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媽好像不愛我

第2章

我淡淡道:「也沒多久,不打擾你們了,我回學校。」


說完,我轉身就走,手腕卻突然被抓住。


「先回家。」


9


爸媽帶著我和弟弟回了之前住的房子。


因為搬走了些東西,所以顯得空蕩蕩的。


我爸當著我們的面,終於打開了那間緊鎖的雜物間。


出現在我眼前的是一間粉色基調溫馨十足的房間,床單被套都是粉粉的,桌上的書架上擺放著十幾年前的少兒畫本。


房間很幹淨,看起來是經常清掃後的成果


媽媽無力地坐在木椅上,聲音疲憊:「雅雅,你有一位姐姐。」


三歲之前,我有一位比我大四歲的姐姐。


她性格開朗,活潑好動,從小被養在鄉下的爺爺奶奶家裡。


三歲那年,我去爺爺奶奶家裡玩。


我吵著要去玩水,她仗著自己水性好,偷偷帶著我去了河邊。


後來,她為了救我,永遠留在了河裡。


而我因為當時腦袋磕在了石頭上,年齡太小加上記憶受損,永遠忘記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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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完這些事情後,我眼睛裡也不自覺蓄滿了眼淚:「所以媽媽覺得,是我害死了姐姐,所以才這麼討厭我的嗎?」


怪不得,怪不得他們的態度對我這麼矛盾。


原來是因為,他們怨恨小時候的我不懂事。


如果當時我不吵著去玩水,如果當時讓大人陪同著,如果當時死的是我……是不是會更好?


還是說,如果當年去世的是我,姐姐活著的處境和現在的我一樣?被他們愛著,卻又怨恨著?


