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不叫香香
第2章
昏黃的燈光下,他眼底的?餍足令人作嘔。
一隻飛蛾從門外誤闖進來,晃晃蕩蕩衝向唯一的光源,然後茲拉一聲,抽搐著掉落在油膩的飯桌上。
李俊強騰地站起來。
「你幹嘛去?」
「我去看看……有沒有什麼要幫忙的。」
他沒看我,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大步流星地朝外走。
「俊強!」
我大聲叫他名字,可他頭也沒回,匆匆離去。
就在這時,一隻粗糙的大手摸上我的。
一瞬間的戰慄和惡心,激得我渾身雞皮疙瘩暴起。
「香香,」臭烘烘的嘴湊上來,發出豬一樣的哼鳴,「富年的女人比你漂亮,俊強早就瞧上了,這回他開了葷嘗了外邊的滋味,你還不是要回到爸爸手裡。」
過去不堪的記憶洪水般翻湧。
無處不在的窺視。
一牆之隔的喘息。
還有為了自救,死死牽住李俊強袖口的小手。
「你跟那些女人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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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李家的女人,我把你養這麼大,你也是時候報答爸爸了……」
這樣的人,也配稱為爸爸?
惡心。
太惡心了。
我哇的一聲。
吐了滿地。
婆婆揮舞著菜刀從廚房衝了出來,她眼底猩紅一片,瞳仁卻亮得驚人,邊衝嘴裡還邊喊著:「畜生!禽獸!」
那刀閃著銀光。
然後狠狠地砍在了公公脖子上。
公公憤怒又痛苦的嘶吼,在這一刻甚至蓋過院外如月悽慘的尖叫。
「賤人!你瘋了?!
「快去叫俊強回來!快去啊!」
婆婆深深看了我一眼,然後再一次舉起菜刀,狠狠劈了下去。
「啊!!!!!!!!」
我來不及多想,直直朝李富年家跑去。
女人的尖叫越來越近,我害怕地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直到再聽不見公公的嘶吼,才砰地踹開院門。
見到我,院裡的男人們發出興奮又譏诮的笑聲。
「俊強還不快起來,你媳婦都找到富年家來了。」
我沉默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心髒像是漏跳了一拍。
夜晚的山風冰涼,可李俊強的額上熱騰騰的全是汗。
他弓著身子的模樣,和那些哈哈大笑著的李家村男人沒什麼區別。
山中惡鬼一般。
甚至比最劣等的畜生還不如。
「可算出血了!這回騰空了可以揣男娃了!」
「果然自己媳婦一來,俊強都更賣力了哈。」
他們嬉笑著,鼓掌著,看李俊強的表情如同在看什麼打了勝仗的英雄。
如月的慘叫漸漸偃旗息鼓。
黏稠的液體彌漫開來,她胸口倉促的起伏放緩,後又歸於死寂。
「你來幹什麼?」
李俊強慢條斯理地提起褲子,嫌惡地看了眼滿身狼藉的如月。
「媽把爸砍死了。」
「什麼?!」
6
那一晚,村裡亂作一團。
本來男人們隻是幫著李富年媳婦處理懷上的女嬰。
可誰承想,村裡的「說理」娘把自己丈夫砍死了,據說現場極其慘烈,李克生的眼球都爆了,地上血漬尿液混作一團,臭氣燻天。
更挑釁的是,李克生下面的二兩肉也被剁得粉碎。
等所有人趕到時,男人身子都涼了。
李家村的男人們義憤填膺,要把我婆婆五馬分屍,祭奠那個又髒又臭的殘缺屍體。
趁無人注意,我將如月扶起來。
她表情木愣愣的,和婆婆那天被李富年送回來時的表情一樣。
我喊了幾聲她的名字,卻都沒有得到回應。
心一橫,我狠狠甩了她一耳光。
「你還想不想跑?!
「錯過了今晚,就再也沒有其他機會了!」
我把外衣外褲脫下,三下五除二套在如月身上,遮蓋掉那些青青紫紫無比屈辱的瘀痕。
「沿著河,向南邊跑,經過小鎮不要停留,去市裡,找媒體,找警察,找政府!把事情鬧大!
