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母當家
第4章
今日我倒沒使出唇槍實戰的技藝,隻是淡然搬出那日反問她的說辭。
她便如當日那般啞言,頻頻看向堂上之人。
可堂上的官老爺又怎會理她。
他們目的已經達成了。
我來了,便不再需要這市井婦人作誘餌了。
在婦人目瞪口呆被拖下去時,我便被叫到了後院,說是記錄與此案的相關事宜。
這自然隻是說辭,於是如我和秦羨預料的那般,縣衙的小後院裡坐著一個大人物——
當今四皇子。
皇家之人的容顏皆極為出彩,其中最為出挑的,當數這位四皇子。
宸寧之貌,軒然霞舉。
四皇子對著我笑,如遇到一個相識老友一般:「你終於來了。」
我俯身一拜:「見過四皇子。」
他也不驚詫我知曉他的身份,隨手摘下一朵花,放在手中狀似輕柔地摩挲,他另一掌撐開朝著面前的棋盤:「聽聞秦夫人棋技卓絕,不知本皇可有榮幸,討教一二。」
我頷首:「請四皇子賜教。」
一場下來,我輸掉棋局。
四皇子將花朵推向鼻翼,紅花與他的唇色一明一暗,互為映襯:「秦夫人是看不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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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諳棋局之人,自是能察覺到對手的真正實力。
我隻是垂眸:「小女不敢,隻是方才有些思量,難以專注棋局。」
「噢?」四皇子清嗅鼻息,「說來聽聽。」
我看著四皇子,聲音清明:「不知那婦人,下場如何?」
婦人訛詐,四皇子布局,子虛烏有。
叛國之名,也是四皇子一手,扣在我江家頭上的。
此婦人,有如我江家。
四皇子饒有興趣地看著我:「自是按訛詐律法判。」
聞言,我有點看不透眼前之人的用意了。
我本來以為,今日四皇子見我,便如那二皇子一般,想讓我站隊。
可他如今卻這般直白地告訴我,江家一事也會如被冤枉的婦人一般,背上自己莫須有的罪名。
那還有什麼可說的?他如今舞到我面前,便隻是想捉弄我,想看我崩潰失控嗎?
他也確實成功了。
我用盡全身氣力,壓抑著周身的憤怒行禮:「四皇子英明,那小女便先行退下了。」
四皇子卻慢悠悠地說:「急什麼?」
他繼續道:「那婦人,擅於行騙,屢次得逞,這次倒是栽在你手上。」
我抬首,仔細咀嚼他的話中意。
隻見他細長的指尖挑起一枚白棋,圍困的黑棋驟然有了突破口。
他笑道:
「黑白分明,本皇最是喜歡。」
「秦夫人這般才智,不如查查,想將這黑棋趕盡殺絕的人,到底是誰。」
我思忖半晌:「小女有一事相求。」
四皇子挑眉向我看來。
我語調平靜堅定:「小女想去獄中,見我父母一面。」
隻我、隻秦羨,我們手中那點所謂的權力,稍稍不留神便會被血脈正統的貴人碾壓殆盡。
結盟,本就是我們計劃中的一環。
而對象是誰,便要看對方誠意多少。
既然都有所圖謀,便不要藏起尾巴裝無辜稚兔。縱然地位懸殊,但隻要我有底氣可被利用,我便有提條件的籌碼。
聰明人,就該打開天窗,說亮話。
13
在四皇子的安排下,我很快見到爹娘。
在獄中的日子自然是算不上好,爹娘看著平添了幾分憔悴,隻身子骨看著還算康健,想必也沒受太多搓磨。
爹娘一見到我,先是面露驚喜。而後阿爹卻是神色一轉,發了脾氣:「你來這裡做甚!這豈是你一個女兒家能來的地方!」
