餛飩馮娘子

第2章

朝朝倒是聽話,成日捧著我的玉如意,顛來倒去地玩。


她說:「玉......美,美,我......我也美。」


我:「......」


這糟孩子,怪臭美的。


我小瞧了蘭翠和馮春,兩個人倒是會搗鼓生意。


不到半日,他們就把餛飩賣了個精光。


我有些驚訝,問他們秘訣。


馮春眼裡的笑跑了出來。


「蘭翠姐負責吆喝,我就負責扮客人,時不時還要打幾個嗝。別人問我這家餛飩好不好吃,我就一個勁點頭。」


「就這麼半天,我足足吃了五碗餛飩!」


我笑著搖了搖頭,轉身繼續包餛飩去了。


既然他們這麼能幹,我也不能拖後腿。


日子一天天過,鋪子裡的生意依然慘淡,但好在蘭翠和馮春的小攤生意旺盛。


隻不過,我的鋪子仍舊開著。


趙大娘潑髒水又何妨?時間久了,自然都知曉我和戚崇再無幹系。


輾轉一個月過去,天氣稍稍暖和,朝朝學會了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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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春在前面,用玉如意勾著朝朝一步一步往前走。


蘭翠則虛扶著朝朝,兩隻眼睛都黏在她身上,生怕她跌了倒了。


待朝朝蹣跚走到小春懷裡,小春便抱著朝朝飛了一圈又一圈,引得小孩兒咯咯笑。


我看著這三人,心裡頭也實打實地滿足。


而餛飩鋪的生意,也漸漸回春。


蘭翠和馮春見狀,也不再出去擺攤,一個留在鋪子裡打下手,另一個則照顧朝朝。


有吃慣了攤子的熟客,見二人沒有出攤,竟一路打聽到了雙蘭鋪子。


「嘿,教我好找!你們家的餛飩可真是不錯,人也做事麻利。」


我笑了笑,另送了一碗米漿給他。


米漿口感濃稠,餛飩鮮嫩多汁,熟客吃得大呼快哉。


這一下,可為鋪子引來了不少客人。


蘭翠和馮春忒是驕傲。


一日,鋪子前來了個衣著考究的小公子。


小公子通身氣派,站在鋪子前幾步遠,抿著唇,盯著門口那口鍋,並不言語。


想來是哪位人家的少爺。


但我嫁給戚崇五年,從未見過此人。


約莫,家中遭了難?


這人文文靜靜的,身上縈繞著一股病氣,與小春蘭翠不同,若能讓他教一教兩人念書,也是極好的。


我這般想著,心頭生出一個荒謬的念頭:【要不然將他一起養了?】


然而這個念頭剛冒出,一道熟悉的嗓音乍然響起:


「雙娘,你怎落到這般田地?」


我循聲望去,竟是戚崇。


8


戚崇的身後跟著趙大娘。


不用想,是趙大娘搞的鬼。


我抬頭凝視著他。


戚崇錦衣玉袍,清爽俊麗。


隻不過瘦了許多。


戚崇兩隻眼犀利如鷹,在我和馮春身上來回掃蕩。


他想上前攥著我的手,卻被我巧然避開。


我垂目,輕聲道:「侯爺,請您自重。」


戚崇的臉上登時浮上怒意,他眼裡寒意凌厲,冷冷道:「跟我回家!雙娘,拋頭露面的,還和外男住在一塊,像什麼樣子!」


「我們已經和離了。」


我的嗓音無波無瀾,像是在陳述一件事實,平靜得很。


我以為再見到戚崇,我好歹會有一絲絲難過。


可我已經有了家人,又何須難過?


戚崇向來自負,他「哈」了一聲,面色陰沉得幾乎能滴出水來。


「就算我們和離了,你也依舊是我戚家婦,本侯讓你回,那你就必須得回。」


我斂下睫,隻覺荒唐至極。


當年阿娘離世,我茫茫然接手了馮氏餛飩鋪。


而戚崇縱馬遊街,年少輕狂,偶然路過我的餛飩鋪,竟一眼誤終生。


滂沱大雨中,他跪在侯府門外,隻為給我一個正妻的位置。


老侯爺氣得用家法伺候,戚崇仍無動於衷。


雨水淌過他的眉目,分不清是雨還是淚,他朝老爺子吼道:「此生我隻娶雙娘一人!」


分不清是害臊還是心疼,我隻覺天地悽惶,而我背過身,也開始掉起了眼淚。


可不過五年,戚崇卻愛上了另一個姑娘。


趙尚書的女兒,趙蓉。


美豔俏皮,是他心中無可替代的朱砂痣。


當年的餛飩娘子從白月光跌下了凡,一片寒霜,哪及似火的姑娘?


所以,那般痴情的少年郎,一旦愛上別的姑娘,又怎會讓我再動容?