「如月!你聽明白了嗎?!」
死死抓著她的手,我看見她蒼白的臉色,看見她逐漸清醒的眼神。
她眼裡蓄了一包淚,眨眼間就掉落一串水珠。
「那你呢?你也跟我走吧。
「這裡,這裡就是地獄,剛剛你都看到了……
「我知道上次你打我是為我好,我都那副模樣了,李富年那個魔鬼,還讓他兩個弟弟強暴我……
「香香,好香香,你跟我一起走吧,李富年給我喂了藥,我沒有力氣。」
她說話語無倫次,手心裡全是冷汗。
我掙開她的手,將她用力一推。
「我走不了。
「你走,機會隻有一次,別回頭,找到記者後就把李家村都忘了,繼續去念你的大學,你不是學跳舞的嗎?」
我看向她的腳踝,那裡蜿蜒著一道黑褐色的液體。
「隻要有命在,就還有希望。」
她被我推得一踉跄,隻能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身影漸行漸遠,月光落在河邊密密麻麻的土包上,山風吹動野草,發出簌簌的聲響。
「我才不叫香香。」
我無意識地嚅動嘴唇。
然後轉身朝山裡走去。
7
李家村徹底鬧翻了天。
婆婆被男人們關進了小黑屋。
而原本綁在婆婆腳踝上的鐵鏈,現在拴在我的腳踝上。
李富年帶著男人們漫山遍野地搜尋如月,卻一直都沒能找到。
他憤怒得像頭野獸,帶著兩個弟弟衝進我家,叫囂著要李俊強給個說法。
「要不是你爸鬧出這事來,我媳婦怎麼可能跑?
「還有你家香香,誰知道是不是她把我媳婦送出去的?她從小生活在李家村,你從來都不綁著她,她對山裡的路線那麼熟!」
這時我的肚子已經有了一點小小的弧度。
李俊強像上次李富年攬著如月一樣,把手臂搭在我的肩膀上。
「別以為我不知道,那天下午你媳婦不就跑了一次?要不然你怎麼可能早早就清肚囊?
「李富年,要不是我去你家幫忙,我爸也不可能就這麼沒了。你要這麼說,是不是我爸下葬的錢也應該算在你頭上?
「再敢帶你的兄弟到我家裡來,別怪我去村長那舉報你!」
李俊強所在的村委辦,包攬了李家村分地、分房、分女人的全部事宜。
他這話,很有威懾力。
富年家若是還想要媳婦,就得聽村委辦的話。
三人灰頭土臉地離開。
院門被狠狠推開,又砸回牆上,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
李俊強攬著我的手越捏越緊,他捏住我的下巴,眼睛死死盯著我。
「那個如月,是你送走的嗎?」
我心裡咯噔一下。
然後眨眨眼,嘟起了嘴。
「你捏疼我了。
「我怎麼知道她去哪了?她有胳膊有腿的,富年哥又從來不拴著她,要我說,她跑了是早晚的事。」
李俊強盯著我看了許久。
他從未用這樣冰冷的眼神看著我,仿佛我犯了什麼滔天大錯一般。
「那你呢?你會不會有一天也跑了?」
我目光灼灼地望著他,眼神溫柔得像在憐惜地看著脾氣暴躁的愛人。
在我的注視下,他緊繃的身體漸漸松弛,手上的動作也輕柔了不少。
我向他耳語:
「你忘了嗎?我是被遺棄的。
「你的父母就是我的父母,你的家就是我的家。
「我是你的女人,我懷著你的孩子,所以生生世世,李香香都是李家村的人。」
「你說得對。」李俊強惡狠狠地親吻我,「好好在家待著,我去上班了。」
我目送他離開。
然後拖著沉重的鐵鏈去了廚房。
老舊的灶臺留有餘溫。
那柄砍死人的菜刀好端端地掛在牆上。
角落的夾縫裡,是婆婆每逢年節包餃子用的碩大案板。
我將那案板掏出來,順著中間的裂縫用力摳開,拿出裡面已經發黃的信紙。
上面的字跡。
是我婆婆尚娟孤立無援的二十餘年。
8
2000 年 2 月 4 日,我叫尚娟,我是被拐賣來李家村的,我家在蘇市新城街道 231 號 4-6-2,我父親叫尚泉,我母親叫嚴慧文。
2000 年 11 月 13 日,李克生那個瘋子,他逼我生下這個賤種,我不要生,我要回家,我不是大山裡的女人!!
我的靈魂永遠自由!
我家在蘇市新城街道 231 號 4-6-2,我父親叫尚泉,我母親叫嚴慧文!
2001 年 7 月 31 日,男孩,老畜生給他起名李俊強。
2003 年 5 月 1 日,李俊強第一次叫了媽媽,他還那麼小,他叫我媽媽時我心都在抖,我想恨他,卻發現自己根本恨不起來。
2005 年 2 月 3 日,今天李俊強說,等他長大了,他也買一個媳婦回來孝敬我,我這才發現,他和那個老畜生,長得一模一樣。
我得想辦法,我得逃出去,爸媽還等著我。
2006 年 3 月 1 日,我終於拿到了電話,可家裡的電話是空號,為什麼啊?為什麼!
