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婉

第4章

我跪在地上,面色蒼白,垂淚看向顧扶風:


「夫君,其中必有誤會,我與郎中絕無私情啊。」


顧扶風還沒開口,素月先開口了。


這些時日,她是京中人人喊打的狐媚子,我卻是萬人稱頌的賢婦,如今京城貴婦幾乎都在此,她迫不及待地想讓她們看看,這個賢婦實際是個什麼貨色。


「沒有私情?」素月的聲音近乎尖厲,「兩日前,我親眼見到你將親手做的蜜餞交給郎中,郎中也笑著收下,姿態何其親昵!」


我愣了愣,不敢置信地看向顧扶風。


「夫君,原來你是因著此事才疑心我嗎?」


「是我沒有及時告知夫君——郎中去年喪妻,隻留下一位八歲的小女兒,來我房中玩過幾次,最愛吃我親手做的蜜餞。」


「因此每次郎中前來,我便都做些蜜餞交給他,讓他回去給女兒吃。」


郎中也被壓在地上喊冤:「大人,那蜜餞的確是做給喜姐兒的,喜姐兒年幼失母,夫人真的是一片好心,才多為關照,還求大人千萬不要誤會夫人啊!」


這一番話下來,所有人都愣了愣。


顧扶風也愣了。


那一瞬間,他或許冥冥之中已經意識到,我和郎中真的沒有私情。


但開弓沒有回頭箭,已經走到了這一步,他不能退了。


有私情也要有,沒有私情也要有。


他看了一眼素月,素月立刻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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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大聲道:「夫人,你好一番巧舌如簧、避重就輕。」


「拋開那蜜餞不談,你今日不參加主君的生辰宴,卻在這裡私會外男,你當我們都是瞎的嗎!」


我睜著一雙哭得紅腫的眼,望向顧扶風:「是夫君說請閣老在望月樓喝酒,不讓我去的,我今日一直沒出院子,竟不知生辰宴竟然改為在府裡操辦……」


我跌跌撞撞地爬起,「此事的確是我作為主母失了禮數,我這就去置辦操持……」


顧扶風一掌將我打翻在地。


我不可置信地抬眸望著他。


他的雙眸猩紅如血。


「婉兒,不要再避重就輕了。」


「不參加生辰宴,我沒有怪你。」


「可是你身為世家貴女,明明知道私會外男是大忌。」


「為何!為何你和他獨處一室!你讓我怎麼相信你們是清白的!」


我抬起頭,透過淚水蒙眬的雙眼,望著顧扶風。


他的戲真好。


那猩紅的雙眼,那絕望到顫抖的語調。


誰不信他是個深愛妻子卻又被背叛的丈夫呢?


我壓住心內一陣陣的寒冷,哭著辯解:「我沒有與郎中獨處一室,我留了春絮夏柳在房中的……」


素月似乎知道我要這麼說,立刻冷哼一聲打斷我:「誰不知她二人是夫人的陪嫁,留著她們怎能算留人?」


「夫人院中有那麼多小廝、丫頭、嬤嬤,如果夫人不是想要和郎中偷情,那麼根本沒必要將他們全都清出去。」


我搖頭,淚如雨落:「我知道此事確實是我做得不妥,可我實在沒有別的辦法。」


「我與郎中沒有私情,之所以將所有人都趕出去,是因為我與郎中要聊的事,絕不可被外界知曉,我怕人多口雜,所以才清了場。」


素月嗤笑:「青天白日,有什麼話是不能說的?」


我含淚望向顧扶風:「夫君,我私下裡告訴你好不好?真的不能說的……」


顧扶風沉默。


走到這一步,隻能進不能退。


如果不能將我徹底按死在這裡,他這麼多的苦心就全白費了。


良久,顧扶風道:


「婉婉,但凡你與我之間,還有一絲夫妻情分,就現在當著眾人的面,把實情告訴我。」


「你和郎中到底說了什麼,是所有人都不能知道的?」


「如果你不能給我一個足夠信服的答案,我恐怕……隻能以紅杏出牆的七出之罪來處理。」


我像是耗盡了最後的力氣,疲憊地軟倒在地。


「罷了……」我輕聲道,「既然如此,郎中,你來說吧。」


郎中似乎早就想說了。


費力地抬起頭,他用所有人都能聽到的聲音道:


