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凡間歷劫的第二十五年，我終於死了。

我的夫君是九重天上的仙君，他假扮凡人和我玩膩了，開始嫌棄我的凡人身份。

我的孩子打翻了我的藥罐，嚷嚷著隻要我死了，他就可以和他爹回天上去當小仙君。

有數不清的漂亮仙女搶著當他娘。

我拖著病軀失望而死，成功飛升成神。

成全了他們，也忘了他們。

可後來，偶然間相遇，我卻被二人擋住去路，執拗逼問：

「所以你原本就是上神，為何要裝作凡人欺騙我？如今又裝作與我不認識，是又看上哪個男人了？！」

「娘親，他們都嘲笑我是沒有娘的小野種，我好想你，你為什麼不理我？」

我淡淡一笑，在兩人的注視下抱起腿邊的小奶娃，捏了捏她的臉。

「二位仙君，我想，你們大概是認錯人了，我的孩子隻有這麼一個，我的夫君，也萬不可能是你……這樣的人。」

1

藥罐重重摔到了地上，碎了。

裡面有我拖著病軀熬了半日的藥湯、藥渣。

現在流得滿地都是。

我慘白著一張臉，質問眼前縮著腦袋的罪魁禍首：「為什麼要推翻我的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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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鶴稚嫩的臉上閃過一絲狠毒。

