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雨連天

第6章

他拉起我就走,字字句句皆透著森森寒氣:「來日戰場上相見,我不會手下留情。」


赫連烈平靜地站在那裡,身形融進如墨夜色:「草原子民都反對這場戰事,林修鶴,若有可能,我希望你可以善待他們。」


夜風吹動樹葉,成了我們之間最後的悲歌,江南小院的一切都在今夜被埋葬。


來日相見,便是死敵,是你死我活,是不死不休。


11


斥候追蹤到了糧草的下落,如此多的糧草赫連卓的人沒辦法帶出關,把它藏在了一處山洞中,周圍布滿了機關,帶回糧草,折損了不少人。


林修鶴把我安排在他的營帳:「休息兩日,我便派人送你回去。」


「聽你的安排。」


糧草找回,我在這也幫不上什麼忙,不如回京城去,讓他少些擔憂。


藍易叛國之事我得親自告訴父皇,飛鴿傳書難保不會出什麼岔子。


夜裡,林修鶴隔著屏風躺在矮塌上:「長樂,你我之間的婚事,你可厭煩?」


我轉過身,看著屏風上的模糊人影:「我若說我厭煩,你要如何?」


林修鶴沒有絲毫遲疑,喉結滾動堅定地吐出一句話:「抗旨不遵。」


我點點屏風上的人影:「抗旨不遵是要丟腦袋的,少了你,我的日子會非常無趣。」


我輕聲道:「所以林修鶴,打完這場仗,我們成婚吧。」


「好。」隻有一個字,林修鶴說得重之又重,像是在說一個刻骨銘心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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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兩軍對壘,赫連卓竟然親自到陣前叫囂。