戚崇放緩了語氣:「跟我回家,好不好?蓉兒能容下你,你姑且做小......」


「不好。」


「不好!」


不知何時,馮春衝到我面前,將我牢牢實實地擋在身後。


「阿姊憑甚要跟你走,她因為你遭到的非議還不夠多嗎!你既與她和離,就該知道和離的分量,而非像今日如此,娶了一個還肖想我阿姊!」


戚崇輕蔑笑了一聲,拳頭咯吱咯吱響:「既已和離,又怎可拋頭露面?本侯要是知道她會和你這等小人住在一個屋檐下,就不該放她離開!」


馮春憤怒極了,眼睛似乎能噴出火,他不顧我的驚呼,和戚崇打在一塊。


兩個人都不肯讓一步,每一拳都梆梆作響。


戚崇一個騰空,竟將馮春撂倒在地,他半騎在馮春上面,拳頭尚未落下,我就跑過來擋在小春上面。


戚崇怔了怔。


我將人推開,扶起小春,拍了拍他身上的灰塵。


戚崇想來拽我,我避不開,隻能任由他拽。


我看向他,一字一句說得決絕。


「侯爺若想出氣,便打我。但我和侯爺,早已永無可能。」


戚崇木然良久。


正當這時,蘭翠扯著遠處那位俊俏小公子過來。


「快快,你身子骨一看就弱。吃了我們家那麼多餛飩,也該報答我們了。你趕緊趴下,就說自己快被戚家的快打死了!」


小公子訥訥然,漂亮的眼睛略顯疑惑:「這......某還需要趴嗎?」


「趴啊!讓他怕你!」


戚崇皺起眉頭,眸子掃向他,似有些震驚,但他嗫嚅著唇,最終什麼也沒說。


我讓他放開。


戚崇松手了,隻不過目光流連在我身上良久。


我漠然離去,隻當被老鼠窺探了。


9


回到餛飩鋪,我讓蘭翠招呼小公子坐下,自己拿出傷藥,為小春塗抹。


說實話,今日小春貿然出手,還受了傷,我是有些生氣的。


但看見他臉上身上均掛了彩,我又於心不忍起來。


朝朝倒是不害怕,葡萄似的大眼睛滴溜溜轉,還要撲哧一聲笑出來,指著小春道:「醜......醜哥哥!」


小春害臊地低下頭。


我彈了彈他額頭:「還知道不好意思!今日是誰讓你強出頭的?」


小春眼裡掛著淚:「......阿姊,他欺負你......」


唉,傻孩子。


我拍了拍他的腦袋。


「我和他的事其實很好解決,隻要我跟他回去一趟,不到一個月,他又會生出厭煩意味,加上他又舍不得讓他心尖人受委屈,自然會放我回去。」


「所以,又何須你出頭?」


「小春,答應阿姊,以後不要替我出頭,好不好?我真的怕你們受傷。」


馮春一個勁低著頭,不說話。


我也奈何不了他,把傷藥往他手裡一塞,便掀簾出去招呼小公子了。


小公子文質彬彬的,即便蘭翠在他身旁,嘰嘰喳喳說著許多不著調的話,他仍溫和一笑。


我在心裡感慨,果然是別人家的孩子。


怎麼看怎麼好。


長得好看就不說了,關鍵是,一看就很會念書。


他手上折扇翩翩,袖上還繡著文官最愛的白鶴。


雖然身子骨是弱了些,但他一舉一動,皆具大家之範。


我越看越喜歡,不禁想:此子日後定有大作為。


蘭翠:「你今天要不要吃餛飩啊?什麼味道的?」


小公子輕聲細氣道:「松花蛋的即可。」


蘭翠:「還是不吃蔥不吃荠菜嗎?」


小公子輕輕點頭。


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臉頰飛上紅暈,還低下了頭。


瞧瞧,多乖的孩子。


知道自己挑食,還會不好意思。


熱氣騰騰的餛飩端上來後,小公子吃得很文雅。


至少不像蘭翠和馮春一樣,吃個骨頭吐得到處都是。


——雖然餛飩裡頭沒有骨頭。


我自認自己是萬分慈愛地看著他。


小公子卻局促起來,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蘭翠把我拉到一旁,嗓音大得跟喇叭似的。


「小姐,你幹啥瞅著人家?還這副神情?你怕他不給銀子?」


小公子嗆得直咳嗽,他微紅著眼,輕聲道:「馮娘子放心,我不會赊賬。」


「......」


我老臉都丟盡了!


有時候,和蘭翠待在一起,也很無助!


蘭翠說,她第一天出攤時,這個小公子便一直徘徊在攤子周圍。


似乎是想吃,又怕吃。


蘭翠便直接摁著人坐下,盯著他吃完了一整碗。


蘭翠問他好不好吃?


