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六十五歲的奶奶因為一碗餛飩自殺了。

她在病房裡插著氧氣管，爺爺還在病房外發脾氣：

「我養了她一輩子，麻煩她給我煮碗餛飩而已，這點小事都做不好，說她兩句還吞藥，臉都被她丟盡了。」

爸爸擺著腦袋附和：

「等媽出院了我給她約個心理醫生吧，氣性太大，多多少少心理有點問題。」

姑姑也不耐煩訓她：

「都這把年紀了，別再作了，大家都挺累的。」

孤零零的奶奶失望至極，掏出了早就準備好的離婚協議。

爸爸不高興：

「媽，你發脾氣也得有個限度。」

姑姑冷著臉：

「爸都跟你道歉了，你還要怎麼樣。」

爺爺還當她鬧脾氣：

「我不慣著你，愛離離！你一個老太婆，搬出去絕對熬不過半年。」

「等你哭著鬧著要回來，臉上就更難看了。」

可一個又一個半年過去了，家裡雞飛狗跳，父子反目，兄妹成仇，爺爺半死不活癱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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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想起了奶奶的好，可活出自我的奶奶早就不要他們了。

1

奶奶吞藥自殺的消息傳來時，我正在上課，慌亂地扔下課本買了最快的航班飛回了海市。

等趕到醫院時，憔悴如薄紙的老太太，已經洗完胃躺在病床上掛著氧氣瓶。

爺爺像在單位訓斥愣頭青一般，端著老領導的架子，對病床上的奶奶滔滔不絕：

「我養了你一輩子，錢上從來沒有限制過你，不過就是麻煩你為我煮碗老餛飩而已。」

「雞湯不對味，豬油腥味重，連餛飩都黏牙。」

「一點點小事都做不好，不過說了你兩句，就學人家吞藥了。」

「我這張老臉都被你丟盡了，你都不知道小區裡的人看我是什麼眼神。」

不耐煩的爸爸抬頭看到了我，殷勤地來接我手上的東西：

「昭昭來了，快勸勸你奶奶吧。」

「也不知道怎麼氣性就那麼大，一輩子不和人來往，多多少少心理有點問題的，等她出院了，我就幫她約個心理醫生吧。」

我厭惡地避開爸爸伸過來的手：

「倒也不用看醫生，你少逼著問她要錢花，她自然身心健康長命百歲。」

他尷尬地手一縮，小心翼翼去看爺爺的臉色。

爺爺果然狠狠瞪了他一眼，就開始了一成不變的訓斥。

我懶得聽，趁機徑直走到奶奶床邊，一旁的姑姑陰陽怪氣地掃了我一眼：

「又沒什麼大事情，何必放著學不上，跑這一趟。」

「媽也是，一把年紀了，鬧這些小孩子脾氣，把大家都折騰得夠嗆。」

「工作生活都挺累的了，您能不能少作點。」

奶奶蜷縮在床上，小小一團，單薄得像一陣風就能把她帶走了。

2

曾幾何時，她也是我偉岸的山，在我最不知所措的年紀，突然失去所有時，把我抱在懷裡，跟我說－－沒關系的昭昭，還有奶奶。他們貪玩，奶奶不貪玩，奶奶一直一直陪著昭昭。

爸爸媽媽怒吼著把家砸得稀巴爛，隻為了推脫掉我這個拖油瓶，爭搶名下唯一的那套房子。

奶奶也像今天的我一樣，忍著淚水舉著菜刀直面著爸媽的冷血無情：

「再動昭昭一下，我就跟你們拼命。」

那個狂風暴雨一樣的家，那個爸媽推搡著讓我從樓梯上滾下去頭破血流的家，是奶奶撐著一把搖搖晃晃的小雨傘，將我背著脫離出去的。

