餛飩馮娘子

第1章

和夫君和離後,我重回西街賣餛飩。


第一日,有個乞兒飢腸轆轆,無依無靠,我撿回去,好生養著。


第十日,門口多了個女童凍得小臉青紫,我撿回去,又養一個。


第一個月,攤前出現個小公子通身氣派,彬彬有禮,我琢磨著,怎麼把人拐回去養。


怎料一個翩翩俊郎君從天而降,他陰沉個臉,咬牙切齒:「這個不能養。」


我窩窩囊囊:「我做飯很好吃,可不可以把你也養了......」


1


從侯府離開後,我回到了西街。


西街還是熟悉的模樣,十幾家鋪子並在一塊,大娘和大爺們湊在一塊嘀咕別人壞話。


但西街又有些不同。


譬如,昔日鄰裡王大娘在前年故去,變成小小的一座墳茔。


我給她上了炷香,落下一聲嘆。


數年光景,到底物是人非。


如同王大娘。


又如我和戚崇。


幾個碎嘴子道:「喲,馮家的金鳳凰回來了?怎麼,還被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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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崇當年娶我時,十裡紅妝,鑼鼓喧天。


幾戶人家想上前攀關系,都被戚崇打了回去。


他們迄今還記恨呢。


跟了我五年的蘭翠氣不過,拿小石子砸向他們。


引得諸人驚叫紛紛。


我並不理會,展開當年賣餛飩的幌子。


鴨卵青色,面料陳舊。


上頭用朱筆寫下:【馮氏餛飩。】


我找人重新潤筆,改成了雙蘭餛飩。


蘭翠的蘭,馮雙的雙。


從此,我和蘭翠是一家人。


我對大娘大爺們行了個禮。


「承蒙諸位往日對雙娘的照顧,雙娘的餛飩鋪再次開張,還望諸位捧捧場。」


大娘大爺們沒見過先兵後禮的,各自嘁了聲。


我也不惱,將幌子掛在了鋪前。


蘭翠龇牙咧嘴,坐在椅上,宛如一尊可愛的煞神。


她說這是讓那些妖魔鬼怪不敢近身,尤其是心懷歹意的大爺大娘。


我無奈笑了笑,轉身去攪餡料。


京城的攤販大多隻賣肉餡和荠菜餡,而我賣六種餡料。


松花蛋餡、肉餡、荠菜餡,幾種餡料還可以混搭。


阿娘便是這樣做的。


時隔五年,我做出來的餛飩仍是原來的味道。


蘭翠一邊瞪著眼睛,一邊大聲吆喝:「餛飩——餛飩——好吃的餛飩!」


但,直至天暮,我的鋪子都沒有一位食客出現。


倒是來了個小乞丐。


2


小乞丐看著六七歲年紀,蓬頭垢面,跛著足,一雙髒布鞋,還露出了幾根腳趾。


他穿著單薄的衣服,寒風灌進幾個大洞裡,凍得人直發抖,牙也咯吱咯吱響。


小人兒很瘦,我盯著他的腕,沒有一丁點肉,再餓兩天,恐怕骨頭都能立馬凸出來。


趙大娘掩著鼻子:「哪來的小乞丐,滾一邊去!」


小乞兒轉了個身,走到一棵大樹下。


他抱著身體,蜷縮到一塊,以為這樣就能取暖。


趙大娘仍不依不饒,拿起掃帚便想趕他。


「呸!晦氣東西!別在這裡擋老娘的財運!」


乞兒的眼神空洞,像是習以為常,他沒有和大娘起爭執,一步步挪走,麻木極了。


蘭翠的眼睛鼓得更大。


我微微嘆了聲氣,到底於心不忍,便追了上去。


「你站住!」


乞兒回過身來。


我盡量學著無理取鬧的模樣。


「剛剛你在那棵樹前,擋住的明明是我家的道,所以得由我來罰你。」


他的聲音很沙啞,一字一句,都像刀割喉嚨。


「我沒銀子。」


我蠻橫道:「那你就得給我做苦力!」


小乞兒僵了一僵,許久未動。


他像是在想,怎會有人如此不要臉面。


但他最終還是老實和我走了。


——我手裡拿著大湯勺,能把人拍飛。


我快速下了幾碗餛飩。


幾種餡料各一碗。


餛飩皮薄如紙,餡似金,放入沸騰的鍋中,不消片刻便可撈出。


添上蝦米、紫菜、菘菜,一口咬下去鮮嫩多汁,當真能咬掉舌頭。


「吃!若你今日不吃光,我就捉你報官!」


小乞丐怔愣許久。


他盯著餛飩,眼眶漸漸發紅,一大滴一大滴的眼淚砸在桌上,忒可憐了。


我的心徹底軟了。


蘭翠不知何時掏出一把刀來:「快,快點吃完!我們姑娘讓你吃,你就必須吃,不然剁了你!」


小孩兒頓時端起碗大口大口吃。


......講真的,忒煞風景了!


