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屠肉

第1章

仙君歷劫飛升,因愧疚凡間愛人獨自受苦。


他就將整個城中所有財運都給她。


大家窮過二十年,女人又生病了。


仙君大筆一揮,將所有人的健康也給了她。


再後來,女人老了,她想要永葆青春。


仙君問她看中了誰的臉?


女人滿臉褶子嬌羞指了指我懷孕的阿娘。


1


那年,我隻有十一歲。


從我出生開始,就沒有吃飽過。


整個城池所有的財富都在仙眷如意娘娘的家裡。


城池空蕩蕭條,大人餓得貼著牆根走,乞丐向每一個路人伸手。


扒光了衣服的小孩栓著草繩沿街叫賣。


家裡窮得存不下一粒米。


阿爹偷偷將我和幾個餓得哇哇大叫的弟妹抹花了臉挑到城外八十裡的人市去買。


「隻要給口飯就賣。不要錢,不要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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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錢也存不下,我們休屠城的人是存不下錢的,哪怕一文錢,都會很快被轉移到如意娘娘手上。


有個老鸨停下,先看看我,再看弟妹,心動價格又不放心。


「你們是休屠城的吧。」


我爹不會撒謊,漲紅了臉結結巴巴說:「……那,那個,我們是從那邊城邊邊過來的。」


「那邊過來?那就是休屠城的人咯?」


一日休屠城,一輩子就是休屠城的人,隻要是休屠城的人,就一輩子注定是窮鬼,病鬼。


晦氣無比。


白給倒貼都不要。


我爹餓得說話都顫抖:「貴人,行行好吧。」


老鸨咯咯笑:「我給你行好?你知道我幹什麼的?指望我給你這倆嫩孩子行好?」


我爹哀求:「隻要能吃上飯,能吃上一口肉,隨意您怎麼著,也不枉這小的來世上一遭。」


求了半天,最後我幫嘴說,這兩個小的不算休屠城的人,還沒取名字呢。


「求求娘娘行行好吧。」


話音剛落,一支長箭射來,從老鸨的脖子洞穿,滿腔子熱血灑了我一身。


驚慌的人群察覺這裡面有休屠城的人,慌張逃竄,老鸨的腦門被一腳踩碎,溫熱的腦漿裹了我一腳。


所有敢窺伺如意娘娘財富的人,都要死。


從我爹爹還小時候開始,就是這樣。


2


休屠城,原本叫慈悲城。


二十年前,下凡的仙君心疼他心愛的妻子心碎難受,獨自在人間受苦。


將整個城中人所有的財運都給了她。


那日漫天霞光,眾人驚喜跪拜。


這個邊寨城池,一直受流寇盜匪侵襲。


如今真的出了一位仙君,自然安穩有望,早早塑好的仙君祠就在城中央。


年輕貌美的如意拉著仙君袍擺淚眼盈盈:「夫君當真忘了那些誓言嗎?忘了說要照看我一生一世對我好嗎?忘了我們的恩愛嗎?」


仙君說:「我身負仙職,自當斷絕俗念,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但夫妻一場,你侍仙有功,自不會讓你受苦的。」