我隻是慢條斯理地放下餐盒,把精美佳餚一一擺放出來:「阿爹莫要擔心,若是女兒這次籌謀不當,下半輩子也會過來與你們作伴的。」
爹娘皆懼驚恐,阿爹的聲音顫抖得不像話:「你個不聽話的!你想做什麼!」
我把筷子塞在爹娘手中:「自然是救你們出去。」
阿爹狠狠將筷子甩開,擲於地上:「不需要!你隻要過自己的安生日子,便是全了你我父女一場的孝道!」
阿娘也含淚道:「是啊,採兒聽話,這些事遠沒有你想的那般簡單!我們女人家,哪能解決這般棘手的事兒?」
「為何不能!」我聽到我的聲音帶上了酸澀的哭腔,這才察覺到自己落了淚。
我看向爹娘:
「爹、娘,你們自小便誇我有才情,說我若能科舉,也該打敗一眾男兒郎。而在江家這等危急關頭,你們卻全然將我蒙在鼓裡。」
「你們說過,我是你們唯一的女兒,你們自當會永遠相信我。」
我字字泣血,唇邊帶笑:「你們就是,這般信任我的?」
「看輕我,陷我於無情無義,把我當成無甚感情的物件。」
「你們果真以為,你們身陷囹圄,我便可高枕無憂,借著秦羨的勢頭避過風聲,貪圖享樂一輩子嗎!」
「在你們心中,我便是這樣,豬狗不如的東西嗎!」
該是我毫不掩飾的失態駭住了爹娘,他們久久不再言語。
漫長的沉默過後,阿爹才開了口:「採兒,爹娘做的,全都是為你好啊!阿爹......阿爹斷不會害了你啊!」
我抹掉臉上的淚珠,語氣恢復往日的平靜:「多說無益,反正如今我已入局,若是真的為我好,便把所知的,盡數告訴我。此番,我不可行差踏錯半步。」
阿爹垂下眸子,脊背微彎。
在許久的沉默之後,他嘆了一口氣。
長夜漫漫,陰暗潮湿的牢獄中,我與阿爹第一次無關尊卑、無關男女地平等交談。
阿爹第一次,對我毫無隱瞞,也全無敷衍。
生平,第一次。
有些感慨,又有些可笑。
我回到秦府,天色已經暗了下來,隻星星點點的燭光,讓我知曉有人為我留了燈。
遙遙望去,隻見正廳裡有兩道身影,和若有似無的飯菜香。
我鼻頭忽地有些發酸。
走近正廳,隻見秦羨就著燭光,執卷讀書。而羅知棠則七歪八倒地癱在椅子上,酣然入睡。
秦羨朝我點頭示意,起身推推睡得正熟的羅知棠:「阿棠,江小姐回來了。」
羅知棠迷糊地睜開雙眼,嘟囔著喚我:「姐姐,你回來啦……」
大抵是真的困了,喊完這句,她又呼吸均勻地睡了過去。
秦羨有些無奈道:「她非要等到你。」
我笑著搖搖頭,拉拉羅知棠身上的薄毯:「我又不是小孩子,有什麼好等的。」
秦羨默了幾秒,方道:
「一家人,該等的。」
「以後,早些回家。」
「我們都很擔心你。」
有溫熱爬上了我的眼。
我想該是夜風呼嘯,有沙子進了我眼吧。
14
端寧郡主反常求賜婚的舉動,果然引起潘國使臣的懷疑。
這回有長公主的推波助瀾,我無需出手。
事情很快朝著我預料的方向行進。
最終不知長公主與當今聖上如何交手,最終同意了以城池換美人。
我以為此事便算了結,卻不料流言四起。
世間女子最難,端寧郡主和親有變,種種難堪猜忌,便如影隨行。
我隻餘嘆息。
殊不知,貴人之名聲有損,竟要有功者殉身。
那日,我同羅知棠外出採買,在光天化日下被綁了去。
粗繩勒得我手腕發燙,我強裝鎮定開口:「別傷人,要多少錢我們都給。」
那匪徒將我們扔在拖車上:「你們的買命錢,有人已經付過了。」
我不斷掠過無數人的光影,終於試探性地說了一句:「我同長公主,有誤會。」
那匪徒愣了一瞬,黑布罩上方的那雙眼眯了眯:「你還是莫要浪費口舌了,等著同閻王爺說吧。」
此番行徑,無疑默認。
