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娘

第5章

我自然不服,那縣令說我藐視朝廷,竟下令將我杖殺。


我滿懷著憤怒怨恨死去,一睜眼,卻又蹲坐在牆角,手裡拿著這塊漆黑的令牌。


這一世,我自知縣令糊塗,便幹脆告去州府。


知府看著便像個清官,他見到令牌後神色大變,十分有禮將我請進府內,聽我將此事一一道來,還說會為我做主。


知府讓我住在府內,日日好吃好喝地招待著,我要出門卻是不允許,像是軟禁一般。我不知緣由,心焦也隻能忍耐。


誰知那天喝了一杯僕役送上的茶,竟莫名腹中絞痛,吐出血來。


茶中被人下了毒。


我求救無門,彌留之際,隻見知府推門而入,看著我蜷縮在地,一臉晦氣。


「若不是這令牌,我竟不知那青溪村還逃出來一個小丫頭。好在我去信及時,要不然還真讓你壞了睿王的好事!」


我吐著血,極力伸手去抓知府的袍角:「為……為什麼?」


知府一把將袍子從我手裡抽出,面露不耐:「要怪,就怪你們這些蠢民自己,開了不該開的箱子,看了不該看的東西,才沒能留住自己這條小命!」


「大人,怎麼處理?」


「等她死透了,拖出去亂葬崗!」


臨死前,我仍然不明白為什麼。


再睜開眼,又是燒毀的牆角,漆黑的令牌。


不該開的,不該看的。

Advertisement


我瘋魔一般念叨著,腦中突然靈光一現。


兩個月前,因著突如其來的大暴雨,越江過往的商船翻了不少,我們村子的小河連接著越江,一些木箱被水流衝到了村子裡。


村民們不知道是什麼,便打開箱子看了,奇怪的是絕大部分的箱子都是空的,隻有極少部分的箱子還殘留著白色的顆粒。


是鹽。


大部分都融在了江水中,殘留的這一點點足以說明這些箱子裡原本裝的都是鹽。


但這箱子既無封條,又無官鹽的鹽印,村人怕是私鹽,急忙通報了官府。


後來怎麼處理的,我並不清楚,村人們也覺得既已上報,便也沒再放心上。


誰知,這竟然是睿王安景遠與鹽商勾結,偷運的私鹽。


是這私鹽害了我們!


是睿王安景遠害了我們!


21


要告王爺,隻能去京城告御狀。


我知道縣令與知府都是一伙的,不敢讓任何人知道青溪村還有人活著。


一個女子,獨身從江州走到京城,一路艱辛自不必說。


外地人進京城,偶爾會被城門侍衛攔下來盤問,尤其是我這風塵僕僕的樣子。


我剛說了幾句,就被叫進了城門旁的巡查小屋單獨問話。


侍衛問我來京城做什麼,有了前兩次經驗,我自然不敢說實話,隻說是投奔親戚。


那侍衛問我親戚住址姓名,我漏了破綻沒能說上來,侍衛二話不說就來搜我的身。我抵抗不過,很快睿王的令牌便被找了出來。


「就憑這個令牌想扳倒我們王爺,門兒都沒有。」


那侍衛看著我,如同看一個死人。


「若是被王爺知道,小小的青溪村還有漏網之魚沒處理幹淨,咱們哥幾個可落不了好。」


看他抽出刀走向我,我不死心地問道:「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刀已經架在我的脖子上,侍衛露出一個獰笑。


「你這江州口音,我聽一次就記得!」


我又被殺了。


居然是因為我的口音。


22


再次睜開眼,我決定做一個啞巴。


睿王的令牌是證據,但也是燙手山芋,我隻能先藏在城外。


這次很順利就進了城,正好趕上睿王府招下人,這是個拿到更多證據的好機會,我便也混入其中。


籤了賣身的死契能做丫鬟婢女,籤活契就隻能做個粗使丫頭。


我還想著告御狀,便籤了活契。


但我沒想到,高門大戶與我想的不同,管理有序戒備森嚴,下人們都隻能在自己負責的區域內活動,無事不得外出。


像我這樣的粗使丫頭是進不了主人院子的,更別說拿到更多證據了。


府裡的趙廚娘看我老實肯幹從不偷奸耍滑,對我有幾分照顧,闲暇時常與我談天。


會與我說起她的家長裡短,也會說王府的雞零狗碎。


我知道了睿王生性多疑,卻愛吃甜,每餐若有甜食點心都會多用兩口;


