籠中鶴

第2章

溫潤今與我想象中的不同。


他雖是儒生卻並不羸弱,一進門就挽起袖子,劈了兩捆柴。


見我傻愣著,郭大刀逮著我一通批:


「還杵在這幹啥!拉褲兜子了!來客人了也不知道幫襯著點。」


其實倒不是我沒眼色。


隻是初見這樣好的皮囊,難免緊張。


耐不住郭大刀的催促,我鼓足勇氣,坐在溫潤今身邊:


「我爹說你是讀書人,將來是要做大事的,這些雜活還是交給我吧。」


溫潤今展顏一笑:


「這世上沒有白吃白住的道理,讀書人也是人,做人做事,無須劃分三六九等,都同樣重要。」


我不信:「那這麼說,這鎮上殺豬的,做買賣的,唱大戲的,都不比皇帝老兒差?」


溫潤今定聲道:「人活一世,各自精彩,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我聽不太懂,但誰讓他長得好看呢。


於是很給面子地點了點頭:


「你說得對!」


落日下,火爐正旺,從鍋裡飄出一縷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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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我一臉饞樣,溫潤今笑盈盈道:「我做了肉絲面,你要是喜歡,等下就多盛一碗。」


誰懂,我真想抱著我爹親一口。


能找到這樣賢惠的夫君,他真是個人才!


我正美滋滋地傻笑,溫潤今突然盯住了我,而他那張攝人心神的臉,也一寸寸地靠近。


我有些慌亂,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想抱著我親一口,隻能向後挪了挪,直到半拉屁股掛在外面,摔個大馬趴。


「剛才有隻蟲子落在臉上,本想幫你趕走,沒想到……」


他蹙了下眉:「沒想到你反應這樣大。」


又伸出手要將我拉起來。


天殺的!


他的手也很好看。


「別!別!別!我自己可以!」


我一骨碌爬起來,正巧看見一個鬼影從牆頭翻進來。


「江涯!你是狗鼻子嗎!隻要我家一燉肉,你聞著味兒就追過來!」


「嘻……瞧你這小氣樣兒!小心我跟郭大伯說,你偷夫子的經書擦屁股!」


「你說!你說!誰不說誰孫子!」


眼見我和江涯扭在一起,又打又鬧,跟倆野猴子似的。


溫潤今呷了口涼開水,神色晦暗不明。


7


溫秀才走後,溫潤今替父親教人識字,眼見他辛苦,我煲了一鍋骨頭湯送了過去。


在孩童的哄笑中,我無端紅了臉,偷偷望一眼溫潤今。


卻在他含笑的眼眸中,瞧見自己小小的虛影。


紫藤花架下有一條長板凳,一邊坐著溫潤今,另一邊坐著我。


「我阿爹說溫大叔不僅教了許多娃娃念書,還堅決不收銀子,實在是鎮上的大善人。」


溫潤今笑了笑:


「鎮上大多都是窮苦人家,就算攢了積蓄,也不會使在念書上。


「我爹隻是想盡他所能,讓孩子們可以識字明理,不至於稀裡糊塗了一輩子,還不懂得生存的意義,教化的意義。」


我蹙起眉:「生存的意義我想沒人不知道,男要種田,女要嫁郎,天經地義,自古就是這樣。」


男耕女織,湊合一生,早已是數百年的法則,誰都不會反駁。


可溫潤今卻說:「日子不止有一種過法,男人也可以不耕作,女子也可以不嫁人。


「讀了書總能多條路,就算不考取功名,也能謀個差事。再者,多明白些道理,在世間行走,總不至於盲從無依。」


這話雖有些離經叛道,卻有些道理。


突然明白,阿爹為什麼給我訂這門婚事。


世道艱辛,能顧全自身已是萬幸,溫家父子尚存渡人之心,著實難得。


我一高興,每天都跑過來送骨頭湯。


連吃個把月,我長了二兩膘,溫潤今卻愈發豐神俊逸,去街上買豆腐,都惹得小姑娘多挖兩勺。


這怎麼能行!


於是我開始薅小白菜給他吃。


吃到第七日,溫潤今小心翼翼地問:


「嘉嘉,世伯的肉鋪是不是關門了?」


8


我讓郭大刀贊助一根糖葫蘆,他卻一毛不拔,氣得我三天沒有理他。


轉眼到了二月二,街上來了個耍把式的。


本想拉著溫潤今看熱鬧,可他這幾天神出鬼沒,不知道在忙些什麼,隻好找了江涯。


街上人流如雲,迎面遇上的都說:


「喲!嘉嘉,怎麼和江家小子一起,郭大刀換女婿了?」


江涯哈哈大笑:「好眼光,嘉嘉鬼迷日眼的,也就小爺我不嫌棄她。」


我正要撕他的嘴,卻聽見一道清雅男聲——


「嘉嘉。」


回首望去,迢迢月光下,溫潤今姿容勝雪,抱著一個扎滿糖葫蘆的草靶子。


我瞪大眼睛:「從哪來的這麼多糖葫蘆?」


「給你的。」見我愣住,他又補充一句,「挑來挑去也不知道哪根最甜,就都買下了。」


「你哪來這麼多錢?」


「替衙門的趙師爺抄了五日訴狀,賺了幾吊錢。」


我突然就笑了,可溫潤今卻沒什麼喜色,隻淡淡說了句:「江兄弟,又麻煩你陪嘉嘉出來逛街了。」


江涯沒心沒肺地拍了拍我:


「不麻煩,我和嘉嘉青梅竹馬,打小睡過一張炕,吃過一碗飯,甚至用過一盆洗腚水,她的事就是我的事」


溫潤今面無表情:「不愧是青梅竹馬,感情可真好。」


氣氛尷尬到詭異,我正想說兩句,江涯卻咋呼一聲:


「那不是我姐嗎!」


人聲鼎沸處,江皎提著一盞兔子燈,笑得溫柔。


攙著她的男人是江大叔的徒弟,張木匠,為人老實,見人總害羞地笑。


雖然江涯給阿皎姐姐磨了拐杖,可她心思細,心氣高,情願悶在小院子裡,也不想出門讓人笑話。


萬幸有張木匠。


如同那盞兔子燈,照亮了她窺見天地的希望。


9


江家有一棵香樟樹,江皎出生時所種,早已亭亭蓋矣。


如今阿皎姐姐快嫁人了,江大叔砍了這棵樹,要打一套精美絕倫的奁箱。


聽著隔壁刨木頭的聲響,我哀怨道:「瞧瞧人家爹,對閨女多好!」


郭大刀翻了個眼:「小沒良心的!沒有老子你能活得這麼滋潤?全鎮誰像你似的天天吃肉,身板好的都能考武狀元了。」


這倒是事實。


颍川鎮不算富,半年吃不上肉的,都大有人在。


當然,這不包括第一大戶王侍郎,他回鄉前原是個四品京官,與王公貴族都能攀扯得上。


郭大刀每次送完肉都要念叨:


「王家的宅子氣派極了比馬場還要大,王家的小姐更是美得沒人樣,穿一身紅衣裳,打扮得跟仙女似的……」


「都沒人樣了,咋還能是仙女呢。」


郭大刀不理我,上肉鋪幹活去了。


溫潤今也不理我,坐在樹下喝綠豆湯。


隱隱約約能感覺到他在生氣,狗男人!真是令人捉摸不定。


話雖如此,我還是很沒出息地跑到廚房,夾了一塊把子肉給他。


「那個……我去書院了。」


「好。」


「你不送送我?」


「有江兄弟在,你倆青梅竹馬,我放心。」


這什麼態度!


簡直白瞎了我的把子肉!


書院裡,夫子在臺上口若懸河,我在臺下一臉萎靡。


江涯扔來一張紙條:


【你是掉茅坑了嗎?臉比屎還臭。】


我略帶幽怨地問:


「為什麼我這麼不討人喜歡。」


江涯:「你腦子被驢踢了?沒事,隻要你要送我二斤豬棒骨,哥喜歡你八輩子。」


夫子一把奪過紙條,痛心疾首道:


「郭行嘉!江涯!這裡是讀聖賢書的高雅所在,瞧瞧你們,寫的什麼,不是茅坑就是屎的,簡直辱沒斯文!下學後把爹找來!」


郭大刀年輕時習武,脾氣又急,讓他知道還得了。


我連忙討價還價:「我爹去縣裡送肉去了,來不了。」


「那就讓別的親戚來!」


最終還是麻煩溫潤今走一趟。


10


傍晚,烏雲密布。


與夫子揖禮作別後,溫潤今帶我回家。


我跟在身後,能瞧見他攥著那張紙條,似有怒火。


一路沉默,直到能看見郭家柴門,溫潤今才停下腳步。


他眸光輕輕瞥來,藏著我看不懂的情緒:


「你放心,等父親回鄉,我會讓他出面退掉婚事,絕不會損害你的清譽。」


我腦袋轟隆一聲,書箧從手中滑落,狠狠砸在腳上。


疼得想哭。


忽然有輛馬車停在門前,傳說中美得不成人樣的王家小姐,由丫鬟攙扶下來,果真有傾城之色。


她笑著走來:「溫哥哥,今日來府上送肉的怎麼不是你。」


溫潤今皺起眉:「你是?」


王小姐瞪大了眼:「你不記得我?我是王侍郎家的二小姐,你前幾日去府上送肉,我們見過的。」


溫潤今哦了一聲,一把抱起我:


「我娘子傷到了腳,需要醫治。小姐若想買肉,可去鋪子裡尋嶽父大人,在下就不奉陪了。」


回到家,我倔強地將溫潤今擋在屋外。


他無奈道:「嘉嘉,開門,好歹讓我瞧瞧你傷得如何。」


「既然解了婚約,是生是死都不幹你的事兒。」


本是賭氣,可溫潤今真走了。


我不死心,順著門縫向外瞧,好家伙!哪還有溫潤今的影子。


不會是去找王家小姐了吧?


也是,就連阿爹都說她貌若神女,溫潤今何必拒絕。


我越想越氣,趴到床上放聲大哭。


讀書人都是負心漢!


溫潤今是負心漢!


罵著罵著,突然感覺腹部一陣劇痛,天轉地旋間,我顫巍巍掀開被子,發現一片殷紅。


不是,我明明砸到的是腳。


為什麼流血的是屁股。


正在懷疑人生,有人忽然掀開我蒙在頭上的棉被。


11


等看清來人,我直接原地發瘋:


「你去哪了?」


「去世伯房裡拿金瘡藥。」


「你和王家小姐到底是怎麼認識的?」


「我替世伯去王家送肉……」


「你確定她把你當成送肉的,而不是賣肉的,我看她眼珠子都要貼在你身上了!」


溫潤今耳根泛起薄紅:「嘉嘉,注意言辭……」


「我家是開肉鋪的,粗俗慣了,你要是看不順眼,可以走。」


「不走。」


「你憑什麼不走,你都退婚了還賴在我家做什麼,騙把子肉吃嗎?」


「別動。」


溫潤今強硬地摁住我,脫掉我的鞋襪,輕輕敷上金瘡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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