胚胎暗湧

第2章

沈安離開家不久,我就發了高燒,燒得迷迷糊糊的時候,打響了江煜的電話。


明明知道這段時間他都是開飛行模式的,但還是暗暗期望著他會接。


終於電話響了最後一聲後,歸於沉寂。


晚上的時候,我媽打了個電話過來,本來是不想讓她擔心的。


隻是我媽太過敏銳,一聽我的聲音便知道我病了,第二天一早便從家裡趕了過來。


她恨鐵不成鋼地瞪了我一眼,最後心疼地將我摟在懷裡:


「媽媽很多時候都在後悔,是不是將你教的太好,你總是擅長站在別人的角度上想問題,於是覺得所有人的行為都事出有因。」


「江念安太小,不懂事,分辨不清話中的正確與否,所以可以理解;江煜對前妻深情也沒有問題;沈安父母出於愛女心切,怕別人忘記自己的女兒,也可以理解。」


我媽將我抱在懷裡,像小時候那樣一下一下拍著我的背:


「可是我家阿諾,你自己的委屈呢?」


那麼多年的委屈好像一瞬間通通湧上心頭,我原以為自己足夠強大,我原以為過去就過去了,我能夠很好地消化掉這些不好的情感。


可是直到現在我才發現,這些情感它們都還在,悄悄積攢在心一角,越來越多,越來越多,等到有一天再也沒有辦法忍受。


眼淚一顆一顆地砸在地上,我發不出聲音,隻是來回吞咽著哽咽聲。


這些年,我怕江煜難做,我學會很小聲很小聲地哭,不被人聽見,小心翼翼地哭。


我媽輕輕摸著我的頭,嘆了口氣:


「哭出聲來,不用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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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是試著發出一點聲音,然後聲音大了一點,最後演變成一場嚎啕大哭。


像是小孩一樣放聲大哭,不在意別人的看法,心裡難過於是便什麼都不管地哭。


從黃昏一直哭到天完全黑了下來,哭完以後,眼睛腫得厲害,嗓子也啞了。


我媽離開前,將我抱在懷裡,安慰道:


「無論你如何選擇,媽媽都在你的身後。」


6.


這段時間老是生病,索性去醫院約了一個全身的體檢。


體檢報告上顯示我的卵巢功能不是很好,醫生說我最佳生育年齡就在這幾年,再往後拖,隻會越來越難。


半個月後江煜回來了,我第二次向他提出我想要個自己的孩子。


他有些無奈地看著我,像是在看一個不懂事的孩子:


「蘇晏,我以為我們已經達到了共識。」


我真的恨透了他這幅永遠溫和的神情,忽然翻身吻在他的唇上,然後解開他打的整齊的領結。


床頭燈在掙扎中轟然墜地,暖黃光影碎成鋒利稜角。


我發狠咬住江煜的喉結,血腥味混著他慣用的雪松香水在齒間爆開。


真絲睡裙肩帶崩斷的瞬間,他擒住我手腕的力道幾乎要捏碎骨頭。


"蘇晏!"他後仰躲避時撞翻了香水架,玻璃瓶在瓷磚上炸開晶瑩的毒花,"你瘋了嗎?"


我跨坐在他腰間去扯皮帶扣,金屬搭扣刮破指尖也渾然不覺。


十年婚姻像張浸透藥水的試紙,此刻終於顯影出殘酷的真相——他繃緊的肌肉不是欲望,是防御姿態。


"要個孩子怎麼就是發瘋?"我拽著他的手按向小腹,"這裡三年前就該有胎動的!"


他突然翻身將我掼向地面,後腰撞上床頭櫃的瞬間,疼痛一瞬間襲來。


月光從窗簾縫隙漏進來,在他赤裸的脊背鍍上冷鋼般的光澤。


我蜷縮在波斯地毯的芍藥紋樣裡,看他撿起睡衣的動作像在手術室穿戴防護服。


"你看看現在的樣子。"他系扣子的手指穩得可怕,"和那些醫鬧的潑婦有什麼區別?"


梳妝鏡映出我散亂如藻的發,被咬破的嘴唇像腐敗的櫻桃。


碎玻璃渣裡躺著摔裂的婚戒,鑽石戒託裡還卡著江念安去年惡作劇塞的口香糖。


浴室傳來反鎖的咔嗒聲,花灑轟鳴蓋過我的嗚咽。


我摸著鎖骨處被他推拒時留下的指痕,突然想起產檢那天——他握著 B 超儀的手也是這樣冰冷,說流掉孩子時睫毛都沒顫一下。


7.


電話忽然響了,是蔣豔請我去喝酒。


蔣豔是個東北女人,我替她打贏了離婚官司,彼此性情相投,偶爾便會聚聚。


本來是不想去的,但是我已經很久沒有睡個好覺了,喝點酒或許能讓我好睡一些。


酒吧裡,霓虹燈閃爍,喧鬧聲四起。


蔣豔塗著紅色的烈焰紅唇,聽我說完了所有的話,最後挑了挑眉:


「就這?你他媽在演苦情劇呢?」


蔣豔的鑽石美甲戳著我的額頭,血腥瑪麗在杯壁撞出漩渦,酒吧霓虹在她眼角炸開妖異的紫:


「知道全球最大精子庫有 35 萬捐贈者嗎?金發碧眼的混血小天使,智商 180 的常春藤學霸,隨便挑!」


我摸出藏在錢包幾年的產檢單,邊緣早已磨出毛邊。


二十二周胎兒的輪廓在斑駁的折痕裡忽隱忽現,像場未做完的夢。


她朝我勾了勾手指,我湊過去,她在我耳邊吐氣如蘭道:


「蘇晏,想要個自己的孩子,就生個唄。」


我開始有點震驚,接著沉默,最後發現自己好像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


對啊,我想要個自己的孩子。


誰又規定孩子的父親一定得是江煜呢?