3


我把乞兒帶回了家。


大娘大爺們湊在一塊,嘀咕我的壞話。


說什勞子:「馮家那位好好的侯夫人不當,偏要回來賣餛飩,我看八成是鬧出了什麼醜事,才讓侯爺死了心!」


「就是就是,侯爺當初為了她,寧肯打斷脊梁骨,也不願讓她做妾,她怎好意思做對不起人家的事?」


「她今日還撿了個破乞丐,嘿,以她那副水性楊花的性子,還不知會做出什麼事來!」


「......」


闲言碎語入耳,我卻佯作不知。


蘭翠氣不過,操起剪子和人對罵。


乞兒小聲道:「你還是別帶我回去了,他們都會笑話你的。」


我蹲下身,避而不答。


「你的額頭為什麼會有傷?」


乞兒:「有人打我,乞丐幫也有人打我,我害怕,就跑了出來。」


我笑眯眯地。


「那是因為你幸運,所以他們才會打你。如果不是你的食物最多,他們為什麼要打你?說白了,他們都是嫉妒你。」


「我娘說了,我們賣餛飩的最喜歡討一個好彩頭,你若留在我身邊,可不就是我的好彩頭嗎?」


「所以,講到底,我還得仰仗你的氣運呢。」


小乞兒不說話了。


我又道:「我會做很多好吃的,除了餛飩,我還會做咕嚕肉、清拌鴨絲、軟炸裡脊、燒花鴨、燒雛雞、燒子鵝、滷雞滷鴨滷豬。」


像哄小孩似的:「你真的不跟我回去嗎?」


小乞丐終於有了反應。


隻不過又是大顆大顆掉著眼淚水。


他說:「跟!」


我的心也略微酸脹。


或許他真的是我的好彩頭,回到西街第一日,我又有了第二個家人。


我為他取名為馮春。


馮春,逢春,枯木逢春。


他很喜歡這個名字,在嘴裡咀嚼了好幾遍。


蘭翠燒了三大桶熱水給他洗澡,我給他買了幾身新衣服,新鞋子新襪子。


馮春洗得幹幹淨淨,露出原本的相貌。


瘦是瘦了點,但勝在清秀。


我逗趣道:「小春日後可要讀書認字,估摸著能考探花郎。」


馮春嘴一癟,眼見又要掉眼淚,蘭翠用手一把堵住他的嘴。


「不許掉眼淚!吃飯!」


馮春眨巴著眼,嗚嗚兩聲。


蘭翠這才放手。


一松手,馮春哭得更厲害了。


「......」


糟孩子!


4


次日天還未亮,馮春就醒了。


我說我要去包餛飩,馮春說他也去。


我自不會拒絕,便允了他去。


但還未到鋪子,他就躊躇不前。


蘭翠嗓音大,氣鼓鼓道:「幹甚!還走不走!」


馮春猶豫許久,才敢進來。


我摸了摸他的發,無聲嘆氣。


我知道,他害怕。


他害怕看見別人異樣的眼神,害怕聽見別人如昨日般探討的聲音。


可是,他現在已經是我的家人了,又何須再怕?