那匪徒翻身上車,馬鞭撕裂空氣,傳來一聲尖銳的嘶鳴。
我在顛簸中,慢慢有了算計。
看來,我們暫時還不用死。
我正思忖著,耳邊卻傳來微不可聞的抽泣聲。
我望過去,隻見羅知棠哭得鼻眼都紅透了。
我隻是靠過去,將下巴貼在她發頂,她便慢慢靜了下來。
匪徒駕車停在一件破木屋前,裡面很快有人出來接應:「怎的這麼晚?」
「繞了點路。」
他們將我們兩人拽下,拖進木屋裡,而後離開,傳來上鎖的咔噠聲。
我屏息聽著,他們在院子裡喝著酒闲聊。
他們,似乎在等什麼人。
我不敢賭那人會不會是長公主,更不敢賭長公主會不會大發善心放了我們。
我環顧四周,尋找逃跑的機會。
當觸及到搖搖欲墜的木窗時,我眼前一亮。
我正打算招呼羅知棠,隻見她在我面前舉起了發紅的雙手,以及右手的一塊尖石。
她臉上的淚痕還沒消失,甚至眼眶還被淚水填得晶亮。
但即便如此,方才到現在,她便設法自救,默默拿著尖石磨斷粗繩。
我有些意外。
羅知棠一言不發,繞過我身後幫我解綁。
我手腳得到自由後,便趕忙領著她挪到門口聽動靜。
待到飯點,那兩人不見了蹤影。
我和羅知棠趕忙從破窗爬了出去,不要命地往來時路跑。
我的胸口仿如火燒一般幾近窒息,雙腿卻不知疲憊地向前跑著。
我們無聲地跑著,周遭安靜得隻能聽見沙沙的風聲。
大路在我們面前鋪開,靜默得像個引路人。
我有如糊漿的腦子頓時炸開。
一切,都順利得太詭異了。
我猛地停下。
羅知棠因著慣性又跑出一截,察覺到我的止步趕忙回頭望我,她的聲音沙啞地喘息:「姐……姐姐……怎麼了……」
我扭頭望回去。
沒有人。
沒有追兵。
我想起了匪徒在我指認長公主時的默認,想起了他的那句「繞了點路」,想起到飯點同時消失的兩人。
電光火石之間,前方出現一列車隊。
待到模模糊糊看清最前方那人的臉時,所有亂如麻團的線終於有了源頭,很快梳理得整齊有序。
我迎上來人的視線,喜悅地喊:「二皇子!」
我和羅知棠坐在二皇子的馬車裡。
羅知棠將手靠在暖爐,滿足地砸吧嘴:「真舒服,二皇子真是個好人。」
我也笑著應和:「幸虧遇到二皇子。」
馬蹄聲陣陣,我知道無數隻耳朵貼在車外的四面八方,聆聽著我們的動靜。
好人?
呵,想必這次綁架的始作俑者,便是他二皇子吧。
讓我誤以為長公主過河拆橋,而長公主素來與四皇子交好,從而斷了我投靠四皇子的念想。
而他自己,便如神祇降世,拯救落魄少女。此等恩情,怎不讓我這個醜八怪芳心暗許,生死相依呢?
他倒是打得一把好算盤。
隻是,他的算盤,從我那晚見了我父母起,便再無算計之用。
在江家落獄後,二皇子曾向聖上秘密諫言對江家人即刻行刑,以此來表示他的清白無汙。
阿爹混跡官場數年,這世上本就沒有不透風的牆,人脈盤根錯節,這話便落在獄中阿爹的耳朵裡。
隻是阿爹不信。
他不信他跟了這麼多年的主兒,會是這麼個混蛋玩意。
直到深夜獄中遇刺,阿爹認出蒙面那人是二皇子的暗衛。
至此,方才幡然覺醒。
我被這兇險驚出一身冷汗。
我問阿爹:「那晚你們是如何逃脫的?」
阿爹道:「能與二皇子抗衡的,自然隻有四皇子。」
在分開之際,阿爹長嘆一聲同我道:「採兒,皇室之人汲汲營營,皆不可信。」
我自然知道。
車窗被叩開。
我揭起簾子往外望,隻見二皇子伸手遞了些吃食過來。
他笑得和煦如春風:「莫要害怕,本皇定會護你們周全。」
我也笑,笑出感激涕零的模樣,隻笑意卻不達眼底。
「謝二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