2007 年 12 月 31 日,他們帶回來一個女孩,那個畜生說沒花一分錢,偷回來將來給俊強當媳婦,女孩叫初陽,手絹上繡了她的名字,多好聽的名字。
初升的太陽。
可惜李俊強不喜歡,他說他的媳婦要叫香香。
2010 年 3 月 14 日,那個老畜生,他偷看初陽洗澡!這樣不行,她才八歲!
2015 年 7 月 7 日,我找人買了避孕藥,塞在初陽的枕芯裡。
2015 年 7 月 8 日,初陽說,好疼。
2015 年 7 月 9 日,我想把初陽送出去,她那麼小,她父母一定還在找她。
2024 年 8 月 6 日,我想殺了那個小畜生。
2024 年 9 月 12 日,在李富年家的時候,我一直在想著我的初陽,可她怎麼這麼傻,稀裡糊塗地揣上孩子,難道要像我一樣,一輩子都被困在這裡嗎?!!
2024 年 10 月 3 日,該死的老畜生,該死的小畜生,該死的李家村,我一定要殺了他們!為了我,為了我的初陽!
而信紙的背面,是李家村所有女人的信息。
她做「說理」娘的這些年,將每一個被拐女人的希望落在這張信紙上。
程倩,2001 年進村,老家安徽,身份證號 XXXX。
張可可,2003 年進村,祖籍四川,身份證號 XXXX。
蔣雅麗,2004 年進村,祖籍浙江,身份證號 XXXX。
一行行一段段。
加上她和我,一共 148 條個人信息。
被拐來大山的 24 年裡,她總共懷過六個孩子。
隻有李俊強被生了下來。
其他那些因為性別為女,被一次次地施暴弄掉。
後來導致她習慣性流產,幾乎不用那些畜生動手,孩子自己就沒了。
年幼時她曾摟著我,把我當作依靠和寄託。
即便李俊強一遍遍說著那個冬日裡撿到被人遺棄的可憐小女孩的故事。
我臉上是動容,靈魂卻在戰慄發笑。
他高估了自己編造故事的能力。
也低估了一個五歲孩子的記憶。
我默默記下了那些地址和名字,然後將信紙撕碎,丟進了灶膛裡。
火焰噌地燃起。
湮滅了紙條上的字跡,和我臉頰上最後一滴淚。
9
我的肚子一日日變大。
李俊強對我也漸漸放松了警惕。
轉年村裡的李富年又買回來個老婆,李春城也第一次有了女人。
婆婆仍被關在小黑屋裡,由村委專人看管。
有時也能看見有人塞給守衛大爺幾塊錢,便怪笑著鑽進了小黑屋。
可我無能為力。
李家村頭上的天空烏雲密布,如同腳下這泥濘地獄的折射。
這天李俊強回家時,主動松開了我腳踝上的鐵鏈與我溫存。
半晌後,他說村裡現在沒有了「說理」娘,新來的幾個女人都不聽話。
尤其是李富年新買回來的那個女人,打也打了,餓也餓了,前幾天李富年的弟弟偷偷摸進去要強上,結果被那女人一口咬爛了下面,往後都不能再人道。
現在都還在醫院裡躺著。
「香香,你和那些女人不一樣。」
他又一次重復起那段真假參半的故事,結尾他說:
「你是我們李家村裡長大的女人,現在該是你報答的時候了。」
我眨眨眼,說了聲好。
第二天,我就在李富年家見到了那個女人。
為了防止她逃跑,女人身上連半片布都沒有,她身上的皮膚被凍得青紫,胃那裡凹陷下去一個偌大的坑。
我把身上的羽絨服脫下來,蓋在她身上。
屋裡沒有點燈,隨著日頭漸漸落下,整個屋子邁入黑暗。
「你懷孕了?」
她聲音嘶啞,好像很久都沒有說過話。
窗外一點點月光照進來,我看見她臉上幹涸的血跡,格外駭人。
我點點頭。
「幾個月了?」
「四個月。」
「我的孩子,」她視線落在我的肚子上,卻好像看得很遠很遠,「是個女孩,叫小滿。」
她捂住臉,聲音哽咽。
「有個老爺爺說他白內障,看不見手機屏幕上的字,叫我幫他看看寫了點什麼,就那麼一下,就中招了。」
「孩子呢?」
「他們說女孩沒人要,直接把她丟了。」她眼淚簌簌地掉。
「你也要做媽媽了,求求你了,放了我行嗎?我想去找我的小滿,我的小滿才三歲,她特別可愛,她會背古詩會說英語,老師都誇她聰明。
「求求你了,真的求求你了,放過我吧……」
她枯瘦如柴的四肢猛地從地上彈跳起來。
然後跪在我面前,一下一下地狠狠磕頭。
「我隻想去找我的孩子,求你了,讓我去找我的孩子吧。」
我一把扶住她,阻止她的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