那把傘，她為我舉了十幾年。

舉到如今，我快能自己撐傘了，她卻要飛走了。

這一路上的心驚膽戰與惶恐，這一路上強忍的淚水與害怕，在他們止不住的聒噪裡，瞬間爆發成了聲嘶力竭的咆哮：

「不願意待都給我滾，啰裡吧嗦生怕別人不知道你們嘴巴臭爛話多嗎？」

「她都躺在病床上了，你們是不是不逼死她不肯罷休？」

說著，我順勢抽出旁邊的水果刀，死命往幾個人胸前推：

「不就是耽誤你們工作給你們添麻煩，礙了你們的眼嗎？捅死她吧，捅死了什麼麻煩都沒有了。」

「軟刀子和冷暴力，你們用了幾十年了，不如一刀了結了她大家都痛快。」

「來呀！」

幾個人畏懼我手上明晃晃的刀，和我近乎瘋狂的狀態，咽下責罵，訕訕住了嘴。

我大顆大顆往下掉眼淚：

「奶奶有個好歹，你們這些劊子手，一個都別想好過。」

轉身將皮包骨頭宛若孩子的奶奶抱在懷裡，我才發現假寐的她，滿是溝壑的眼角裡滾出了兩行清淚。

握住她粗糙枯瘦的手，我心止不住地抽痛：

「奶奶，你的昭昭回來了。」

「不怕，昭昭會保護你。」

奶奶手抖了抖，再也忍不住撲進我懷裡痛哭了起來。

哭夠了，她抬起頭問我：

「昭昭，奶奶這個年紀要是學他們年輕人一樣離了婚，是不是會給你丟臉？」

我心下一顫，幾乎是下意識地抬眸看向了走廊上壓榨了她一輩子的，所謂的家人們。

3

爺爺大男子主義，除了工資一分不少地交到了奶奶手上，幾乎從沒有用平等的眼神瞧過她一眼，更遑論尊重。

「方萍，我的襯衣怎麼有一個褶皺？跟你說過多少遍了，這件襯衣我每個月月初開大會的時候都要穿的。你就不能提前一天再拿出燙一遍？」

「方萍，今天怎麼回事，心不在焉的，菜都鹹了，讓人怎麼吃。沒有青菜小孩子的營養怎麼能均衡，重新炒一個！」

「方萍，跟你說過多少遍了，狗每天最少要遛三次，尿在家裡臭死了。快快，把地上的騷尿擦幹淨，再帶著狗去洗個幹淨澡。」

「方萍，你天天闲在家裡，就這點家務活，怎麼就幹不好？」

奶奶像他的貼身秘書加家庭保姆，沒完沒了的要求，沒完沒了的不滿。

他看不到奶奶粗糙的雙手，看不到奶奶滿頭的白發。

更看不到七十歲的他老當益壯神採奕奕的時候，六十五歲的奶奶已經在沒完沒了的家務活裡佝偻了腰，滿臉溝壑憔悴不堪。

4

吊兒郎當的爸爸像斷不了奶的好大兒，從跟媽媽離婚以後就住在家裡吸奶奶的血。

那些年，我就像拖油瓶一樣，被爸爸扔在奶奶的跟前，日夜不停地吸食著她的青春，爸爸還不知足，伸手就是要錢。

「媽，我明天要去面試，給我拿點錢置辦行頭唄。等我問爸要，挨罵的就是一家人了。」

「媽，昭昭下個月暑假，我要帶她出去玩，你給我準備點資金唄。我是無所謂，昭昭總不能吃不好玩不好吧。」

「媽，我朋友手上有個好項目，這次一定靠譜，二十萬，就二十萬。這是個翻身的大好機會，你總不能讓你兒子一輩子被人看不起吧。」

「行啊，你不給我我就去找昭昭要，她媽拿走了我的房子，我去要點生活費也不過分吧。就是不知道她同學們會怎麼看待單親家庭的孩子。」

我成了綁在奶奶身上的繩索，線的那一頭，捏在爸爸手上。

他一次次拿我逼著奶奶拿棺材本貼補他，興衝衝地揮霍掉奶奶一毛錢一毛錢從生活裡攢下的養老錢。

他看不到奶奶轉三趟公交去買便宜菜的辛苦，看不到奶奶一件衣服穿三年的艱難。

更看不到爺爺訓斥奶奶亂花錢時，奶奶心虛到頭都不敢抬起來的卑微與無奈。

甚至在要不到錢的時候惱羞成怒：

