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喜女

第2章

三日內無人認領,便會被丟到後山亂葬崗。


大概是藥力作用,身上的鞭痕猶在,依舊感覺不到疼。


 


我正打算離開。


 


忽然看見不遠處有兩人提燈前行。


 


越來越近,竟然是夫人身邊的人。


 


隔得不遠,我能聽見他們說話抱怨。


 


「大晚上的讓我們來亂葬崗找屍體,真是晦氣。」


 


「哎呀,行啦,別說了,趕緊找到抬回去,這兒怪瘆人的。」


 


原來是找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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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既然是丟棄的小狗,又何必假惺惺的將屍體找回去,上幾炷香以求安心嗎?


 


有人在,我也不敢妄動。


 


不過夫人要找我屍體,那就要想辦法讓她「找」到才行。


 


我摸了摸脖子上掛的平安鎖。


 


在西陵時,夫人送我的。


 


我將鎖取下,又撕碎裙角的大片布料,扔到屍堆中。


 


做完這些,悄悄後退到草叢深處。


 


不多時,他們找了過來,撿到鎖和衣服碎片。


 


亂葬崗到處都是被野獸啃噬後的殘肢斷體。


 


兩人相視,沉默半晌:


 


「你說,來喜的屍體會不會已經被狼吃了。」


 


「如果真的是這樣,得想辦法給夫人一個交代。」


 


又是半炷香過去,他們決定就地找一具完整的屍首,換上婢女的衣服,再將臉劃爛,拿回去交差。


 


反正我受的是鞭刑,若不是因為保命藥,早已經面目全非。


 


等他們離開。


 


再下山,天已經蒙蒙亮。


 


我拿出藏在身上的銀子,買了傷藥和新的衣裳。


 


出城之路會經過秦府。


 


我覆以面紗,一路往前。


 


路過時,幾張紙錢被風吹到我腳下。


 


身旁有小童在問牽著他的人:


 


「娘親,他們為何要在府前擺上銅鏡燒紙啊,S人不是應該掛喪幡嗎?」


 


「你還小,不懂,這啊是陣法,傳聞擺上七天七夜,就可以將S人的靈魂永遠禁錮在此地,永世不得超生,也不知道秦府S了誰,遭這般對待。」


 


還能是誰。


 


沒了來喜女,妄圖禁錮靈魂來求安心。


 


揚起的灰屑眯了眼,我揉了揉,心中已無波瀾。


 


6


 


出城比進城易。


 


趕往城郊渡口隻剩前往雲城的船票。


 


路途遙遠,船夫娘子遞來杯涼酒。


 


酒湯清澈,不似渾濁人心。


 


我卻遲遲未下咽。


 


娘子笑言:


 


「大妹子喝吧,不醉人。」


 


「不瞞你說,雲城遙遠,船票總是賣不完,今日你一來呀,就隻剩兩三張了,就當是你給我們帶來好運。」


 


我才瞧見原本空蕩蕩的船艙,此時已座無虛席,心中悵然。


 


輾轉數日,行至雲城。


 


恰逢縣衙老太君生辰,進城人馬多。


 


我混在一行車隊中,躲過盤查。


 


入城後,先尋間客棧住下。


 


是否能長居,還要先看看。


 


數日疲憊,夜裡卻依舊難眠。


 


好不容易睡著,卻噩夢纏綿。


 


我夢見西陵時夫人老爺將我回府中,喚我女兒。


 


畫面流轉,太子尋訪西陵,老爺從旁協助有功,獲得獎賞,當晚夫人贈平安鎖誇我是小福星,然而誇我嘴臉逐漸開始扭曲,「鄉野丫頭也配做我們秦家的小姐,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麼身份......」。


 


還有船夫娘子目光猙獰,她抓著我的胳膊,要將我推下船去。


 


「客人都招來了,留你已是無用,看著礙眼,不如扔進河裡喂魚!」


 


......


 


醒來時頭疼欲裂,推開窗戶,陽光正好。


 


雲城遠離京都。


 


無世家貴族盤踞,雖算不得富庶,但勝在民風淳樸。


 


從客棧出來後,我買下一間小院和一畝良田。


 


日出耕作,日落而息。


 


孤身一人,吃飽喝足還有剩餘。


 


又是一年春來。


 


恰遇捷子報喜。


 


門外卻鬧哄哄地,似有人在爭吵。


 


推門出去,原是村口張生高中狀元。


 


而此刻倒在地上的是與他同住的柳阿婆。


 


「臭婆子,我可是狀元,怎會有這樣的母親。」


 


「莫以為給了我兩口飯吃,就可攀親道故。」


 