他又看城中的眾人:「爾等拜我,第一個願望,我也會應允。」


果真,這二十年,休屠城再無盜匪流寇。


笑死,因為城中所有的財富都自動到了如意手中。


其他人,窮得要死,根本沒錢給盜匪去搶。


偏偏窮又窮不死,餓得皮包骨頭,盆骨突出,也依然餓不死,因為生死簿的命數沒活夠呢。


我爹就是這樣窮過來的。


但是他還記得小時候,他那時候是吃過白面吃過肉的。


他一次次跟我們講。


「仙君仁慈,他那麼做也是為了全如意娘娘當日的飯食之恩。他說過二十年就會再來。到時候,我們……就好了。」


結果二十年後,仙君真的來了。


但這一回,如意娘娘病了。


因為常年養尊處優,初春的杏花雨讓她大病了一場。


她梨花帶雨匍匐在仙君腳下,拉著他的袍擺。


「夫君難道忘了,當日你生病我是如何衣不解帶照看你嗎?夫君難道忘了,我當日在家是如何操勞辛苦,連生病也不曾休息嗎?如今夫君走了,我一個人該如何是好?」


好啊,合著她家裡那三百多奴婢丫鬟都不是人。


推出來的百姓代表跪在地上,尚未說話。


仙君已經大筆一揮,將所有人的健康也給了她。


從此,不管她如何糟踐自己身體,如何胡吃海塞,受苦的都不會是她。


生病的也不會是她。


每一次她難受了,就會隨便在城中點一個人。


就像是點一隻狗,點一隻待宰的雞。


然後自會有雞狗替她承受這一切。


上一次就是我。


3


她不知道吃了什麼生食,生了寄生的蠱蟲,那蠱蟲在我腦子翻滾,疼得渾身熾熱我滿地打滾。


阿娘抱著我哭,一遍遍用涼水給我降溫,看著我滿身的青筋滾動。


我爹要去找如意娘娘求饒。


「我要去告訴她,你又不是我生的!是我從休屠城外撿的。你不算休屠城的人,不該受這苦,該我來啊!該我來!」


我一手按著腦子,一手死死拉著我爹的腿。


「不能——去。」


不能去,去了就是死!


上一個跟如意娘娘講道理,私自跑去仙君祠給仙君告狀的人,頭顱還在城上掛著。


我永遠記得那人,半個身子一點點壞掉,卻不能死,每天隻能不停說,我錯了,我不該對如意娘娘不敬,我錯了。


後來那身子生滿蟲,才從城牆掉下來,隻留下頭。


我不能想象我爹腦袋掛在城牆的樣子,松開他後,我直接用我娘的剪刀,一刀扎進了自己腦子。


然後直接將那青紅色的蠱蟲扯了出來。


「不用去了。」


爹娘目瞪口呆看著我。


我卻覺得身體突然輕松了很多,大概多餘的老實腦子被吃掉了。


我爹看著我迅速愈合的傷口,還有將徒手捏成一團的剪刀,過了好一會才說。


「南枝,你……你以後要注意分寸,可千萬不要傷到人,你勁大了那麼……一點點——」


我問:「那如果人傷你們呢?」


我爹說:「可以講道理的。」


「那如果不講道理呢,如果是那個如意娘娘呢?」


我爹嚇得面色大變,慌忙捂住我的嘴。


生怕被半空或者哪裡的巡遊神聽見。


上一次,懲罰了那個訴苦的凡人後,仙君當時很失望,在半空顯聖。


「我庇護休屠城二十年無兵災匪禍,難道就隻是心疼一下自己受苦的妻子,也要被你們詬病,人心不足蛇吞象!?」


「這些年,休屠城該生的孩子一個沒少,該活的年月也一個沒少。你們今日是稍稍受了一點苦,但因果輪回,來世必定富貴!人不可太貪!太嫉!如意不過就是想要吃點好的,想要安穩平靜過日子,有錯嗎?」


