起來,並著牙牌塞到她懷裡。
趁著彎腰的工夫,低聲衝著她說:「染血就不能用了,可惜了這件好皮子。」
倉促之間,我也隻能暗示阿蓉到這兒了。
侍衛長再次催促:「請二小姐上車。」
我沒吭聲,從玉京樓的馬車裡緩緩下車,又慢慢爬上了雷府的馬車。
雷府的馬車車廂很大,裡面有兩個打扮齊整的婢女已經在等我了。
「奴婢翠微/蘇眉,見過二小姐。」
婢女的行禮極為標準,看著就是豪門富戶的出身,規矩得很。
本想挑刺的我,挑不出什麼刺來,隻能坐下後閉著眼睛不搭理她們。
馬車從角門一路駛進雷府的時候,胸口那口惡氣才緩緩地被我強壓下去。
氣一順了之後,我表面低著頭假寐,心中卻覺得事情開始有趣起來了。
雷相想要把我抓進雷府監管起來,可這也未必全然不利於我。
因著是娼女出身,我從小讀的書不算多。
可我讀過的每本書,我都記得。
書上說,近水樓臺先得月。
書上還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未有知而不行者。
現下,我雷驚春要去驗證驗證一下書上的道理了。
19
許是我這條爛命還有用,雷府對我的待遇還不錯。
為我安排的院子佔地不小,風格古樸素雅,更兼之栽種了十幾株紅梅。
豔紅色花瓣上還沾著未化的雪屑,寒風吹拂間,冷香絲絲縷縷,撲面而來。
內間更是奢華。
檀木為梁,珍珠為簾。
書房裡沉香木的架上擺著各種各樣的古籍孤本,臥房裡床上鋪陳著暖玉枕頭和雲錦衾被。
若沒有裡裡外外站著的十幾個二等三等婢女監視,當真是瑤池仙娥的居所。
如此豪奢的手筆,也不知道裡面有多少民脂民膏在。
我垂下眼眸,隨意找了個地方坐著發呆。
阿蓉現下回到了玉京樓嗎?
雷相的人有沒有為難她?
李醉晚看到我那件白狐裘上的信號了嗎?
她會聽我的話去行事嗎?
正沉溺於自己的思緒之中,翠微上前低聲詢問:
「二小姐,大小姐在院子外面。」
是雷狩雪啊。
「不想見。」我先是搖了搖頭,然後忽地想起她對我的態度,又改了口風,「算了,讓她進來。」
地龍暖烘烘的,因此雷狩雪鬥篷下的衣衫倒也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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