8.


我在網上做了很多攻略,最終選擇了一家國外的專業機構。


試管針在消毒燈下泛著冷光,我數著藥盒裡剩餘的促排針劑。


護士掀開我後腰的衣物時,冷藏室飄來的寒氣激得皮膚泛起細小顆粒。


針尖抵上皮膚的瞬間,診療室突然斷電,應急燈在牆上投出扭曲的暗影。


「要幫忙嗎?」


清冽的松香漫過消毒水的味道,有人握住我發抖的手腕。


月光從百葉窗漏進來,照見男人白大褂上的工牌——林敘,生殖科新聘專家。


他指尖指向我的腰椎處,那裡有一道淡粉色疤痕:


「2015 年夏天,你在少年法庭淋著雨撿案卷,這裡被鐵門劃傷。"


我驚愕抬頭,他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陰影:


「那年我躲在旁聽席,看著你為家暴男孩辯論。」


「試管周期需要情緒穩定。」


他將香囊系在我腕間,手指似有若無擦過促排針留下的淤青。


「江醫生今天有三臺腫瘤切除手術。」


玻璃櫃裡的手術刀映出他唇角梨渦,和當年躲在法院廊柱後偷看我的少年重疊。


深夜收到陌生號碼發來的胚胎發育圖,配文是「今天取卵很勇敢"。


我慌忙刪除時,江煜正好推開家門,白大褂下擺沾著茶園的泥。


8.


除了沈安的忌辰,每隔一段時間,江煜就會往茶園去一下。


茶園對他而言,是他的精神獨立之地,而我從沒有踏足的資格。


這段時間我們在冷戰,見了面隻當彼此不存在。


他嘆了一口氣,語氣中有求和的意思:


「你的臉色很不好,蘇晏,我們還像以前一樣好麼?」


可是雁過留痕,雪泥鴻爪,一切事情經過了都會留痕。


所以我隻是冷冷望著他,江煜有些疲憊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


「蘇晏,我今天做了三臺手術,我很累,不要鬧了好麼?」


小腹隱隱作痛,額頭布滿密密的汗,我不願在江煜面前露出脆弱,轉身離開。


江煜在我這裡碰了好幾個釘子,終於冷了臉:


「過兩天我要出差,你好好想想。」


促排反應最嚴重那夜,林敘帶著中藥貼敲開我家門。


我有點不好意思,大老遠地讓他跑這一趟。


林敘跪在沙發前替我熱敷小腹,指尖溫度透過衣料灼燒皮膚:


「當年若不是有你的獎學金送我出國,我可能已經爛在了那個小胡同裡。」


蟬鳴聲突然洶湧,他解開兩顆襯衫紐扣,露出鎖骨下方的蝴蝶紋身——正是他診療室標本的復刻。


溫熱的呼吸拂過我頸側淤針:


「你說過萬物破繭才能新生,現在輪到我幫你。」


手機在茶幾上震動,江煜發來茶園星空照,林敘的陰影籠罩下來時。


但他終究隻是拂去了我頭發上不知何時掉落的枯葉,然後禮貌地轉身離去:


「明天選擇孩子生物學上的父親,早點過來。」


9


第二天一早,我就起床,臨出門的時候,江煜剛起床。


四目相對,又雙雙離開。


冷凍艙騰起的白霧漫過捐贈編號時,我聽見鋼筆尖劃過紙面的沙沙聲。


林敘倚著基因圖譜展板:


「CSF0327,父系三代內科醫師,瞳色基因組呈顯性遺傳。」


他的鋼筆尖突然懸停在資料卡上:


「當然,如果您更傾向東方基因……」


我摩挲著東亞組別的塑封檔案,產檢手冊裡江煜畫的嬰兒笑臉突然在指尖發燙。


他旋開紫外線消毒櫃,金屬盤裡二十支冷凍管折射出詭譎虹光:


「上周整理捐贈樣本時,發現個有趣的現象。CSF2306 的線粒體 DNA,與您上周體檢的血液樣本契合度高達 99.7%。」


林敘摘下護目鏡,下垂的眼尾讓他看起來像寺廟裡被香火燻舊的菩薩像。


他指尖輕叩著 2306 的編號,試管壁上凝結的水珠順著數字紋路蜿蜒而下:


「聽說胚胎會更適應母系基因記憶。當然,這不符合雙盲原則……」


我有些心動,追問道:


「林醫生知道 2306 基因的長相如何嗎?」


林敘不知為何似乎笑得有些狡黠,他拿出一張泛黃的照片:


「這是捐贈者唯一的童年影像。」


照片上七歲的男孩站立在破舊的紡織廠門前,臉上有傷口,但的確是長得極好。


「眼神不錯。」我摩挲著照片上翹起的稜角。


我媽常說看一個人,最先要看他的眼睛,2307 的臉上雖然有傷,神情倔強,但眼神很溫良。


「就他了。」


林敘彎腰將協議遞給我時,我望見他眼角的一枚紅痣,照片上的孩子眼角也有一枚紅痣。


是巧合嗎?


不過就算是又如何,我在合同上籤上自己的名字。


林敘的眼睛彎成很可愛的月牙狀,語氣中隱藏著笑意:


「那明天見。」


10


為期半個月的在外學習後,江煜從外地回來。


他顯得有些疲憊,眼下是青黑,見到我的第一面就是說:


「蘇晏,我們好好談談。」


或許是心中還有所期盼,又或者是對這七年的不甘,我坐了下來。


"念安同意在兒童房加張小床。"語氣中有所退讓,"下周起我調去門診部,每天都能早回......"


我沒有說話,他又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