他在陣前扔了一個沾血的布袋:「林修鶴,這便是你來日的下場,你的女人這次讓她跑了,下次,我會直接把她充作軍妓。」


林修鶴站在城樓像頭被激怒的獅子,他拿過士兵手中的弓箭,拉弓搭弦,飽含怒氣的羽箭離弦而去。


眾目睽睽之下,精鐵箭镞扎進赫連卓的右眼。


赫連卓慘叫一聲,捂住眼睛。


這麼遠的距離,誰都沒料到林修鶴能箭無虛發。


草原人匆匆退兵,林修鶴派人去把那個布袋撿回來。


他掀開布袋,呼吸猛然一窒。


12


赫連烈死了。


聽見這個消息的時候,我呆呆地坐在那,腦中一片空白。


昨天我還對著他惡語相向,還在想我們之間不死不休。


今天他就被自己的大哥砍了頭,將首級扔在了兩軍的鐵蹄之間。


林修鶴死死攥著拳頭:「他身體裡也流著一半中原人的血,我會給他報仇的。」


我無力地捂著臉:「我若好好和他說兩句話就好了,他不過是個愛吃燒餅的傻大個,我怎麼會把他和赫連卓當作一類人?」


他和那兩城百姓一樣,成了這場戰爭的犧牲品。


赫連卓因惱怒林修鶴送給他的那一箭,兩日後指揮騎兵對漠城發起了野獸般瘋狂、沒有理智地進攻。


我被戰火困在漠城,每日都老老實實待在營帳,祈禱林修鶴能平安歸來。


這一場仗草原大敗,不僅損兵折將,還打沒了一支最精銳的騎兵。


赫連卓領兵退守峽關,漠城士兵整頓軍備,準備著給赫連卓致命一擊。


百姓都在期待長夜之後那束破曉的天光。


可百姓不知道,那個戰無不勝的將軍,失蹤在了關外的無定河。


為免軍心不穩,副將和前去搜查的士兵皆三緘其口。


每到暗夜降臨,我都會挽起長發,穿著林修鶴的舊鎧甲,坐在油燈前,將身影投在營帳上。


我身體撐起的不僅僅是一副盔甲,而是這支軍隊的靈魂。


到了出徵那日,我不能再躲在營帳,我帶著面具,穿著沉重透著血腥氣的鎧甲站在了三軍面前。


我與林修鶴的身形差得太多,將士們一眼就能看出來不對勁,可沒有一個人戳穿。


這一刻,鎧甲之下不管是誰,都隻能是哪位與他們出生入死的將軍。


少年將軍的意志仿佛附著在了我身上。


我要帶著他的期望,斬出這最後一劍。


峽關飛沙走石,我與赫連卓終於兵刃相見。


鏖戰數個時辰,腳邊血流成河淹過腳面,屍首殘骸累成小山。


昨日還在說著歸家的少年被彎刀刺穿了心髒。


哀號慘叫充斥耳畔。


面具早就消失在亂戰中,被踏進血肉黃沙。


赫連卓譏諷怒罵:「大周男兒都死絕了麼?讓你這個女流之輩來與我交鋒。」


刀兵相接,我沉喝不退:「我先是大周的臣子,再是閨閣裡的公主,我身體裡的血和男兒一樣!在為我腳下的土地身後的百姓沸騰著!」


揮劍逼退赫連卓,又連斬兩支箭矢,不設防地肩膀ťűₔ中了一刀,我疼得臉色慘白,抬手堪堪擋住了赫連卓兇猛的攻勢。


赫連卓轉動脖子,露出嗜血的犬牙:「你不是我的對手,你若現在領兵投降,再跪地求饒,我可以留你一命。」


我的舅舅,骠騎將軍盛溫年,天河一役死戰不退,最終身隕雲關。


我的表哥盛奕明,騎兵前鋒,和敵軍將領於烏崖同歸於盡。


我母族最小的哥哥,盛寒雲,在掩護百姓撤退時被敵軍亂箭射死。


……


這青山遍埋我盛家忠骨。


投降,求饒,我的骨頭裡可沒刻著這兩個詞。


我擦去嘴角的血,死死盯著赫連卓的眼睛,將生死拋卻,一字一頓:「今日就是死,我也不會後退半步,枉讓你這蝼蟻之輩,辱我家國門楣!」


勸降不成,赫連卓周身殺意暴漲,他抬起手中彎刀:「那你就去死吧,群龍無首之時,我照樣可以攻下漠城!」


呼吸都是冰冷的,手中的劍柄因為沾了血而滑不可握,我將手掌伸進沙地,混著血沾了一手的沙石,再死死握住劍柄,站起身:「赫連卓,我死了,這支軍隊也不會如你所願地退縮潰散,你面對的隻會是因失去他們的公主而憤怒的臣民。」


風沙如刃,喊殺聲被狂風撕扯著落進昏黃的天空。


我抿著冷汗,湿潤滯澀的喉嚨:「這便是我與你最大的不同,我的身後是千千萬萬不屈的大周子民,而你的身後沒有擁護你的黎明百姓,隻有一群被迫上了戰場,信念薄弱的劊子手。」


赫連卓被激怒,混濁的左眼爬上血絲:「去死吧!」


刀鋒逼面,這一擊我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扛下的。


死亡迫近,我抑制不住地發抖,雙手死死握住長劍迎了上去。


電光火石之間,一支羽箭刮破天空射中了赫連卓完好的左眼。


「長樂!殺了他!」


我咬牙揮動手中劍,狠絕地斬下赫連卓的頭顱,鮮血飛濺,眼前一片赤紅,我如快要溺亡卻又陡然破水而出那般,大口大口喘著氣。


我用腳尖勾起地上的長槍,挑起那滴血的首級,嘶吼著:「賊首伏誅!負隅頑抗者,殺無赦!」


話落似驚雷乍響,草原士兵看見赫連卓頭顱高懸,皆是丟盔棄甲。


旌旗連天,獵獵作響。


我高舉手中長槍,胸腔劇烈震動,在一眾大周將士們的注視下,高喝:


「此戰,大捷!」


回應我的是將士們足以撼天動地的咆哮:


「大捷!」


13


草原兵敗,赫連卓身死,草原王幼子赫連宏被扶上位,籤下歸順降書,大周賜予侯爵王印。


藍易因通敵叛國被抄家,於秋後問斬。


赫連烈被葬在了兩地交界處, 一個水草豐茂, 風景秀麗的地方。


又一年春,我和林修鶴來看他。


墓碑是林修鶴親手鑿刻的, 我親手點的朱砂。


到那個墓碑前時, 那裡不知被何人放了一包燒餅和一束花。


我猛地攥緊手裡的食盒, 舉目四望,另一邊下山的路上, 有已經變成兩個點的一高一矮的背影。


我有些恍惚, 轉頭催促道:「快來,你目力好,那個……是不是……」


「哪裡?什麼?」


林修鶴聽見我叫他,連忙拴好馬匹過來, 等他極目遠眺時,那裡什麼都沒有。


我聲音漸泣:「林修鶴, 我好像看見大哥了。」


林修鶴看著背影消失的方向久久沒有說話。


我壓下心中酸澀,如若他真的還活著,來日必有再見之期。


我把食盒裡的燒餅拿出來放在墓碑前,又對著遠處無盡的黃沙說了會兒話。


天色漸暗, 林修鶴把帶來的鬥篷披在我身上:「回去吧, 晚上風涼。」


我將臉縮進領子長嘆了口氣,「嗯」了一聲:「我想走一走,先不騎馬了。」


林修鶴牽著馬,跟在我身側,天遠地遼, 二人一馬的身影被夕陽拉長,映在身後的古道上。


我道:「把你從無定河救上來的老夫婦還是不願跟我們回京城麼?」


當初林修鶴在河面上漂了一天一夜,最後被一對老夫婦撈上了岸, 在那戶人家昏迷了四五天才醒。


老夫婦的兒子年輕時去當兵,就再也沒回來,林修鶴有心將他們帶回京城頤養天年。


可老人眷戀故土,不願離開, 這幾日林修鶴都是親自帶著東西上門去請的, 一直未果。


我那時受傷一直在床上躺著, 不然我一定跟著一起去。


這次來,林修鶴還是沒有放棄。


林修鶴搖搖頭,有些無奈道:「不勉強了,我讓人給他們修繕了房子,地裡的田我也帶著營中弟兄翻過了,以後每年來看看他們吧。」


我側頭看他:「我跟你一塊來,幫著做頓飯也是好的。」


林修鶴牽住我的手,輕笑一聲:「娘子的飯, 還是做給為夫一人吃吧,老人家年歲大了,因為吃頓飯進醫館, 不值當。」


我嗔道:「你這是笑話我做飯難吃?」


林修鶴立馬討饒:「我哪兒敢?」


我揣手悶頭往前走不理他。


見我低著頭不說話, 林修鶴彎腰側頭來看我臉色:「真生氣了?」


「姑奶奶我錯了, 」他跨步ťű̂ₓ走到我面前,倒退著和我面對面,變著花兒地喊我, 「殿下?娘子?心肝兒?你理理我嘛。」


最後林修鶴別扭地吐出兩個字:「爺爺。」


我噌地抬頭,咧開嘴角,大聲應著:「诶~爺爺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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