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禍水

第9章

皇長子原本還跟黏皮糖似的黏在皇帝身邊,聽了這話,卻恭恭敬敬地退開一步,彎腰一揖,小大人似的一板一眼回答起來。


皇帝微笑地聽著,不時問上兩句,再聽皇長子認真地回答。


不得不說,皇帝對自己唯一的兒子,是有十足的慈父情懷。


蕭貴妃坐在下側的座椅上,自顧自喝著自己的茶水,微笑不語。


我不得不暗暗佩服這個女人的不動聲色。


就算皇帝忌憚蕭家,提防蕭貴妃,可他萬萬不能割舍的,就是這份慈父舐犢之情。


這也是我無法與他們相爭的。


皇帝看向蕭貴妃的眼中多了些動容。


「這些日子還要照顧意兒,辛苦貴妃了。」


蕭貴妃放下茶盞,依然是淡淡的笑容:「意兒是個讓父親和娘省心的孩子。」


一時之間,御書房之中溫情脈脈,倒像是我插在他們一家三口之中,格格不入。


我有些尷尬,想要尋個借口告退,皇長子卻忽然叫我。


「麗妃娘娘,這橙子可以賞了我嗎?」


我一愣,我見這孩子的次數不多,次次他都要吃我手裡的東西。


穩重大方的皇長子原來終究還是個孩子,難免貪嘴。


我看著手中被我剝得亂七八糟的一個橙子,挑挑揀揀摘出兩瓣完整的果肉來,伸手遞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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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不見外,雙手接過了,一瓣直接喂給他父皇,一瓣塞進了自己嘴裡。