我知道了王妃出身世家,但為人十分善妒,面善心狠;


我知道了肖側妃性格潑辣,母家強勢,也知道了霍側妃喜愛舞槍弄棒,對王爺從不上心。


還知道了睿王最近新納了個柔姨娘,原是城門口賣桂花糖粥的,身份低微。


但她性子溫柔和順,模樣雖清純嬌弱但床上很放得開,聽說一晚上能叫幾次水,很得王爺的喜愛。


因我不會說話,趙廚娘恨不得將她知道的全都告訴我。


還沒等我想出個方法如何利用這些消息,就莫名被卷入了一場紅花燕窩事件中。


王妃氣血不佳,命廚房做了一份紅花血燕,卻被懷孕的肖側妃拿錯了。


當夜便落了胎。


好在太醫來得及時,經過一番搶救,肖側妃性命無虞。太醫說好在肖側妃平日裡進補得宜,身體底子好,如若不然怕是大羅金仙也難救。


肖側妃好運氣,我們廚房眾人就沒那麼好運氣了。


此事看起來隻是意外,但痛失孩子的肖側妃哭鬧不依,肖尚書也要追究,可送血燕的王妃亦是大臣之女,不能動。


倒霉的隻能是經手的下人。


哪怕籤的是活契。


23


以儆效尤,我們是被府內護衛當眾打死的。


棍棒落在身上,其他人哭喊成一片,漸漸沒了聲響,我咬著牙,至死都一聲不吭。


既然活契死契無所謂,我這次便籤了死契。


重來一次,我對王府的規矩熟記在心,因我做事規矩,深得掌事嬤嬤的喜愛。她見我是個啞巴又不識字,更是幹脆安排我去書房伺候。


我極為勤快,書房裡每一本書冊的位置我都牢記在心,每一個花瓶都被我擦得锃亮,終於被我找到了睿王書房的暗格。


因為文件頗多,想要拿走需頗費一番心思。


可還不等我動手,肖側妃先下手了。


那日王妃當著肖側妃的面誇了我一句:「這丫鬟倒是挺俊俏,和新入府的姨娘長得有幾分相似。」


肖側妃便日日找茬磋磨我。


甚至叫喂馬的劉馬夫深夜偷襲,好在遇到侍衛巡視,被我借機躲了過去。


證據沒到手,我隻能忍耐。


側妃見如何折磨,我都不肯舍掉這份書房伺候的差事,更加堅信我是為了勾引王爺。


「王爺,我那日見你書房的丫頭鬼鬼祟祟,莫不是什麼來路不明的探子吧?」


這一句枕邊風引起了安景遠的疑心,他派了人去查。


暴露了我的來歷。


也葬送了我的性命。


24


再睜眼,我細細地做了打算。


這一次,我先去雲州救下了吳嫂的兒子,以她外甥女的名義一道來到了京城。


又模仿著那位柔姨娘的性子與打扮,在城門口賣起了豆花。


我早知安景遠會從城門口經過,特意等到深夜,給他演一出英雄救美的戲。


上一碗鹹豆花,再單獨做一碗甜豆花。


先細心察覺到他的不喜,再溫柔地特殊照顧,加上我刻意模仿的,他最喜歡的柔弱姿態。


我的入府,是水到渠成。


他在我細心編織的溫柔鄉中,一步步淪陷。


霍雁回是我一開始就為自己選好的伙伴。


我借著紅花燕窩事件,讓霍雁回也參與其中。除掉肖如棠的同時,也讓霍雁回拿到一紙休書,得以從王府脫身。


順便將我拿到手的證據獻給皇上。


見到皇上不容易,讓皇上相信更難。


比起我,證據給霍家更適合。


我私自出入書房曾被水萍看到,我當時便想殺了她,但時機不對。


我知道她會將我的一舉一動報給王妃,那《藥師經》我早早備好,便是為了做一出戲,打消安景遠的疑心,也洗刷了我出入書房的嫌疑。


這次的重生,我每走一步都千算萬算,因為我不知道還有沒有再來的機會了。


25


重生之事太過怪力亂神,我便沒有講,隻挑著能說的說了些。


「青溪村一事,確實是我之過。」安景遠沉默許久開口道,「但是自從你入府,我對你比對任何人都好,難道你也從未有過一絲心軟嗎?」


我不解地看著他:「皇上不也對你很好,還是你親兄弟,可你不也是想造反嗎?」