「顧大人他,患有天閹之症!」


寂靜。


一片死一樣的寂靜。


所有人都愣住了,風吹來,隻有郎中的聲音在響。


「一個月前,夫人委託我為顧大人診脈,調理飲食。」


「但診脈過程中我發現,顧大人似乎患有天閹之症,即先天缺失、無法生育。」


我跪坐在一旁,貌似在啜泣,心頭卻在冷笑。


這是我前世就知道的事。


我嫁給顧扶風十年,沒有孩子。


他在休書上寫下的「七出」裡,就有不孕無子這一條。


重生後,我早就悄悄求醫,確保我的身體並無問題。


那麼問題一定出在顧扶風身上。


郎中的聲音還在繼續。


「此事事關重大,不但對男子的顏面是極大傷害,更會關系到府中的子嗣,而顧大人近日一直積鬱,如果再受這樣大的打擊,怕是會一病不起,因此我與夫人商議後,決定先不要告訴顧大人。」


「今日夫人叫我前來,便是想秘密地問我有沒有找到醫治天閹之症的法子,我已回稟夫人,醫者不是神仙,這種病是治不了的。」


「夫人所有舉動都是為了護住大人的顏面,我與她屬實沒有私情啊!」


郎中的話終於說完了。


我抬起頭,拽住顧扶風的袍腳:「夫君……」


他沒有理我。


室內安靜得嚇人。


顧扶風的目光,乃至於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同一個人身上。


素月。


她站在一旁,事情變化太快,她已經傻了。


那席淺色衣裙勾勒出她的身形,小腹處微微隆起,已經有些顯懷了。


既然顧扶風不能生育,那麼……孩子是哪來的?