我為二人煮了兩碗餛飩,又煮了一鍋陽春面。


陽春面滴了幾滴蔥油進去,湯汁鮮美金黃,面條筋道滑糯,吃一口下肚萬分滿足。


我還特意煎了幾顆蛋。


煎蛋表皮金黃酥脆,內裡嫩滑可口,裹著湯汁,說不出的鮮香美味。


我問他們:「好吃嗎?」


二人一個勁點頭。


「吃飽就好,吃飽了,小春就能替我攬更多的客人。」


馮春低下頭,怯怯地模樣。


「可......沒人會喜歡乞丐......」


我認真凝視他,篤定道:「你信我,你能為我招很多很多客人。」


馮春抿唇不語。


我輕笑了聲,捏了捏他的臉,心想,沒多少肉,真硌人,得好生養著。


一炷香過去了,沒有一個客人。


對面趙大娘的燒餅鋪子倒進了不少人。


一個時辰過去了,還是沒有一個客人。


趙大娘闲暇之餘還過來唏噓一聲。


「喲,一個棄婦,一個丫鬟,一個乞丐,還想客人來吃?真是做夢!」


馮春的眼神越來越黯淡。


但,這時卻進來了三四個大漢。


大漢把趙大娘擠開,直接要了十碗餛飩。


我笑眯眯地對馮春努了努嘴。


馮春的眼睛亮了一亮,忙跑過來招待客人。


做生意嘛,有了第一個人光顧,便會有第二個、第三個、源源不斷的人光顧。


趙大娘的燒餅鋪子越來越冷清,而我的餛飩鋪子卻湧進來更多人。


有我請來偽裝食客的彪形大漢,也有同條街賣織繡的姑娘們,還有一些我喊不出名字,卻有幾分眼熟的街坊鄰裡。


他們大多要了兩三碗餛飩,馮春端過去時,便會笑著誇一聲:「這孩子手腳倒是麻利。」


馮春不好意思地低下頭,眼睛卻亮晶晶的。


蘭翠撇了撇嘴,湊到我旁邊小聲問我:「怎麼沒人誇我?」


我摸了摸蘭翠的發:「我們蘭翠最厲害了。」


蘭翠「嘿嘿」笑了兩聲,得意極了。


食客們走前,我特意言了聲謝。


他們擺擺手,沒入了人群。


我勾了勾唇,真好啊。


我和阿娘在西街生活了十五年之久,有愛嚼舌根的趙大娘,自然也有心地善良的淳樸百姓。


好在西街沒有變。


我也未曾變。


5


馮春是個幸運孩子。


一回家,我便道:「蘭翠和小春都是我的幸運星,所以今日生意才這麼好。」


蘭翠挺胸直背,忒是驕傲。


馮春也高興,但他較為內斂,隻高興地多吃了兩碗飯。


煎豬肉拌飯,他說很香。


日子一天天過,雙蘭餛飩鋪的食客越來越多。


酒香不怕巷子深,我們家的餛飩味道好,分量足,大家伙一傳十,十傳百,口碑自然奠定了下來。


趙大娘卻不滿意了,三天兩頭便歪在鋪子門前,不是罵爹就是罵娘,還專逮馮春一個人罵。


「一個破乞丐,身上髒得要命,你們也不怕被傳染,居然還敢吃她家的餛飩!」


這一次,馮春可不慣著趙大娘。


他學著蘭翠的模樣,操著剪子衝了出去。


趙大娘嚇得屁滾尿流,仍不忘往門口啐上一口。


馮春問我:「我這副做派,是好與不好?一個正常人,可會拿剪子嚇唬人?」


我剛想安慰他。


蘭翠卻鼓著眼睛,梗著脖子吼他:「小王八蛋幾個意思!你意思是姑奶奶我不是正常人?!」


......險些忘了,我家蘭翠乃奇女子。


趙大娘不敢再來滋事,但卻在背地裡肆意抹黑我。


一會說我蠢,養了一個丫鬟不夠,居然又養個乞丐。


一會又說我是侯府棄婦,戚崇專門派了人盯梢,來吃我們家餛飩的將來都要下大獄。


我聽罷隻笑了笑。


趙大娘不知道,當戚崇不愛一個人時,隻會將人視之不見,又豈會主動尋事?


然而民懼貴,貴懼官,古往今來,應如是。


餛飩鋪子的生意變差了。


馮春和蘭翠日日數銅板,日日嘆氣。


二人不知商量出什麼,摩拳擦掌,還說他們要大幹一番。


我沒有搭理,隻在心裡道,兩個傻子。


許是我「大善人」的名聲傳了出去,回西街的第十日,我一推開門,門口赫然躺著個女童。


女童身上的布料有些發舊,但看得出來,是貴重的布料。


她整個人蜷縮在一塊,臉兒凍得青紫一片。


門口似有人影倉惶,我揚聲:「真的不要了嗎?」


那人一哆嗦,竟一骨碌跑了。


我嘆了嘆,隻得將人抱進了家。


既然養一個是養,那養兩個也是養。


我問蘭翠和馮春:「我養了她,可好?」


蘭翠蹦蹦跳跳:「我一切聽姑娘的!」


馮春瞅了兩眼小姑娘,卻道:「不好。」


6


我怔住,蘭翠龇著牙,像是在問你怎麼敢質疑我家姑娘。


「阿姊,我知道你心善,但我不想讓你太辛苦。我也能做餛飩,也能掙到銀子,所以,她就由我來養,可好?」


「賣一輩子的餛飩如何是好?你得念書,蘭翠也得去念書。」


蘭翠一個勁搖頭,還晃著我的手:「姑娘,好姑娘,你家蘭翠都快十五歲了,哪有十五歲去念書的道理!」


「我就喜歡賣餛飩,馮春也喜歡,你就饒了我們吧!」


我側目看向馮春,馮春也重重點頭。


我無奈,好罷好罷,倆冤家。


我轉過身,暫且不提此事。


小女孩約莫一兩歲,粉雕玉琢的,像隻糯米團子,耳後有個胎記,月牙尖尖,倒是可人。


待她醒後,我問她叫什麼名字,她咿咿呀呀,才吐出一兩個字:「朝......朝。」


我心頭一陣柔軟。


朝朝,馮朝,也是很不錯的名字。


時二月初七,我有了第三個家人。


然而,趙大娘唾沫橫飛,雙蘭鋪子的生意愈來愈差。


繡花的小姑娘發現鋪子裡多了個小女孩,進也不是,不進也不是。


最終,她赧然道:「馮娘子,不是我們不想幫你,隻是趙大娘說得一板一眼,我們這些小人物,都害怕。」


我自不會怪罪大家伙,反而裝了一些餛飩給她,道:


「吶,你收下,回家煮。」


小姑娘沒拿,轉身時眼睛紅彤彤的。


她說好人有好報,而我是個好人。


我笑了笑。


她又何嘗不是個好人呢?


7


蘭翠和馮春自制了獨輪車,他們二人裝上我的餛飩,說要當個攤販。


我應允了。


畢竟鋪子裡沒什麼生意,讓他們出去玩鬧一番也好。


我是落個清闲,隻要看顧著馮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