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雲知

第1章

林行簡高中後帶著我和兒子進了京。


所有人都說我終於苦盡甘來,可以過上好日子了。


可是京中不比鄉下,他開始嫌棄我身份低微、言行粗鄙,將我關在後宅不許見人。


就連我親生的兒子都厭棄我說:「娘你別再鬧了,還嫌咱家的笑話不夠多嗎?我真希望容傾小姐那樣的人來做我娘,那樣我就不會被人嘲笑了。」


可是我真的如他們所願徹底消失,他們卻開始瘋了一樣地尋我。


直到聖上設宴慶祝找回流落民間的長公主,他們才再次見到了我。


隻不過這次我不是唯唯諾諾地跟在他們身後,而是高坐在金殿之上,受群臣朝拜。


兒子哭著來扯我的裙擺,我卻後退一步笑著說:「你認錯人了。」


1


圓月高掛,清輝遍灑。


我在中庭坐到深夜,也沒有等回我的夫君和兒子。


中秋佳節,本該闔家團圓。


桌上的菜冷了又熱已經幾遍,幾壇杏花釀被我自斟自酌已經見了底。


林行簡今日帶著林應臣早早出了門,他們向來是這樣,不會向我交代要去哪裡,何時歸家。


今日是我自作主張,想和他們一家團圓,如今看來不過是我痴心妄想。


自從搬到這京城,我和他們,早就不是一家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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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露湿寒,冷酒和著眼淚,冰涼苦澀。


我再也坐不下去,正待起身,卻聽到林應臣的聲音。


「爹爹,今日的宴會真熱鬧,容傾小姐送我的鯉魚燈竟然是玉石雕刻而成,我還從未見過如此精致的物件。」


抬頭就看見林行簡牽著林應臣款步走來,林應臣手裡提著一盞玉燈,隨著步履搖曳。


說話間他們終於發現了我,林行簡腳步一頓,似是驚訝。


林應臣也下意識地將手裡的燈背到了身後,像是做了什麼錯事怕被我責罰。


酒力升騰,眼前的景象氤氲開來,林應臣見狀上前扶住我,掃了一眼桌子冷冷地說:「你又飲酒了?」


沒有對於晚歸的解釋,也沒有對我的關心,喜怒不形於色的臉上是蹙起的眉頭,他在生氣。


「是啊,這樣好的月色,總要喝上一杯的。」


我抬起頭望著月亮答。


「雲娘,我們現在不比從前,京中更不是鄉野,你……」


林行簡的話未說完就被我打斷,我拉著他的衣襟伏在他的胸膛上說:「夫君今日,可是與容傾小姐一同嗎?」


畢竟林行簡身上的胭脂香味太過明顯,讓人無法忽略。


容傾是相府二小姐,自我入京以來就聽說她對林行簡情根深種,甚至在他騎馬遊街的時候當眾向他丟過香囊。


那時候所有人都知道狀元郎是個貌比潘安的俊後生,卻沒人知道他早有妻室。


「夫君是否有娶容傾小姐過門的心思,若是有,我可以走。」


我抬頭,直視著他的眼睛說。


其實我可以繼續裝作不知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麼,許是今日飲了酒,突然就不想再粉飾太平了。