不知過了多久的寂靜。


隻聽一聲尖銳的金屬長鳴。


顧扶風把禁軍統領的佩劍拔出來了。


一片混亂,人們想攔,又根本不敢攔。


隻見顧扶風衝到素月面前,他頭發披散,眼中猩紅。


這一次不是裝的,而是真的幾乎泣血。


劍尖抵住素月的喉嚨,顧扶風似乎什麼都看不到了,那雙瘋魔了一般的眼睛中,隻倒映出那張芙蓉帶露的面孔。


那是他的表妹,他的青梅。


劍尖顫抖,一如顧扶風的聲音。


「我做了那麼多的事,吃了那麼多的苦。」


「隻為了愛你護你,給你尊容體面。」


「讓你再不必無依無靠,受人欺凌。」


「你呢?你為何要負我!!!」


素月似乎知道她死定了。


大難臨頭,她抬起眼,一滴淚落下,隨後是一個近乎扭曲的笑容。


「你愛的真的是我?」


「不,表哥,我太了解你。」


「你愛的隻有自己。」


「現在可以告訴你了。」


素月抬眸,一字一句地吐出最錐心的話。


「我與你在床上,從沒有快活過一次……」


劍光沒入胸膛,血光飛濺。


女眷們尖叫起來,有人昏倒。


一片混亂中,顧扶風看著素月沒有合上的雙目,呆滯地喃喃。


「為何要這樣對我?」


「我算計所有人,唯獨,唯獨對你有真心啊……」


閣老夫人尚保持著理智。


她厲聲道:「那婉兒的真心又算什麼!她又何故要被你算計!」


我立刻掩面啜泣。


顧扶風扔下帶血的劍,他看著素月的屍體,又轉過頭看著我。


良久良久。


突然,他似乎明白了什麼,眼中滑過巨大的恍然。


一步步朝我走來,顧扶風的面容扭曲如同惡鬼:「蘇婉,你其實早就知道對不對?」


「這一切,是你算計的……」


我看著顧扶風。


他真的好聰明。


可惜,此時此刻,這份聰明是對他最大的折磨。


他想得越明白,就會越痛苦。


果然,顧扶風的眼中無數情緒交替著閃動,驚恐、後悔、恨意,無窮無盡。


他渾身都在發抖。


他明白了,他都明白了。


我欣賞著他的表情,心裡痛快到近乎戰慄,面上卻哭叫道:「夫君,你在說什麼啊?你我夫妻一體,你好便是我好,沒有人比我更盼著你好呀!」


然後趁著所有人都在外圍,我撲上去,用一個接近擁抱的姿勢,輕聲在他耳邊道,「是,我早就知道。」


「顧扶風,你負我、欺我、利用我,我早就知道。」


「所以我要的就是你失去一切,千人嘲,萬人罵,死無葬身之地。」


我松開顧扶風,看著他的眼睛。


他呆滯地看著我,然後猛地撲向了旁邊的劍。


「毒婦,我要你跟我一起下地獄……」


在顧扶風持劍向我砍來的瞬間,一支羽箭從身後射來,不偏不倚地射進了他的眼睛。


我站起身來,拍拍身上的灰。


顧扶風太激動了,沒有發現,他殺素月的時候,禁軍統領的府兵就已經到了,箭全都懸在弦上。


隻要顧扶風再傷人,箭就會射出去。


這才是我要湊上去的原因。


看著躺在血泊裡的顧扶風,我突然想到,這世上有愚忠愚孝,那大概也有愚賢。


於是我像一個真正愚賢的夫人那樣,頓足大哭起來:「夫君,你別死啊,我不想讓你死……」


19


老天爺聽到了我的禱告,真的沒讓顧扶風立刻死。


他瞎了一隻眼,被關進天牢。


大理寺審判的結果出來了,行兇殺人,先殺妾室,後來又意圖殺妻, 實在駭人聽聞,處以秋後問斬。


有點可惜, 想著前世被浸豬籠的感覺,我其實想讓他多活一活,多受點罪再死的。


據說顧扶風在牢裡也不安生。


他在獄中叫囂, 說他這樣全是被我算計的。


沒人信他。


所有人都說我是大大的賢婦,唯一的不幸就是攤上了這樣的夫君。


我嚴格地遵守賢婦的形象,行刑前夜,還帶著食盒來與顧扶風依依不舍地告別。


幾個月沒見, 顧扶風瘦得好似骷髏, 再也不是當初在江南與我初遇時的翩翩書生。


我拿出一壺酒:「這是春水釀, 清冽可口,夫君之前最愛喝的,我特意帶了一壺。」


顧扶風用一隻空洞的獨眼瞪著我:


「蘇婉,你是來向我討和離書的吧?」


「告訴你, 我不會給的。」


「我死了,你也是罪臣妻, 這一世都被我拖累,大家一起下地獄吧。」


我幽幽地倒酒, 自己先喝了一杯。


「顧郎想多了。」


「京城素來太平, 好久都沒什麼風波了, 因此你那日的舉動,可是連皇上和太後都驚動了。」


「太後聽聞此事後, 感嘆我如此體貼賢惠,卻又如此遇人不淑, 倘若我這樣的賢良之人都沒有好下場,那麼未免叫天下女子寒心。」


「因此啊,她已經下旨收我為義女,至於你與我的婚事, 由於從未圓房,因此太後說做不得數,我可仍算待嫁之女。」


「當然啦,這的確是有些牽強,不過畢竟發話的是太後,顧郎是讀書人, 想必也懂,禮法也是要給權勢讓位的。」


「所以啊, 現在我既是蘇家長女, 又是太後義女,還是出了名的賢德, 京中來提親的公子簡直絡繹不絕,我看是要好好挑挑了。」


我每說一句,顧扶風就嘔出一口血來。


他指著我:「你、你明明是隻蛇蠍……」


我笑了笑:「顧郎,人啊, 遠比蛇蠍可怕。」


我渾身發抖,骨頭都麻了。


「□-」「明日行刑,提前祭你。」


轉身離去,不顧顧扶風在後面聲嘶力竭地叫罵, 我再不回顧。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


好在如今,我總算是狼口逃生。


必有後福。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