媽媽慌亂地搖著頭,哽咽道:「不是,沒有討厭……」


「你是我的孩子,我怎麼會……」


媽媽淚流滿面,努力辯解著。


我流著淚道:「如果可以,我真希望當年死在河裡的是我。」


10


房門被帶上,弟弟想要留下來陪我,我拒絕了。


這事和他沒有關系,所以沒必要把他扯進來。


我仔細打量著房間內的布置,從兒童床到小書桌,到窗戶旁的小秋千,最後我坐到了書桌前。


隨意從裡面抽出幾本書來,有課本,也有兒童書,還有一本日記。


日記本上了鎖,鎖上布滿了鏽,看起來數年都沒有打開過。


0524。


不知道為什麼,我腦海中突然冒出來這麼一串數字,是我的生日。


轉盤轉動,發出沉悶的一響,日記被打開了。


紙張因為年數太久而泛著黃,輕輕一碰幾乎就要碎成渣。


封面上寫著姐姐的名字:韓悠然。


筆跡稚嫩,卻又端正。


前面記著她練字的成果,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就是一些短句,然後就是一小段。


【媽媽問我,想不想要一個弟弟或者妹妹。我想要妹妹。】


【妹妹怎麼還不來?】


【我有妹妹了,我要把玩具都分給她。】


【媽媽今天問妹妹喜歡爸爸還是喜歡媽媽,妹妹說,最喜歡我,我也最喜歡妹妹。】


【媽媽說等我七歲,就可以回自己家了。】


【過幾天就能見到妹妹,好喜歡妹妹。】


不知不覺,臉上冰涼一片,我抬手一摸,原來是眼淚。


我竟然哭了。


明明我根本就不記得她這個姐姐了。


明明我們一起相處的時間是那麼地短暫。


明明隻要過了那個暑假,姐姐就能回到城裡,和爸媽一起生活。


胃裡突然一陣絞痛,我不自覺地蹲下,卻不小心弄翻了一本書。


裡面掉下一張照片。


小小的一張,她穿著圓領 T 恤,腿上卻抱著小小的我,兩張相似的臉上,俱都是笑靨如花。


我眼睛一酸,強忍著不讓自己落淚,最後小心地把照片塞進了手機殼後面。


11


客廳裡,爸媽眼圈都是紅的,弟弟坐在旁邊安慰他們。


三人見到我出來,都不自覺地坐直了身體,期待我說點什麼。


最後,我隻是說:「我回學校了。」


「雅雅,媽媽冷落了你,對不起……」


我媽學過心理學,加上是老師,自然對如何培養孩子頗有心得。


所以,弟弟就是正面案例,待人親和,善良勇敢,眼裡心裡都沒有一絲汙穢陰暗。


而我,就是反面案例,是她故意培養的結果。


她想毀了我。


弟弟忍不住幫腔:「姐,話都說開了,爸媽肯定也會知錯就改。」


見我神色未免,他小心翼翼地問:「你能不能,原諒他們?」


我想,我確實沒資格去恨他們中任何一個人。


就連我的命,都是姐姐親自救的。


但是二十多年,我幾乎每天生活在被爸媽冷暴力的環境下。


「鑫浩,我不恨他們,但我也不會原諒他們。」


弟弟失聲:「姐,這是為什麼?」


「因為棍子不打到自己身上是不知道疼的。


「我和你不一樣,你的每一次家長會,爸媽都會參加,你成長的每個重要節點,他們都不會錯過。


「你還記得那次抓娃娃,抓到了一個老虎玩偶,媽直接就給你了。回家後才想起來我,問我要不要?」


弟弟忍不住插嘴:「姐,但我把娃娃送你了呀。從小到大,隻要你喜歡,我都沒有猶豫過對嗎?」


「可我要的不是施舍,我隻想要平等的愛。」


爸媽給的,和弟弟給的,根本就不一樣。


見我已經拉開了大門,弟弟拔高音量:「姐,爸媽對你畢竟還有撫育之恩啊。」


我沒有回頭:「所以等他們老了,我會按照法律規定赡養他們。」


大門關上,還隱約能夠聽見哭聲一片。


但那已經與我無關。


12


時間一晃就快過年了。


這一星期,弟弟給我發了很多消息,勸我和爸媽和好。


【姐,本來好好的一個家,你看現在都弄成什麼樣子了?


【你那天回去後,爸爸也哭了,他說這些年疏忽你的感受了。


【媽媽每天都在哭,你給她打個電話好不好?】


我隻是偶爾挑些不痛不痒地回復一兩句。


除夕夜,媽媽打了電話來。


她似乎是想好了說辭,很誠懇地道歉:「雅雅,媽媽錯了,不該因為悠悠的事怨你這麼多年。」


「你們都是我的孩子,我……我有時候真的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你……」


我冷冷地道:


「所以,就可以在我五歲時,把我一個人扔在商場嗎?


「所以,就可以在我送了你母親節禮物後,將它直接折斷踐踏我的心意嗎?


「所以,就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忽視我冷落我嗎?