柳阿婆面前有一貫銅錢,手卻緊緊地拽住張生褲腳。


 


有什麼用呢,最後還不是被一腳踢開。


 


熱鬧散去,我默默關上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沒曾想,夜裡村長會來找我。


 


「雲舟姑娘,實屬冒昧,柳婆子大抵也是被那張生氣的,眼下病倒,還勞煩你去照顧一二。」


 


我欲將門關上。


 


村長用手抵住門框:


 


「你沒路引,我也將院子賣給你了,柳婆子賃的是我的房子,若是S在裡頭,就不好賣了,就當幫幫我。」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我若是不答應,也麻煩。


 


7


 


柳阿婆躺在床上,神志不清嘴裡還喊著張生。


 


從前在秦府,林嬤嬤生病時我也常常照顧。


 


她的年紀看起來與林嬤嬤差不多。


 


眼下渾身發熱,許是氣急攻心所致。


 


我取水替她擦拭身子,又去找被褥。


 


她的房間連床像樣的被子都沒有,好的都在另一間屋。


 


床上除了被子,還放著收拾好的行李。


 


幾件泛舊的長衫,被疊地整整齊齊。


 


都是張生不要的東西吧。


 


我想起在西陵時,京都赴任前夜,我也將夫人的衣裳一件一件整理好,卻被她丟到一邊,嫌棄道:


 


「這些布料連中等都算不上,到了京都誰還會穿啊。」


 


我在窗前守了整夜。


 


直到翌日正午,柳阿婆才醒。


 


我探了探她的額頭,沒有發燒了,起身準備離開。


 


她在身後叫住我。


 


「雲舟姑娘,謝謝你啊。」


 


「不謝。」我頓住腳步,指著另一間屋說:「得空把裡面沒人要的長衫都拿出去燒了吧,留著也是枉然。」


 


她卻笑道:


 


「昨天讓你們看笑話了,阿生以前不是這樣的人,我收養他的時候,他很乖,很聽話,認真讀書,家裡的活也做,還答應我,考取功名就讓我享福。」


 


「那些東西我想留著。」


 


說著說著,柳阿婆的眼睛流下淚來。


 


我搖頭,嘆了口氣,就如同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


 


「阿婆,人是會偽裝的,當你沒有利用價值的那刻,就會撕開那層偽善的皮。」


 


「那我於姑娘也有利用價值嗎?」


 


我一時怔住。


 


其實戶籍身份,我早就花銀子弄好了,昨夜村長威脅不了我,就算他報當地戶籍官我也能留下來,隻是麻煩些而已。


 


柳阿婆見我沒答話,又說:


 


「你看看,也沒有吧,人心固有善惡,卻不能因遇見了惡,就磨滅所有的善。」


 


「我知道阿生不會回來,東西留著,就當還相信世間有善緣。」


 


8


 


那天過後。


 


柳阿婆總來找我。


 


偶爾會帶些她種的菜,然後拿來和我種的比。


 


「雲舟姑娘,種茄子啊,不易澆水過多,多了反而長不好,你看,我種的就比你種的長得大。」


 


我看著她手中的茄子,沒要。


 


第二日,我當真少澆了些水。


 


被她看到了。


 


「看看,看看,還是要聽我老婆子的話吧。」


 


「雲舟姑娘,我也不知道你從前經歷過什麼,一人來到雲城,在到我們村,快兩年了吧,你也不愛和鄉親們說話,大伙都說你是個怪人,我看不是。」


 


我放下手中的桶:


 


「阿婆,我看天快要下雨了,你還是趕緊回去吧。」


 


她抬頭望了眼天空:


 


「敞亮著啦,不會下雨。」


 


也不知她是不是故意沒聽懂。


 


我拿她沒法,隻能任由她在我耳邊喋喋不休。


 


世間長了,也聽習慣了。


 


忽然有一日,叨擾在身邊的聲音遲遲沒來。


 


我放下手中的活,去院子裡找她。


 


卻見她坐在房裡喝茶。


 


她亦發現了我,不過沒有叫我的名字,而是搖了搖頭,嘴唇微動,是在說快走。


 


可已然來不及。


 


不知從何處鑽出來的侍衛,團團將我圍住。


 


他們穿著秦府的服飾。


 


見我立在原地沒動,才從中讓出一條道來。


 


許久未見的貴婦人,於路中上前。


 


上等的織羅錦,因為走的太過衝忙沾染了塵土。


 


「喜兒,娘終於找到你了。」


 


夫人喜極而泣,上前將我抱住。


 


臉被她身上的珠寶磕得生疼。


 


好不容易掙脫開,我茫然地望著她,露出一個笑:


 


