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小狐狸

第3章

供奉的牌位琳琅滿目。


這就無法靠怨氣識別了,我也記不得那些人的姓名,隻好撿新鮮的隨機戳翻。


如有誤傷,純屬誤傷。


楊興德起初還試圖喚人,現在在妖氣籠罩裡,狼狽得滿殿亂爬。


「白宜,白宜,是你,對不對?我知道是你回來了……」


他一聲聲喚我,叫魂似的,試圖喚起我的舊情。


他說他愛我,以前是不懂才那樣對我,很後悔傷害我,這麼多年一直在找我,派徒弟尋妖也是為了我。


人在生死面前實在什麼都編得出。


他說他愛我。


好惡心啊。


我沒繃住,手「一不小心」一抖,他便捂住脖子,說不出話來了。


「我也很愛你,愛你不會喘氣的樣子,」我深情款款道,「修煉這麼多年特地回來找你,有沒有很感動?」


他不敢動。


哦抱歉,是不會動。


屍體硬硬的,可能是死了。


我彎腰看了半晌,最後無趣地踢上一腳,轉身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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邁出殿門一剎那,強光入眼,琉璃磚瓦上折射日暈晃晃。


我抬手擋了下,但仍被刺得合上雙目。


淚流滿面。


16


沒多耽擱,我重新化回原形,掠過重重雲檐。


很快到了山門殿。


高空風大,把我的狐狸毛吹得東倒西歪。


前頭路不通。


一方面陣法封閉,一方面人為隔絕。


某觀主千呼萬喚不出來的弟子們,此刻盡數圍在魏頌蘭身邊。


大仇得報,狐生好像都少了些意思。


我蹲坐在鸱吻,百無聊賴地理了理毛。


「原來你也沒安什麼好心嘛,所以那麼輕易從了我。」


至此還看不出是誰主導了這一切,我可算是白活了。


但我當著這麼多人抖出跟她的私情,連最近幾名女冠的神情都怪異起來、視線忍不住在我與她們倍受仰賴的大師姐之間遊移,她也面無表情。


望著我,她眼都未眨:「彼此。」


魏頌蘭顯然早知曉了她這師門光鮮殼子下的惡心勾當。


或許之前隻是想脫離,但我來後,她有了更好的選擇。


順水推舟,借刀殺人,籠絡人心,渡元觀完滿無缺地花落她手。


一石多鳥,何樂而不為?