林行簡後退一步看著我,冷冷地說:「今日容傾失足,險些跌進池塘,我不過是正好在跟前扶了一把,我不知道你又發的什麼神經。你可知道這京中怎麼傳你這個狀元夫人?」


看著林行簡惱羞成怒的樣子,我突然笑了出來。


「還能怎麼傳?無非說我是個釀酒的酒娘,不配做這狀元夫人。說你是個天上有地上無的才俊,不該有我這樣的妻室。」


我很少這樣和林行簡說話,他看向我的眼神充滿了震驚。


「胡鬧!你以後還是不要飲酒了,咱們家早就不需要你釀酒來維持生計了,好好做你的狀元夫人。」


2


林行簡拂袖而去,沒有再看我一眼。


站在遠處的林應臣冷眼看完了一切,才緩緩走近。


他站在離我一步遠的位置,搖著頭嘆氣。


「娘親,你能不能不要鬧了,你還嫌咱們家的笑話不夠多嗎?」


我不可置信地看著這個我拼了命生下的兒子,無法理解為什麼他可以說出這樣冰冷的話。


「你知道不知道容傾小姐給爹爹引薦了好幾位大人?要是她做我的娘親就好了,爹爹就可以留在京中做官,我也不會被別的孩子嘲笑了。」


林應臣和林行簡長得很像,小小年紀一副老成模樣,他看向我的眼神輕蔑又委屈,似乎我就是那個阻斷他們父子青雲梯的罪魁禍首。


我的血肉,化成刺向自己的尖刀,我感到手腳冰涼,胃部蜷縮成一團,忍不住顫抖。


林應臣出生時,林行簡還未高中,靠著我一點釀酒的手藝苦苦支撐度日。


那是個奇冷無比的冬天,為了不讓他餓死,我生產後不到三日就起床釀酒,如今手上還生著凍瘡。


那時候日子雖苦,可是看著用功苦讀的夫君,和軟乎乎的兒子,覺得一切都很幸福。


「雲娘,我一定會讓你和兒子過上好日子的,到時候你再也不用釀酒,再也不用受苦了。」


林行簡曾經在油燈下細細撫摸我的手,紅著眼承諾。


如今夫君高中,兒子長大,我卻成了他們覺得丟臉的存在。


我看著眼前的林應臣,緩緩扶著桌子坐下,拿起一壺酒,繼續喝了起來。


「好的,我知道了。」


我回答道。


林應臣似乎被我的反應氣到,一跺腳轉身離開,隻是走得太急怕壞了玉燈,一隻手小心扶著。


待到林應臣沒了蹤影,我才忍不住彎腰嘔了出來。


那天夜裡,我就燒了起來。


半夜驚醒,頭痛欲裂,即使蓋著幾層棉被我還是止不住發抖。


我知道,是我的寒症又犯了。


這是多年前冬日釀酒落下的病根,好多年未犯,這次來勢洶洶。


林行簡還未放官,這狀元府空有個名頭,連一個僕人也無。而他已經睡在書房很久了,此刻自然也無法知道我的情況。


我想起床去拿藥,掙扎了幾次終於還是摔回了床上。就這樣半夢半醒,挨到天明。


終於,林行簡推開了我的房門。


「雲娘,怎麼沒做早飯?」


這是他進來的第一句話。


「今日相府有宴,我會帶應臣去參加。」


這是第二句。


「你在家不要胡鬧,不要飲酒,終究要顧及我的名聲。」


這是第三句。


見我沒有反應他轉身想走,我用盡全力喑啞出聲。


「夫君,我寒症犯了。」


林行簡聞言轉身回來,剛想上前查看,林應臣就跑了進來。


「爹爹,爹爹!馬車都備好了,你怎麼還在這裡磨蹭?去晚了就趕不上容傾小姐的車了,她說了要帶我一起去登山的。」


林行簡面色一變,低聲說:「你娘寒症犯了,要不今天……」


「不要!爹爹不要相信她!她就是昨夜飲酒太多,宿醉而已。如今什麼時候了,哪裡會犯寒症,又不是在鄉下那個茅屋。」


說著他伸手撤掉了我身上的被子,指著我說:「爹爹,你看她不是好好的嗎?娘親又在裝病了!」


我躺在床上肺腑俱裂,偏偏燒得連一滴眼淚都無。


曾經為了博得他們父子的關注,我確實裝過病,不過在我發現那並沒有用後,早就放棄了這種撒嬌式的裝病。


因為裝病隻有對在意你的人才有用,對他們,沒用。


「我們不是和容傾小姐約好了嗎?一起去登山,她還答應我送我一匹小馬。」


似乎怕林行簡真的不赴約,林應臣繼續著急道。


「雲娘,我知道你在鬧脾氣,但是我做事也有我的苦衷。晚些我會叫醫師上門給你診治,你先好好休息。」


說著,林行簡牽起林應臣轉身出了門,甚至沒有幫我把掀開的被子蓋上。


腳步聲漸遠,我的心和整個狀元府一起歸為死寂。


沈雲知。


是時候,該離開了。


3


我留下了一紙和離書就踉跄離開了狀元府。


高門大院,燙金的匾額。


還記得林行簡初次接我們來京時,我站在門前內心極為震撼。


如今回頭,府門如深淵巨口,我同樣心有戚戚。


我和林行簡,相識於一場滂沱的大雨。


我忙著去收釀酒用的粟米,他護著懷裡的書卷闖進我的屋檐下避雨。


小酒館逼仄,我與他撞了個滿懷。


我惱他害我湿了粟米,他心疼我弄湿了他的書卷。


「書生,你怎麼陪我的粟米?


「要不你明日來我酒館幹活,還了賬額外我再給你一串銅錢。」


其實我是看到書生心疼書卷的樣子,心有愧疚。


林行簡欣喜地不住點頭,此後日日來我店裡。


書生沒有多少力氣,除了會讀書幫不上什麼忙。可是我同樣幹活幹得欣喜,因為我發現書生看書寫字的樣子真好看。


後來,我成了書生的妻子,我們還有了孩子。


他還是日夜坐在酒館裡看書,而我依舊守著他每日忙碌而幸福。


我娘曾經告訴我,她希望我這一生自由灑脫,若是遇到真心相愛之人也可託付一生。


那時候我以為,林行簡就是我娘說的那種人。


可是,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來不及沉溺往事,我拖著病體找了個醫館抓了藥。


暫時沒有體力遠行,便在城中找了個客棧安頓了下來。


這些年,雖然有了林行簡的俸祿,我還是喜歡自己釀酒,偶爾做出一些新酒方子,賣給酒館也攢得一些銀錢。


這也是京中女眷嘲笑我的地方,林行簡和林應臣對此十分不滿。


不過此時看來,手裡有錢好辦事,店小二一日三餐伺候得妥帖,連藥都煎得認真仔細。


不過幾日,我的身體已經好了大半。


直到這時,我才終於體會到了這京城的繁華。各式店鋪,琳琅滿目的商品,沿街的餐館酒館,晚上的夜市。


這一切,都是我不曾領略的風景。因為林行簡說過,不喜歡我拋頭露面,現在看來,不過是怕我出來給他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