「你要是立得起來，我也不用總看我爸的臉色，連要一點生活費都要被罵得狗血淋頭，當你們兒子我真是倒霉死了。」

5

姑姑更甚。

她怕嫁去婆家受婆婆刁難的苦，幹脆一家搬回了娘家住。

卻像指揮保姆一樣指揮奶奶。

「媽，家輝的衣服要手洗，純羊毛的容易變形。他腳臭，襪子別和衣服一起洗。」

「媽，小童今天四點放學，你接他的時候別忘了帶一份披薩，我答應過他的。對了，也帶上他的狗。」

「媽，我今天想吃辣的，不想跑了，你就在家給我煮火鍋吧，毛肚洗幹淨點。」

奶奶伺候不動她一家子，說了句不然請個保姆吧，她老了，做不動了。

姑姑頭都沒抬：

「隨便你，隻要不讓我動手，請誰我都是無所謂的。」

姑父卻滿面為難：

「保姆工資也不低啊，我和慧慧還要換學區房，手頭也緊，媽你看能不能······」

奶奶滿是失望。

姑姑頓時不樂意，鬧到爺爺跟前：

「媽就是重男輕女，看不慣我在家白吃白喝，找著借口趕我們走呢。」

「哥哥在家闲了半輩子，也沒見她說伺候不動。」

「伺候昭昭的時候渾身是勁兒，到我這兒了就年紀大了，腰疼腿疼頭暈眼花，連接小童放學也一堆借口。」

「算了算了，我搬出去算了。沒爹媽的孩子，總是沒人疼的。」

最後還是爺爺大手一揮，做了好人：

「這是我衛家，我還沒死呢，輪不到別人做主。」

「都是我的兒女，一視同仁。」

「什麼資本主義作風，請保姆，我不答應。」

姑姑說爺爺是最開明的爸爸，小童鑽進爺爺懷裡掛著他脖子說，外公是世界上最好的外公，不像狼外婆，壞。

隻有奶奶，孤零零地滿身疲憊地站在一旁，像一片被肆意秋風打到搖搖欲墜的枯葉。

她這一生，像榨油機下的芝麻粒，一點點擠扁身子落下點滴油水後，連扁了的身子都在尖銳的牙齒下被啃得稀碎。

所以，生而為人的她，被壓迫了一生的她，也想要尊嚴和自由的她，在經過那麼多日日夜夜的掙扎後，終於從生死線上下定了決心——她要逃離。

逃離壓迫，逃離輕視，逃離舊社會思想禁錮下掙脫不掉的牢籠。

而被她養大的我，自然沒有反對的理由。

6

「奶奶，無論你做什麼決定我都支持你。」

「不要害怕沒有依靠，昭昭快畢業了，我養你。」

「像你養我一樣，給你穿最時髦的衣裳，帶你染時髦的頭發，和你去旅遊，帶你享受這個世界。」

奶奶被我哄笑了， 笑著笑著又紅了眼眶：

「有昭昭這句話，奶奶就有勇氣了。」

「但我還不至於要你養，給他做了一輩子保姆，也該給我開工資了。」

我的鼓勵，像個定心石，讓奶奶愈加堅定要離婚的念頭。

老太太不懂法，離婚協議是我帶著律師起草的。

出院那天，奶奶一直不肯走。

好不容易來接她的爺爺不耐煩地催：

「磨磨蹭蹭做什麼？我和李書記約好了去農莊喝茶釣魚，再磨蹭就趕不上了。」

「一輩子都是這個窩囊樣，磨磨唧唧，拖泥帶水，半點爽利人的樣子都沒有。」

我爸拎著出院的小包，吊兒郎當半靠在牆上：

「我也有事，不能陪您吃飯了，把您送到家了我就得走。」

「您抓緊點時間。」

姑姑拎著她新買的名牌包，手表看個不停：

「我可是請假來的，隻有半天時間。」

「您別再折騰了，我投降還不行嘛。」

我滿腔怒火，就要發火。奶奶卻捏緊我的手，衝我搖了搖頭。

直到律師帶來了奶奶要的離婚協議書。

一直不情不願的爺爺突然暴跳如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