「你們,太讓我失望了!下一次,誰再妄議如意,決不輕饒!」


仙君這回說下一次,他會在十年後就來。


4


今日就是他將要到來的日子。


也是挑選這個如意娘娘狗腿最忙碌的時候,我爹铤而走險,想要給我幾個弟妹謀個生路。


結果還是被抓了。


回去的路上,我那素日老實的爹走著走著,悲傷看完我和弟妹,眼裡慢慢有了厲色。


他突然暴起,撲向如意的狗腿。


但爹太瘦了,他高大的身體骨頭就像風幹的玉米杆子一樣脆。


很快就被制服。


當那個狗腿準備用箭去扎我爹的眼睛時,我還是沒忍住出手了。


我徒手捏斷了那兩個脖子,鮮血灑在我身上的時候,那種香香甜甜的氣息讓我有些目眩。


有些模糊恍惚的東西在我四肢蔓延。


我喜歡血。


我爹說我是從屍山裡面撿到的,他當時找到我時,我滿身是血,牙都沒長齊呢。


眼睛卻亮得可怕。


他過來的時候,我第一反應不是哭,而是結結實實咬了他一口,他以為我餓了,還把另一隻手也給我咬,叫我慢點。


後來他把我帶回了家,花了很長時間,才在我長牙前糾正我咬人的習慣。


其實我想說,我不喜歡咬人,我隻是喜歡血。


一種骨子裡的喜歡,我聽隔壁老頭說,隻有最厲害的魔修尊者才喜歡血。


用生人祭祀,得魔界大能,十萬年一輪回,從嬰兒開始重長。


一旦覺醒,生靈塗炭,殺人如麻。


我爹當時還第一次罵人了,罵那老頭子天天嚇壞小孩子。


那時候他說:「你不是魔修,你是我女兒。你聽爹的,知道嗎。」


他將一個祖上傳下來的佛珠帶在我手腕。


「帶上這個,就聽不見腦子裡那些壞聲音了。」


5


這回我爹沒說我,也沒訓我,隻給我擦掉手上的血,一點一點的。


他叫我答應他,隻要他活著就得聽他的話,不能殺人。


我爹的話,我句句聽。


看我點頭,他撿起地上的箭,往死人身上扎了扎,說這回是他自己弄死的,和我沒關系,叫那倆人做鬼也找他。


然後跟我說:「你在這裡守著弟弟妹妹,我去城裡接了你娘就出來。」


弟妹餓得打瞌睡。


他在身上摸了半天,隻摸出一截幹巴巴的玉米杆。


「餓了,你就給弟弟妹妹吃這個,等太陽到正中間,爹娘就回來了。」


我等到太陽正中間,仍沒有人。


自從把那蠱蟲扯出來,我對聲音很敏感。


遠處沒有爹的腳步聲,也遲遲沒有他的氣息。


心慌。


我等不下去。


叫弟妹乖乖坐著啃那沒有味道的玉米杆。


然後自己回了休屠城。


6


我到的時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遠遠吊起來的我爹。


他那麼高大的身體,幾乎被折起來兩截,短了一半,昏迷不醒。


城中間的仙君祠上,霞光溫柔,如意娘娘的絲竹聲未停。


仙君還沒走。


我娘不見了。


我娘向來是不離開我爹的。


隔壁老頭看到我直挺挺站著,臉色發白,死死拉住我衣角,使勁給我使眼色叫我走。


原來今日仙君來了,如意娘娘卻賭氣不肯見他,隻因眼角生了一條細紋。


她哭哭啼啼跟仙君說,如果沒有了他熟悉的模樣,她寧願去死。


她想要永葆青春。


那就得換新的臉皮,一塊一塊替換。


她哭得委屈,處處可憐,拉著仙君的袍擺,將臉貼在他腿上撒嬌懇求。


仙君問她看中了誰的臉?


然後女人笑起來,滿臉褶子嬌羞指了指我懷孕的阿娘。


聽到這裡我已經坐不住了。


我一字一句問老頭:「我娘在哪?」


老頭閉眼悄悄指了指了那仙君祠的長柱位置。


7


我一步步走向金碧輝煌的仙君祠。


擋道的狗腿呵斥,我就捏著他的脖子將他扔了出去。


我爹說不能殺人,所以我沒要他命,隻是讓他骨頭筋脈盡斷疼暈了過去。


一聲好了,讓她過來。


兩列人群分開。


高座上道骨仙風的陸瀟仙君目光憐憫,帶著仙酒的微醺,溫柔跪坐在仙君身側撒嬌的如意娘娘妝容精致,正垂著眼皮用看死人的眼神冷冷看我。


我隻看到摔在地上的阿娘。


很好,阿娘的臉皮還在。


……不對。


我撲過去,阿娘的肚皮癟了,六七個月的肚子,現在甚至凹陷了下去。


我瞳孔猛然一縮。


原來,如意看中的並不是飢腸轆轆餓得面黃肌瘦的阿娘。


而是她肚子裡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