「媽,我的心也是肉做的,也會疼。


「姐姐如果知道你這麼對我,你說她會不會責怪你?」


五歲時,我摔壞了家裡的手工花瓶。


我本以為會換來一頓責罵,卻被媽媽帶去了商場。


她緊緊攥著我的手,在人來人往的商場中穿梭,我問她超市在哪裡。


媽媽卻一字不發,陰沉著臉。


帶著我兜了好幾圈後,說要去衛生間,讓我在外面等她。


我在外面等啊,等啊,等了好久,出來的每一個人我都努力瞪大眼睛去看,卻都沒看到她出來。


其間不停有工作人員問我姓名問我信息,我害怕得號啕大哭。


接近一小時後,她才姍姍來遲,把我接走,竟然還有心情開玩笑:「雅雅膽子真小,媽媽隻是去上個廁所而已。」


到家後,她把那一整束幹花直接扔掉了。


買花瓶不過是個借口。


現在想來,那時候媽媽剛生下弟弟沒多久,產後抑鬱,可能真的想把我就那麼扔掉。


那頭已經泣不成聲:「雅雅,媽媽錯了,媽媽錯了啊……」


13


春節一過,爸媽說給我買和弟弟同款的奧迪車。


提車的時候,弟弟小聲說:「姐,氣消了點沒?」


顯然,他還是不懂,這不是氣不氣的問題。


吃飯的時候,爸媽都有些拘束,神色都帶著幾分小心翼翼,主動把菜單遞過來,讓我點菜。


我也不客氣,點了一桌,全是我愛吃的。


弟弟看著各種加麻加辣的菜,瞪圓了眼睛:「姐,你吃得了辣嗎?」


「你以為你很了解我嗎?」


這話我是說給他們三人聽的。


說是一家人,但是他們可能根本就不知道我喜歡吃什麼、討厭吃什麼,我的興趣愛好、我的害怕恐懼,他們根本一無所知。


我爸媽立刻愧疚地低下了頭,不自然地說了句「喜歡就多吃點」。


這可能是我吃得最快樂的一頓飯菜了。


不用顧忌價格,不用顧忌別人的口味,什麼都不用在意,全是自己喜歡的。


原來這樣的感覺,竟然這麼好。


車提了後,我爸有些不放心,叮囑鑫浩多陪我練練,對於他們的好意,我也沒有拒絕的必要,欣然接受了。


又是一年我的生日。


爸媽送了我一套房子,和弟弟在同一個小區,面積更大。


「雅雅,爸爸知道這些年虧待你了,但也請你理解下我和你媽媽的心情。」


我爸性子硬,又習慣了在公司裡的頤指氣使,能彎下腰來主動道歉實屬不易。


如果是過去的我,可能早就原諒他了。


「爸,刀插入心髒,就算恢復了,裡面也會留疤。


「我現在能理解你和媽媽,但你和媽媽能回到過去理解理解我的心情嗎?」


答案自然是不能。


最終,我爸隻是嘆息一聲:「是我們對不住你,我們願意用後半生去盡力彌補。」


14


好朋友聽了我的事後,很奇怪:「那到底是原諒他們了還是沒原諒啊?」


我隻淡淡道:「他們不是我的仇人。」


說到底,我們終究是一家人,沒必要每天喊打喊殺,鬧得雞犬不寧。


清明之前,我主動回家了一趟。


「我們今年去看看姐姐吧。」


這個提議一出,爸爸媽媽眼睛裡都亮晶晶的,用力點了點頭。


清明節到處都是掃墓的人,我們一家四口帶著買好的東西,來到了姐姐的墓前。


上面清清楚楚寫著她的名字、生卒年份。


姐姐叫韓悠然,她的生日在陽歷的 1 月 1 日,正好是一年的第一天,元旦節。


她的一生很短暫,不過七歲半。


卻讓我爸媽牽掛了近二十年。


爸媽很傷感,絮絮叨叨地:「悠悠,爸爸媽媽來看你了。」


「對不起啊,今年才把你弟弟妹妹帶來看你,他們不是故意不來的,都怪爸爸媽媽。」


「我們一切都好,希望你也好,要好好保佑弟弟妹妹啊。」


我和弟弟鄭重地給她燒了紙錢,上了香。


不知道是香火燻人還是濃煙嗆人,我有點想哭,擦擦眼淚,卻怎麼都擦不幹淨。


「爸媽,鑫浩,你們先走,我跟姐姐說會兒話。」


等到他們都走遠後,我才將目光重新轉到面前黑色的墓碑上,抬手輕輕撫摸著韓悠然三個字。


「韓悠然,你好,我是韓雅然。