我利用她雪恨,她利用我掌權——隻是彼此利用,所以,誰也莫道抱歉。


我與她相隔百尺,山風喧囂,人群紛擾。


但遙遙對視一霎間,倒覺日也昭,雲也杳。紅塵輕悄。


17


隨後一切發展皆合情理。


狐妖殺人,觀主遇害,餘下弟子群情激昂為師復仇,在師姐的帶領下捉拿兇犯。


山門被圍得水泄不通。


我在檐壁間上蹿下跳,左挪右移,表演活動靶子。


他們人多勢眾,又做足了準備,我逃得很不體面。


終於馬失前蹄,避過如雲流矢,沒避過一枚破空的五帝錢。


剎那,白毛綻紅血。


我腿一崴,從高處栽了下去。


視線被竹叢遮擋前,我看見魏頌蘭拈著剩餘銅幣立在牆下。


那一瞬神情甚不明晰。


不多時,腳步聲臨近,草葉被撥開。


魏頌蘭俯身探我脖頸。


我閉目一動不動。


她幽香的氣息拂動我銀須,一瞬竟比我這困獸還不穩當。


然後,我被她怒拍了一記。


「裝什麼死!」


什麼裝死,人家這叫「在哪裡跌倒就在哪裡睡著」。


我不滿地張開眼,翻了個身,枕上她的手,懶懶開嗓道:「將我示眾,你才能服眾。」


我靠著魏頌蘭,把脖子擱進她溫軟的掌心,期盼地望她:「你也是姑娘,你會對姑娘們好吧?」


不論是人類姑娘,還是妖精姑娘。


她說人的事自有人去管。


而我的事,「我們」的事,沒有人管。


並不是我非要與人作對,隻是我的仇,隻能自己報。


18


南章山於我是牢籠。


我曾被關在這裡十四年。


黃赤之道,玄門的雙修之法,本來並非邪術。


奈何被邪淫之徒利用,遂生出邪門歪道。


稱房術補益,增年延壽,可致長生。


受不少達官貴人暗中追捧。


明明最初的教義是「樂而有節」,後世卻從禁欲到縱欲到明禁實縱,一個極端走上又一個極端。


一場荒謬絕倫的災難由此伊始。


但糟蹋俗家女子易生事端,於是,百年前以渡元觀為首,將主意打到了妖精身上。


那時候,包括我在內,或是在人間胡作非為時不甚落網,或是懵懵懂懂剛化為精,被道觀圈禁豢養,淪為爐鼎,被用於糟踐玩樂提升修為,或被當作交易籌碼轉贈於人。


我看見有的同伴被折斷四肢,掏出妖丹,送回時隻剩一具屍首。


我很害怕。


我想活,故主動親近楊興德。


他那時還隻是門中弟子,不過受師長器重,頗有幾分話語權。


他喜愛我的美貌,喜歡我的乖順。


凡有忤逆,會被他以刈尾之刑示懲。


反正於妖而言,再生不難。


有一名世家貴女在道觀養病,時常投喂我們這些小動物。


尤其鍾愛於我。


當夜我的狐尾便被斬斷,送到她手裡供她把玩。


我連她一並恨毒了。


直至大妖造反,我們趁亂出逃。


我因受傷行動遲緩,與她下到堀室。


我以為她沒安好心,在她抱我時奮力掙扎,在她心口狠狠留下了三道爪痕。


但她卻割斷我頸上繩索,放我歸山林。


「你真美……好可惜,沒見過你的人形。」


溫熱的液體慢慢浸透狐毛,我被放下地時,聽見這聲呢喃仿若幻覺,猛然扭頭望她。


她的手流連於我的皮毛,卻隻推我一把,對我輕輕說了聲「走」。


……


我走了,頭也不回地奔入生天之途。


很久以後,我探聽此事後續,才知那時楊興德恐事情敗露,伙同師兄弟汙蔑住觀的女客妖邪附體,提議焚身以淨邪祟。


其家人信以為真,又或者是真是假皆不在意。


女兒,自然比不過家族臉面。


結果不言而喻。


我這樣恨,恨了一百一十七年,曾經懶怠貪玩的小狐狸,逼自己遁入深山隱入蒼嵐,潛心修行,隻為報仇。


如今還能勉強守著不傷無辜的底線,不過是受過那一人一恩,不願虧欠這世間。


隻是給過我溫暖的,世間也僅此一人。


那人最終還死在同類手中。


人啊……


人啊。


19


渡元觀終於輪到魏頌蘭做主。


楊興德那死老登最初收女徒弟安的是什麼心,單看這些個女冠對她們「師父」過世喜極而泣的態度也能猜到一二。


但畢竟是皇帝親封的道門威儀使,事情鬧得很大。


朝廷甚至派了專人暫管。


這麼多人看著,魏頌蘭接手不能名不正言不順。


至少得讓我這兇手陪個葬。


我又在地牢關了三日。


其間待遇極差,傷口發霉都沒人管。


是夜,魏頌蘭捏我的爪子。


細細端詳後,表情一言難盡。


「你這不是發霉……是愈合了,在長毛。」


哦,那沒事了。


我默默揣回爪。


這是第三日,她終於得空來看我,還很有臨終關懷意識地問我需不需要草墊。


草席裹屍?


我一聽,氣壞了,哇哇狐叫:「你們也太摳門了!」


我說我要褥子。


厚一點,嚴實一點,省得有人對我毛皮心動趁我無知無覺給我扒了。


她若有所思地走了。


我以為我這一覺睡過去就能直接見到閻王爺。


沒想昏昏沉沉中,身下像小船顛簸,搖搖蕩蕩將我晃醒。


睜眼,我迷迷瞪瞪頂開頭頂厚布。


青山迎面,天光大明。


我被背在一隻竹制背簍裡,身下棉布松軟。


本該在今日成為觀主的人,趁夜劫獄,帶我跑路了。


我在筐中顛來倒去換姿勢。


魏頌蘭察覺到了,問:「怎麼了?不舒服?」


「熱死了,」我張嘴號啕,「早知道要草墊了!」


「你自己選的。」她嘲笑我。


她嘲笑我啊!