安景遠咳了起來,沉默片刻後說道:「豆娘,你可曾愛過我?」


「愛?」我輕輕笑了。


「愛我的人,不是都被你一把火燒得幹幹淨淨了嗎?」


我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說道。


「不要跟我說愛,你不配。


「我從見到你的第一眼,我腦子裡隻想著一件事,就是怎麼殺你。」


安景遠端起地上的豆花,慢慢吃了起來。


「你說你不愛我,卻還會為我做豆花,甚至都沒忘記放桂花蜜。」


他說著便笑了起來,我並未說話。


他愉悅地看著我:


「可我死不了。


「我是皇上唯一的親弟弟,我太了解他了。母妃走之前要他照顧好我,所以他舍不得,他會一輩子關著我,但不會殺我。


「皇上舍不得,我舍得。」


我也笑了:「你吃的每一碗豆花,喝的每一碗甜湯,我都放了些東西。」


安景遠拿著碗勺的手一頓。


我收拾了東西,轉身向天牢外走去。


「豆娘——


「我還有話要跟你說!」


但我不想聽。


我現在不想聽,就可以不聽了。


26


皇上果然是一位仁君,他遲遲不肯下令殺了意圖謀反的弟弟。


但安景遠一個月後還是死了。


穿腸爛肚,七竅流血。


這是我為他選擇的死法。


我種在院子裡那比小米還小的白花,是一味慢性毒藥,與桂花混在一起,肉眼難分難辨。


我堅持不懈地下毒, 他久治不愈的咳疾,就是等這一天。


讓他能死在我手上。


27


重生之事是有代價的, 代價就是我的壽命。


我的柔弱姿態並非全然是裝出來的。


才過了二十, 我卻時時覺得周身疲倦, 打不起精神。


霍雁回看我一副報了仇就等死的樣子,給我找了件事。


她重建了竇家村。


還給我弄來了一堆小孩兒, 都是戰場上失去父母的孤兒。


軍營畢竟是行軍打仗的地方, 霍家眾人個個都是糙漢, 包括霍雁回,實在顧不上照料這些孩子們。


我理解。


個屁。


一群精力旺盛的孩子們,成日裡嘰嘰喳喳,一聲聲「竇姐姐竇姐姐」地喊著我, 硬逼著我把那半條腿從棺材裡拔了出來。


年年都有新的孩子送到我這裡,甚至到後來, 不能打仗又無家可歸的殘疾老兵也送到了我這裡。過了兩年, 蓮芯竟也被霍雁回送了過來。


「她自己說沒處可去, 我才帶她過來的。」


「主子, 你就收下我吧。」


兩個人眼巴巴地看著我, 我無奈地嘆口氣。


「別叫主子, 也叫我姐姐吧。」


將長凳重新放下,我擦擦眼睛,為他們盛了豆花。


「(爹」等孩子們大了, 讀書上有天賦的就讓他們走科考, 練武上有天賦的就送去兵營, 什麼都不會但有把子力氣的就陪我在村裡務農。連力氣都沒有的,就跟著我學醫,或跟著蓮芯學繡花織布。


總歸是都有出路。


這日子也是這般過下去了。


如此過了十幾年,竇家村成了育孤村,這些蘿卜頭們也健健康康長成了大孩子,都能幫我帶小的了, 我終於松快不少。


下午天氣正好, 我躺在樹蔭下的搖椅上乘涼, 吹著點小風,渾身舒坦極了。


孩子們小雞仔一樣,咯咯咯咯地叫著, 送上山採藥的大哥出門。


「哥, 你上山小心一點!」


「哥,你早點回來!」


「哥, 我們在井裡湃了西瓜, 等你回來一起吃!」


我困意漸漸上湧。


好像回到了我上山採藥那天。


父親在修理農具,母親在屋內織布,大哥在劈柴,小妹抱著我的腿, 送我到門口。


她眨巴著眼睛:「姐你早去早回,爹娘在井裡湃了西瓜,等你回來一起吃。」


我當時是怎麼說的來著?


我說好,等姐姐回來。


爹娘, 哥,小妹,我回來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