「夫人,可是認錯人了?」


 


兩年來,雲城話我也講得十分熟稔。


 


「民女雲舟,父母早年S於戰亂。」


 


我垂著頭,眼裡隻留敬畏。


 


夫人似乎不信,伸手扣住我手腕,將我的衣袖狠狠翻上去。


 


受了鞭刑,手臂上肯定會留有傷痕。


 


現在沒有了。


 


因保命藥的原因,愈合後無半點痕跡。


 


望著無暇的手臂。


 


夫人扣著我的指尖微微顫抖,而後猛然抓起我另一隻手,重復同樣的動作。


 


可依舊沒有絲毫傷痕。


 


夫人慌亂問我:


 


「不可能,你就是喜兒,你的傷呢,告訴我,你的傷呢!」


 


接連觸碰下來,我才發現她華服下的中衣,是綢制。


 


她在京都都是非錦不穿。


 


我將驚訝之色隱於眼底,退後半步:


 


「夫人所言,民女不懂,民女自幼得父母疼愛,他們從不舍得我受傷。」


 


「夫人可願放過民女?」


 


她揮手讓圍著我的侍衛散開。


 


我得以轉身離開。


 


9


 


回去後我才知道。


 


從去年年底開始,秦府在知道我的屍體是假的之後,就在暗地裡四處尋找我。


 


恰逢張生去京都。


 


我與他曾有幾次照面。看到畫像,他想起見過,便將線索告訴他們。


 


誠然,我那兩三句話,根本騙不了夫人。


 


她索性在雲城住下了。


 


日日來我小院站著。


 


連著五日,見我沒有理她。


 


第六日,她竟派人送來了柳阿婆貼身之物。


 


這等威脅人的下作手段,她也是做的出來!


 


夫人將我約到城中酒樓。


 


擺在桌子上的,除了肉包子和雞蛋湯外,還有一碗長壽面。


 


她殷切地端到我面前:


 


「喜兒,你嘗嘗,這些都是娘借他們廚房親手做的。」


 


她那蔥白的指尖有被燙傷的痕跡。


 


我將面推開:


 


「夫人這又是何必呢?雞蛋湯膩人,包子噎人,我早就不吃了。」


 


「至於長壽面,又非我生辰,也不必吃了吧。」


 


夫人眼中流淌慈母般的神情:


 


「喜兒,就別和娘賭氣了,你爹爹當初救你時,落下的傷,如今每到天寒都會疼,當年認罰一事是娘的錯,跟娘回去吧,爹爹還有妹妹都在家盼著你呢。」


 


家?


 


救我?


 


盼著我?


 


哄騙人的話,她怎能說的如此心安理得。


 


我掀翻桌上的長壽面,再難隱忍:


 


「秦府何時是我的家,你們又何曾當我是女兒?」


 


「喜兒,喜兒,我最討厭聽到的就是這個名字。」


 


「夫人,老爺當年到底是真的救我,還是為了救他自己啊?來喜來喜,給我安上來喜女的身份,一朝得勢,又嫌我礙眼,要把我舍棄,如今又來找我,到底是為了什麼,你自己心裡清楚。」


 


「夫人的衣服舊了吧,首飾也是從前戴過的,我記得你說過,你是三品官員的夫人,過時的首飾是萬萬戴不得的,衣衫也要從裡到外都是錦才行,如今怎麼不這樣做了?莫非是老爺在朝堂上出了什麼事,讓你又想到我這個吉祥物。」


 


「所以才裝作這般母女情深,要把我接回去。」


 


字字泣血。


 


她張口不知該如何解釋。


 


從前數十年,有過歡心有過期待,後來他們親手將我的夢撕碎。


 


我很恨,柳阿婆好不容易才教我學會放下。


 


可今日她偏偏又要來將我心中的恨意挑起。


 


要我怎能不激動。


 


夫人驚訝於我知曉來喜女的事。


 


她試圖解釋:


 


「喜兒,不是你想的那樣,縱使當初我們救你有另外的目的,可救你是事實啊,後來我也是真心把你當做女兒的,當年在京都,我們不敢承認,也是怕落人口舌,即便如此,在秦府那些年,我們也沒讓你吃到苦頭啊。」


 


是,雜役院活多,但也沒人刻意為難我。


 


可待我好的是林嬤嬤,不是她。


 


「夫人,回去吧。」


 


「其實來喜女也不過是好運的兆頭,真正能脫出困境,還是要靠自己。」


 


「柳阿婆不在這件事之內,還請你不要傷她,就算是給你們秦府多積一份德。」


 


雲城雖然遠離京都,但比鄰邊境。


 


這段時日,城中來往士兵增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