我和蕭貴妃都看得一愣。


皇長子眉開眼笑:「父皇,甜嗎?」


皇帝也笑得面容舒展:「甜得很。」


我拿了幹淨帕子,擦著指尖的汁水兒。


心中默默地,對這個孩子生了幾分愧疚。


若是沒有我的出現,也許他的人生會一直這樣父母恩愛,父慈子孝。


他會毋庸置疑地成為王朝的太子,享受他父親理所當然的偏愛,朝臣們獨一無二的選擇。


可是我的人生原本也該一帆風順,又有誰會對我抱有愧疚呢。


28


又到了一年年關,今時不同往日,我已經能在面見朝臣的宮宴上有一席之地。


我舉杯遙遙向蕭貴妃敬酒。


她含笑,也向我舉杯而笑,仿佛我們之間從來沒有過任何刀光劍影。


皇帝蹙了蹙眉,溫和道:「貴妃今年一直身體不好,少飲些。」


我心中暗暗嗤笑,已很久不見皇帝對貴妃這樣體貼,如今宮宴,還不是做給貴妃的哥哥蕭將軍看的嗎。


蕭家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到如今還是有幾分體面。


隻是出乎意料地,蕭貴妃如往常那樣順著說些奉承合意的話,隻是頷首放下了酒杯。


反倒是坐在下手不遠處的蕭將軍急切開口,聲音不大,卻威嚴含怒:「貴妃娘娘,皇上如此關切娘娘,您不該謝恩嗎?」


我大為驚詫。


於情,蕭貴妃剛才的舉動也說不上什麼錯處,他沒必要當眾給親妹妹下面子;於理,蕭貴妃已經是宮中的蕭貴妃,皇長子生母,蕭將軍根本沒有資格指責於她。


蕭貴妃卻隻是睨了蕭將軍一眼,幹脆把手中的空酒杯扔了。


純銀的酒杯落在地毯上,隻發出悶悶的一聲鈍響,卻嚇得一眾宮女侍婢面色蒼白,連忙匍匐跪地。


「哥哥要謝恩便替我謝了吧。」蕭貴妃起身,「我累了,該回去了。」


言畢,竟然連禮都沒有給皇上行一個,自顧自走了。


蕭將軍連忙起身,面向皇帝的方向跪地抱拳。


皇帝竟然也沒有出言怪罪,抬手讓蕭將軍起來,隻當作無事發生,揮手讓宴飲繼續。


樂聲重起,朝臣們仍在推杯換盞,沒有人在意前方的這一點小小變故,唯留下我目瞪口呆望著蕭貴妃從後門離開的背影。


她隻帶了兩名宮婢,跟在她身後,華裳搖擺,更襯出身影單薄。


我分明記得,我剛入宮時,她還是雍容華貴,大方得體的模樣,如今卻像是渾身長滿了刺,不管不顧地刺向所有人。


大約帝王的變心傷她太深。


小綠跪在我的座席旁,為我換上新的茶水。


我呆呆地跟小綠喃喃:「我要是有一天這樣發瘋了,你可一定要攔住我。」


小綠如今已經很是穩重,小聲扯我的袖子讓我噤聲。


我自己也笑了,我哪裡有資格為愛發瘋。


年關之後,蕭貴妃仿佛是心氣全無,宮中一應事務再也不管,隻是關在自己宮中休養。


皇長子出閣讀書後回後宮的次數少,貴妃宮中大門緊閉,死氣沉沉。


有幾次皇帝想起來去看看貴妃,卻被她婉拒在宮外,隻說病顏虛弱,不宜見人。


連皇長子有時候回來,貴妃都避而不見,隻說小孩子容易過了病氣,叫他去別處休息。


我的青鸞宮就在旁邊,遙遙看見皇長子在宮門口來回踱步,心急如焚的模樣,一點也不似作假。


蕭貴妃到底想做什麼?我心中暗忖。


29


青鸞殿中,白澄的妻子桂氏抱著新生的小女兒,有一搭沒一搭地搖晃著襁褓,那孩子乖乖巧巧地睡著,緊閉眼睛,長得玉雪可愛。


我伸出一根手指去戳她的臉頰,驚覺嬰孩的臉小得驚人,幾乎沒有我巴掌大,我生怕自己一個不小心把她戳壞了。


桂氏笑我,被一個孩子弄得手足無措。


「她好乖。」我很是驚奇。


桂氏壓低了聲音和我說話:「娘娘是沒見過孩子鬧起來的時候,那真是吵得人整宿不得安寧。」


「啊?」我眼中浮過迷茫,「不能交給奶娘照看嗎?」


桂氏又笑我:「娘娘做了母親就知道了,孩子一時一刻不在身邊都會擔心,雖然有人能照顧,但我哪裡舍得。」


我沉默了片刻,沉默到桂氏都覺得有些奇怪,抬頭看我。


我深呼一口氣,回道:「沒事嫂嫂,我隻是……想起我娘了。」


桂氏是個直性子,見我也沒有太過傷感,直接開口問道:「我可以聽聽娘娘的身世嗎?」


「算了,沒什麼好說的。」我掩飾好情緒,「嫂嫂也知道我從前家世不太好。」


她寬慰我道:「將來娘娘有了自己的孩子,一定會是個極好的母親。」


說到這裡我就憂心:「也不知道怎麼的……一點動靜也沒有。」


我並不很想要一個孩子,但我需要一個皇子。


桂氏雖然勸著我順其自然,眼中卻不無憂慮。


我知道她擔心什麼,白澄是跟我一條船上的人,我與貴妃已經勢不兩立,如果沒有孩子,遲早會落得清算。


我看著桂氏懷裡安靜睡著的孩子,突然疑慮起來。


我進宮本是孑然一身,卻無端端地拖了白家一家下水。


不止他們,小綠,阿許,我宮中幾十個宮女宦官,一身命運難道都要拴在我搖搖欲墜的未來之上?


如果事敗,他們會不會也感到無辜冤屈?如今躺在襁褓裡的小小嬰孩,會不會也像我這樣長大,一身仇恨?