「真對不起,這麼遲才來看你。」


我又燒了一沓紙錢:「姐姐,爸媽怨我害了你,其實我也怨小時候的自己。」


「如果你還在,我們就可以一起去看螢火蟲,去摘奶奶田裡的西瓜,還有好多好多事可以一起做……」


在韓悠然的日記本裡,寫了好多好多,想要和我一起做的事。


她說要把她的小玩具都送給我,帶著我去和爺爺奶奶放牛,秋天時我們一起去收黃燦燦的稻谷,冬天一起堆雪人。


我的姐姐,在我還未出生時,就想好了要怎麼愛我。


她明明隻是一個幾歲的孩子。


火焰漸漸變小,熄滅,變成黑色的灰。


我問出最後的問題:「姐姐,你後悔救我嗎?」


微寒的春風突然吹起地上的灰,在我眼前打著旋兒,高高揚起,我似乎聽見小小的圓臉少女無比肯定地說:「當然不。」


15


後面的時間就過得更快了。


讀研究生期間,我順利找了男朋友。


他一看就是幸福家庭培養出來的孩子,很能包容我偶爾的憂鬱、糾結,理解我對父母親人的態度。


畢業的第三年,等待一切都穩定後。


雙方家長便見了面,婚期定在了風和日麗的春天。


綠樹抽出新芽,萬物復蘇,一切都很好。


宣誓後的感恩環節。


大屏幕上被切換成我和姐姐的合照。


全場哗然。


我的聲音通過話筒音響傳得全場都聽得一清二楚。


「除了父母外,我還要感謝一個人,那就是我的姐姐,韓悠然。」


在那個蟬鳴鼓噪,炎熱的夏天,一個七歲的姐姐為了滿足妹妹去玩水的心願,帶著她去了河邊。


妹妹不慎滑落水中的那一刻,她是否慌亂和後悔,不得而知。


憑著水性,她本能地去救妹妹,自己卻沒有了力氣。


物質上的享受,父母的愛,她都沒有享受多少,就永遠留在了七歲半。


明明我隻是她的妹妹,隻是見過寥寥數面而已。


說到最後,我的眼睛湿潤了, 假睫毛都變得有些亂七八糟。


但我沒有停下。


我希望遠在天堂的姐姐,能聽到我對她的愧疚和思念。


爸媽和弟弟早已在臺上哭成了淚人。


姐姐,你聽到我們對你的思念嗎?


16


婚禮結束後,沒過幾年,我媽生了病, 而弟弟在國外留學,爸爸在外地出差, 能照顧的人隻剩我。


爸爸電話我的時候, 帶上了懇求的語氣:「雅雅,這段時間你能不能幫忙照顧下你媽?」


「應該的。」


這些年, 或許是因為愧疚, 他們對我都帶上了幾分客氣,我也回以客氣。


我出現在病房時, 媽媽很詫異:「雅雅, 你怎麼來了?」


我沒說話,隻是嫻熟地給她剝著香蕉,淡淡道:「我生孩子時, 你照顧過我。」


所以現在她生病了, 我也沒有理由不來。


住了兩天院,手術當天, 小老太太很緊張,她擔心自己年紀大了,會死在手術臺上。


我安慰了半天, 她才鎮定下來。


護士過來提醒,準備做手術。


插好尿管後, 我扶著她去病床上,她撐著我的肩膀小心翼翼地挪到床上,我這才發現, 她變得好輕好輕。


原來, 人老了就會變輕,變矮, 然後越來越輕,直至變成一捧灰。


進手術室的之前,媽媽焦急地問:「雅雅, 這麼多年了,你原諒爸爸媽媽了嗎?」


護士已經在催了,她卻抓著我的胳膊不放。


從那雙已經布滿皺紋的眼睛裡, 我瞧見的是滿滿的歉意和不安。


我家的財政大權,都是我媽在管。


「所原」但偏偏嘴上又掛著笑。


很虛偽。


可在看弟弟時, 卻能夠做到眼睛和嘴巴同時在笑。


我媽的手抓得我胳膊生疼,她迫切地需要我的答案:「雅雅,雅雅。」


我回神, 給了她一個安撫的眼神:「嗯, 都過去了。」


我終究不是他們, 能夠懷著仇恨生活那麼多年,用一個意外去懲罰自己的親人,讓死者不能安息, 讓活人受罪。


原諒,有時候也是一種懲罰。


所以,一切都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