我憤怒地起立,前爪在她肩膀大力扒拉。


可能不慎戳中了她痒痒肉,她連連笑,背簍也搖來晃去。


「白宜!哈哈……別鬧,你這傻狐狸。」


我聽著她的笑聲,哼哼唧唧,半天才安靜下來。


這世上,好像又多了一個願意給予我溫暖的人了。


「我們去哪兒?」


「過了前面山頭就是集鎮,先去那兒歇歇腳。」


我探出背簍,兩爪搭在邊緣,迎著山風向前望。


林麓蜿蜒,山色宜人。


我想了想,還是問:「你走了,渡元觀怎麼辦?」


「道觀有不少姑娘,玄門也有越來越多的姑娘,天下更有千千萬萬的姑娘。」她學著我的口吻復述。


「……」


我咂咂嘴,無話可說。


「謀劃那麼久,就這樣放棄了?」


「算了,那地方太髒。天下名山大川無數,去哪裡不好呢?」


拂曉清風徐徐,她走在岑峭的山徑,履險若夷。


我眯眸趴上她肩頭,舔了舔她側臉。


不曉得在人眼中狐狸笑是可怖還是可愛,反正我咧開了嘴。


像泊舟靠岸,忽然有一種奇異的安寧感。


好吧。


水送山迎,天地無極,去哪裡都好。


【番外·姻緣】


夜深,我們在鎮上落了腳。


報完仇實在讓狐心情好。


魏頌蘭挑燈研究下一站線路,我偎在她腳邊轉來轉去。


直至這時, 方有了確切的真實感。


我真的擺脫了南章山, 擺脫了一直籠罩我的陰影。


魏頌蘭為了我, 屬實犧牲良多。


「原來我對你這麼重要啊。」我越想越美。


「自戀。」她用腳撥我,嘴硬,「我隻是覺得你做了件好事, 罪不至死。」


狐狸耳朵隻聽得進我愛聽的。


我嘖嘖搖頭晃腦,蹦上床鋪打滾。


「絨毛控真可怕呀真可怕……」


一面滾,一面掉毛。


魏頌蘭過來搶被子, 讓我滾去地上睡。


我化出人形,但保留了狐尾, 塞進她手心。


她一手抓被角, 一手抓著毛茸茸, 立時卡了殼。


「……」


我用尾尖調戲地蹭她皓腕, 戲謔發問:「魏道長呀,你以前發現過自己這種癖好嗎?」


「我的癖好不是毛……」


她撇過臉,紅唇翕張兩下, 好似十分難以啟齒般,雪腮慢慢被燭光蒸熟。


好半晌, 她接著道:「是你。」


「啊?」


我狐狸腦袋嗡一下。


乖乖, 這也太會說情話了。


等腦子裡蒸汽散盡,我咂摸回憶了下, 時隔多日,成功將這話還給了她。


「巧言令色鮮矣仁!」


魏頌蘭俯身要來捉我,我靈活可媲泥鰍,鬧一陣便將她反壓到了床上,歡天喜地甩著蓬松的大尾巴剝她衣衫。


這可是名也正言也順。


她蹬了我幾腳,但力道比那回中毒時還輕,臉頰紅霞不退, 欲拒還迎。


剝到一半, 我看見她胸口有奇怪的胎記。


「杜家幺小姐,霍安念念不忘多年,還以為是個大家閨秀、淑靜佳人,原來性子這樣烈?」


「幸不」我仔仔細細看那細痕, 像是利爪留下的三條疤。


她眸光迷蒙:「啊, 這個,是生來便帶著的……」


魏頌蘭回憶道:「那時有雲遊道長路過, 便道我與玄門有緣, 但我生身父母一直覺得不祥……後來家中遭厄, 他們順勢將我丟給了道觀……」


我埋頭抱住她。


她忍不住笑,推我腦袋:「別咬,痒……啊……」她語不成調。


我悶聲不吭,眼淚卻落下來。


她愕然低頭,看到滴在肌膚上的那滴清液, 伸手捧我臉頰。


浮爍的眸波像要將我融化其中, 好笑道:「明明是你在欺負我,怎麼反倒委屈……」


我已然明了她那句「巧言令色」的情話。


前世為她所救時,我無力維持人身。她從未見過我人形模樣, 是以這般執著於我的狐狸形態。


原來一切皆有跡可循。


我終於舍得松開,爬上去尋她的唇,含含糊糊抽噎。


「我愛你……」


她的眉眼漾開水一般的溫柔,輕輕回吻:「我知道啊。」


……


不幸是她, 萬幸是她。


幸有我來,春風解意,春蘭未孤。


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