我面色不佳,桂氏忙問我怎麼了。


恍然想起前日聽的戲文裡一句「冤冤相報何時了」,我心中思緒萬千,卻也隻是搖搖頭表示沒事。


「前陣子哥哥跟著江南巡撫去了江南,可有什麼要緊事嗎?」


「倒是有一樁。」桂氏猶猶豫豫開口,「相公交代了讓我帶話給娘娘,他說……」


我細細聽罷,摩挲著手上的戒指自言自語:「江南總兵嗎……」


30


江南富庶安寧,並不像西北一般需要常常徵戰,因此江南總兵相對清闲,平常隻是練兵巡回,預防海寇,論起功績自然不如蕭家一脈。


當今的江南總兵黃大人,二十餘歲就駐守江南,迄今已經頭發花白,兢兢業業,每年來京中述職也是獨來獨往,從不走親訪友,看似極為獨立的一位純臣。


他出身江南世家,一貫也不和蕭家為代表的北方氏族往來。


也是因此,他作為武將第一個站出來支持蕭家,讓皇帝最為震怒。


皇上調動蕭家勢力時,終究還是顧念了黃大人的功績和忠心,沒有遷怒到他頭上。


「哥哥是覺得,他有何不妥嗎?」我問桂氏。


桂氏神情古怪,回道:「娘娘是江南人,兒時可有聽過民間『黃豹子』的傳聞?」


我小的時候,江南有傳言,年輕婦人,尤其是美貌婦人,出門切要小心,不可單獨出行,不可去僻靜之處。


江南一帶多水流,河流穿行平常人家之間,少女夫人們每每把臂同遊,河邊嬉戲,人景相映,煞是好看。


那一陣常常有貌美婦人,獨自去河邊浣衣,或是在僻靜處行走時,忽然就被人擄走,不知蹤跡。


去報官,官府卻也無能為力,隻說查不出賊子蹤跡。


因此家家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正是人心惶惶的時候,第一批被擄走的婦人卻自己回了家。


問她們經歷了什麼,答案不約而同:被五花大綁,蒙著眼睛扔去了車上,每日被灌了昏睡的迷藥,然後凡事不知了。


當事女子隻說並未受到什麼身體上的傷害,隻是流言紛紛,傳言越來越離譜,說什麼的都有。


逼得遇事的人家頂不過流言,隻好遠走他鄉,也有那夫家嫌婦人遭了禍,直接休棄了新婦。


有被劫去的女子回憶道,在車上迷藥清醒之時,曾隱隱約約聽到旁邊人的議論,提到他們稱自己的頭目為「豹子」。


又拼湊幾人的說法,聽到他們的主事應該是姓「王」或者「黃」,應該是官身,而且職級不低。


百姓裡有敏銳者猜出這些線索共同的指向,連忙縮了脖子,擺手直言「惹不得惹不得」。


於是隻留下了「黃豹子」的傳說在民間流傳,至於這綽號實際指向的是哪名大人,也少有人說得上來,隻知道是不可能狀告,實在惹不得的人物。


這事兒連著發生了兩三年,總是江南一帶一地平息,一地又起,卻異常有規律,隻挑梳著婦人髻的美貌女子下手。


後來百姓也曉得了規律,從此有了約定俗成的規矩,女子婚後也不盤發,散著少女發飾,漸漸地這擄劫婦女之事真的不再發生,漸漸地,也就沒人再追究。


這事兒說來也是我很小的時候發生,如果不是特意提出,我怎麼也想不出江南的黃大人能和童年記憶裡的江南閻王有什麼關聯。


「是他所為?」


桂氏點頭,篤定道:「有人為證。」


我嘆氣:「難為白澄能查出這個……隻是……這事兒說到底,也隻是他一人的罪證。」


禍害百姓,如果證據確鑿,是能掀了這位江南總兵不假,可怎麼也連帶不到蕭家身上去。


「相公說,正是因為查出背後是蕭家,所以他才沒敢貿然上報,如今證據在他一個人的手中,並不曾讓其他人知曉。」


如此,就有意思了。


身在西北總領大軍的將軍,勾結江南總兵,行禍害百姓之事……


重點不在罪狀,而是勾結,而且是早有勾結。


我手指撫上太陽穴,輕輕揉捏:「如此,我要好好想想怎麼利用了……」


我忽然想起什麼,大聲喊門外的阿許:「你去我私庫,多取些禮品回來讓嫂嫂帶回去,嫂嫂帶著孩子不便,你隨她出宮一趟,務必把本宮的心意好好帶到。」


阿許手中的證據,也該露出水面了。


31


我讓桂氏五日後再進宮一趟,卻沒想到,這五日過得甚是波瀾。


病中的蕭貴妃派人傳話,讓我去一趟她宮中。


上次見貴妃還是在年關夜宴上,距今已經大半年過去。這次一見,隻感覺她又瘦削了些,面色也大不如從前。


竟是真的病了嗎?我揣度。


她見我來了,竟然支著身體艱難坐起來,倚在靠枕上,目光如炬地看著我。


「白澄找到了江南總兵的把柄,是嗎?」


我心中大震,冷汗幾乎瞬間冒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