他說好吃。


蘭翠笑得忒驕傲:「我們做餛飩的,好吃才收銀子,不好吃便不收。」


小公子點點頭,從錢袋子裡掏啊掏,掏出錠金子來,唬得蘭翠不敢收。


最終,蘭翠勉為其難道:「那我包你三個月的餛飩,你記得要來吃。」


小公子同意了。


那錠金子,迄今還沒收到哩。


一時,我都不知道是誰傻。


蘭翠傻,銀子沒收到,便讓人吃了一個月的白食。


小孩也傻,讓他來吃三個月,他還真的來吃三個月,也不怕膩。


我感嘆一聲,囑咐蘭翠好生陪著客人,要留他下來吃飯。


蘭翠答應了,我才回堂屋重新做了幾碟菜。


無骨酥魚、軟炸裡脊、燒花鴨、蝦仁豆腐、炒時蔬。


每一道都是我的拿手好菜,也是小春最愛吃的。


我端過來時,蘭翠對我眨眨眼,仿佛自己完成了了不得的任務。


我笑著問小公子:「一起吃嗎?」


他猶豫片刻,才點了點頭。


10


用飯時,隻有蘭翠一個人小嘴叭叭。


小春和小公子都不說話,但小春是悶悶的,小公子眼睛亮堂堂,隻是害羞著呢。


末了,他朝我作揖:「多謝馮娘子今日的款待。」


一邊道,他還一邊掏出錢袋子。


我疑惑看著他,他一聲不吭放在桌上。


蘭翠替他解釋:「飯錢。」


他羞答答點頭。


我氣笑了。


將錢袋子囫囵塞回給他。


小公子不肯收回去,但我硬要給。


我們二人僵持不下,蘭翠就替他做了主:「收吧,等你在我們家蹭了三個月的飯,再把錢袋子給我們。」


小公子同意了。


我也同意了。


有時候,蘭翠的腦子還挺靈活的,懂得以退為進,也懂得替我分憂了。


明明知道我是好心留他吃飯,又怎可能收他的銀子?


小公子走後,我誇道:「蘭翠長大了不少。」


蘭翠嘿嘿一笑。


「我偷看過一眼,那裡至少有五錠金子,姑娘我聰明吧,這樣我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掙錢了。」


「......」


我仰天長嘆,還是不夠靈光。


我單獨讓馮春留下。


我問他:「你可是在想什麼?」


馮春的眼淚啪嗒啪嗒掉了下來。


「阿姊,你還是送我走吧,我是不幸之人,而非你口中的幸運之人。我留在這裡,隻怕侯爺不會放過你。」


我嘆了嘆,端出半桶血水出來。


馮春目露疑惑。


我道:「你去把這個潑到趙大娘家裡,用刀子抵著她脖子,讓她害怕。」


「戚崇這個人我最是了解,若非是趙大娘煽風點火,他也不會主動來滋事。」


「小春,非你之過,你無須自擾。」


馮春眼下的烏雲漸漸散去:「真的嗎,阿姊。」


我重重點頭,予他信心。


「真的。」


小春的眼兒亮了亮。


我趁熱打鐵:「你看,這就是念書的力量。阿姊本是一介餛飩娘子,對這些一無所知,若非阿姊主動讀了些書,現下也隻怕是庸才一個。」


「小春,你知道阿姊說的是什麼嗎?」


小春點頭。


我心下一喜。


馮春:「那以後,我和蘭翠姐去賣餛飩,然後讓朝朝長大後也賣餛飩,我們三個供養阿姊去念書!」


「......」


糟孩子糟孩子糟孩子!


我就說他和蘭翠不靠譜!


11


馮春到底沒有把刀抵在趙大娘脖子上,卻把那盆血水潑到她店鋪門口。


趙大娘理虧,聲都不敢開一個。


但雙蘭餛飩鋪的生意驟降到冰點。


誰人不知戚侯爺昨日來鬧過一遭?


既如此,又怎敢再來?


即便戚崇沒再踏足過鋪子,眾人也不敢再來。


趙大娘最是得意,每日來門前走一遭,直到小春和蘭翠嚇唬她,她才不情不願回鋪裡。


沒了進項,我便夜裡繡花營生。


馮春和蘭翠琢磨著重振攤子,我便讓他們帶上兩本雜書,一璧讀,一璧賣。


兩人隻當是新奇書兒,殊不知我早將書皮子換了,裡頭是啟蒙的詩書。


諒他們也看不出來。


小公子是真實誠,讓他來吃三個月的飯,他便真的日日都來。


他說自兒個姓盛,名禮。


盛禮,倒不失為個好名字。


他愛吃我做的飯,甭管是香酥鴨還是燒大鵝,他都吃得麻麻香。


有時,他身邊還會帶一個小侍。


小侍見他家公子如此,免不得掉眼淚。


「公子已經許久未吃過飯了!」


「?」


感覺哪裡不對勁,但又說不出來。


盛禮是個頂好頂好的孩子,自己那般孱弱,瞅著也是要科舉的年紀,竟還幫著蘭翠和馮春一同賣餛飩。


說來也怪,這孩子心眼好是好,但太實誠了,我真的怕他被騙。


所以,在他身子骨愈來愈康健,胃口愈來愈大,身上的病氣也漸漸消散時,我和藹可親地看著他。


盛禮吃飯的筷子頓住。


他有些緊張:「馮娘子,怎麼了?」


我笑眯眯地:「不若,我把你養了吧?反正咱們不是一家人,勝似一家人。」


盛禮摸了摸下巴,似在思考可能性。


然而,還未等他思考完,一道清冽的嗓音乍然響起。


「不行!」


12


一個身高八尺餘,約十七八歲的少年踏步進來。


鳳眼含漆,唇似桃花。


當真是俊俏美少年。


「這是我弟弟,你不能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