「爹爹說過，等娘親死了，他就帶我回天上去當小仙君。」

「我把娘親的藥罐打翻，娘親喝不了藥，不就可以快點死了！」

我滿眼詫異。

怎麼也沒有想到。

五年前我拼死生下，當作心肝一樣養大的孩子。

居然會對我說出如此讓我錐心刺骨的話。

突覺胸口一陣悶痛。

我捂著嘴，偏過頭咳嗽了好幾聲。

松開手時，發現整個手掌都被我咳出來的鮮血染紅。

我盯著那抹紅色愣住。

半晌後，想要伸手去拉玄鶴。

問一問他是不是就真的這麼想要我死。

可我拉住的卻是玄知的衣擺。

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進屋的。

隻見他把玄鶴拉到身後，皺眉嫌棄地看著我。

「你又在做什麼，想摔了藥罐跟我鬧脾氣？」

「這藥如若你不想吃便不吃，你覺得你的命我還會在乎？」

「鶴兒還小，嚇到他，我是不會讓你好過的！」

我松開了玄知的衣擺。

定定地看著面前我最熟悉，此時卻又讓我覺得無比陌生的兩個人。

心想。

就算我今日沒有嚇到玄鶴，他們也並沒有讓我好過。

我這副身子一直就很差。

五年前生玄鶴時差點難產，拼死生下他後更是直接傷了根基。

我那時看著玄鶴軟軟糯糯的模樣覺得一切都值得。

玄知也抱著玄鶴向我許諾，會生生世世對我好，照顧我。

可我沒想到，他的生生世世隻有五年。

半年前，他膩了與我一起的凡間生活，去青樓尋求刺激。

被我發現後，他向我坦白了自己的仙君身份。

「阿已，你隻是一介凡人，左右不過幾十載壽命。」

「我說與你生生世世不過是那時興起哄你開心，你覺得你真的配與我生生世世、去管我做何事嗎？」

「如今你身體日漸虛弱，等你死了，我便會帶鶴兒回九重天。」

「這些時日，算是我看在這幾年你與我相伴，為我誕下子嗣的情分上施舍於你的，你若感恩，就少折騰點。」

而後。

他便再也沒有管過我。

任我拖著病軀照顧自己。

他和玄鶴一起，盼著我早點死去。

我又是一口鮮血吐出。

這次沒捂住，似乎濺了點到玄知身上。

玄知連忙拉著玄鶴後退了好幾步。

「多髒，你就非得對著我們身上吐？」

「要死就到一邊去死，別想用這招博取我們的同情心。」

2

看著玄知對我露出無比厭惡的表情。

我笑了。

這次，我大概真的要如他們所願，去死了。

我覺得腦袋越來越沉。

連反駁玄知的話都說不出口。

隻想躺回床榻緩一緩。

剛走兩步，就重重摔到了地上。

藥罐碎渣刺進了我的後背，我悶哼一聲。

掙扎著，卻怎麼也爬不起來。

我看向玄知。

期盼著他可以上前將我扶起。

可我的眼皮越來越重。

我隻能模糊地看見，玄知就站在我的兩步之外，垂眸冷冷地瞧著我，無動於衷。

我明白，我終於還是痴心妄想了。

玄鶴看著我的模樣興奮地跳到玄知面前。

拉著他的胳膊晃了晃。

「爹爹，爹爹。」

「娘親她是不是馬上就要死了？」

「我厲不厲害？這全靠我打翻了她的藥罐！」

「爹爹你什麼時候帶我回天上去，今夜可以嗎？」

「上次過來找爹爹的漂亮仙女，我覺得她比娘親還要溫柔好看！等娘親死了，我選她做我的新娘親行不行？」

玄知笑著點了點頭。

「鶴兒喜歡，那就都行。」

「隻是你娘親大抵是裝的，我了解她的身體，不過是一些小毛病，沒那麼容易就死。」

「她現在演這一出戲，不過是想博取我們的同情心罷了。」

「她死不了，她隻是想一直拖著我們。」

……

後面他們還說了什麼。

我一句也聽不清了。

但僅這幾句對話，也足以讓我徹底心寒。

我張大嘴巴，嘔了一大口烏黑的鮮血。

我知道我的身體不行了。

已然油盡燈枯。

博取同情心嗎？

不。

我是真的要死了。

這也算是，成全了他們。

3

我閉上了眼睛。

原來人在死的那一刻。

腦海中真的會有走馬燈閃過。

我發現，我好像看到了我和玄知初識的那段時日。

村裡飢荒。

爹娘要養弟弟，狠心將我趕了出去。

他們嫌棄我吃得多，又說我粗糙慣了，去外面撿些樹根野草，照樣也能活下來。

可我樹根野草沒撿到多少，倒是把醉倒在路邊的玄知撿了回來。

他生得好看。

是那時的我，活了十八年，見到的最好看的男人。

所以我喜歡和他待在一起。

哪怕自己餓得前胸貼後背，也會把自己辛苦找來的野果野菜，全部塞給玄知。

我常常誇他：「玄知，你一定是這世上最好看的男人。」

玄知也常常問我：「阿已，你說你沒有家人，那我做你的家人好不好？」

「你嫁給我，為我生下子嗣，那我們就都是你的家人。」

我渴望擁有家人。

於是就這樣和玄知在荒郊野外的山洞裡，簡陋地拜了天地。

玄知在不遠處的樹林裡搭了個木屋。

說這以後就是我們的家。

我懷胎十月，在裡面生下了玄鶴。

為了生他，我痛了三天三夜。

鮮血染紅了身下的被褥，差點難產死在了床榻上。

可隨著玄鶴一聲啼哭。

我和玄知喜極而泣，看著他抱著我們的模樣。

我又覺得這一切都值得。

我很歡喜。

我以為我終於擁有一個完完整整屬於我的家了。

真好。

4

那段時日。

玄知從來沒有告訴過我他的身份。

我隻知道自從嫁給他後，我就再也沒有餓過肚子了。

會有吃不完的食物，穿不完的新衣。

如果能一直這樣生活下去。

我想我一定會過得很幸福。

可伴隨著這些物質上的充足。

玄鶴一天天長大。

玄知回木屋陪我和玄鶴的日子卻越來越少。

我有時候多問幾句，就會遭他嫌棄。

「阿已，是我給了你這樣的日子。」

「如果你不想再像從前那般食不果腹，就不要對我過多探究，我也有自己的事要做，有時間自會回來。」

我抱著玄鶴。

第一次發現眼前的男人變了。

我沒忍住質問：

「所以我連自己的夫君夜不歸宿時在做些什麼都不能過問嗎？」

得來的卻是玄知的一句反問：「阿已，你有資格嗎？」

好。

我沒有資格。

我倔強地瞧著玄知。

自此便再也沒有過問過他。

那時的玄鶴剛剛學會說話。

還會奶聲奶氣地安慰我：「娘親不氣，爹爹沒時間陪娘親，鶴兒有，鶴兒會一直陪著娘親。」

我也以為他會一直陪著我。

可我沒想到他也會變。

半年前。

玄知有一次整整兩個多月沒有回家。

玄鶴高燒不退。

整個人燙得嚇人。

閉著眼睛開始說胡話。

他說自己是小仙君。

他說不喜歡凡人娘親，他想要漂亮仙女當娘親。

他說他想爹爹，想要爹爹抱抱。

我當他燒迷糊了，沒把他的胡話當回事。

隻因為最後一句話，在夜裡抱著他滿城尋找玄知的身影。

磨爛了鞋，磨破了腳。

卻在青樓門前。

看見玄知攬著一位美人走了出來。

玄知望著她的眼底有情。

就如當年初相處時，他望著我的眼神一般。

天空恰巧響起一聲悶雷。

我忽覺腿軟，往前踉跄兩步。

和玄鶴一起，倒在了他們面前。

5

我再醒來。

已經到了第二日晌午。

玄鶴正活蹦亂跳地在院子裡玩鬧。

我聽見了他的歡笑聲。

強撐著身子從床榻爬起想去看看他的情況。

卻站在門後，意外聽見了他們的對話。

「娘親睡到現在還不起，她是不是要死了？」

「你娘親身體確實大不如從前。」

「那仙女娘親是來接我和爹爹回天上去的嗎？」

「鶴兒，你喚我娘親，不怕你娘親知道後不開心嗎？」

「她不開心便就不開心吧，我本就不喜歡她。」

「爹爹說了，娘親隻是普普通通的凡人，而我們是天上的仙君，生來就比凡人高貴。」

「我比娘親高貴，她隻是生了我，她沒有資格當我娘，處處管著我，不讓我多吃，不讓我玩鬧，可討厭了。」

我扶著門框，愣在當場。

怎麼也不會想到，自己差點丟了一條命生下來的孩子。

會喚別人娘親。

會這般討厭我這個娘親。

一直和玄鶴對話的女人似乎發現了我的存在。

抬眸看向我。

眼中滿是不屑。

我知道。

她也看不起我。

他們所有人，都看不起我這個普普通通的凡女。

6

玄知也是在那時跟我坦白了自己的仙君身份。

他說：

「我早晚得帶著鶴兒回九重天上去，你隻是一介凡女，與我們有天壤之別。」

「你留不住我，也別妄想把鶴兒留在身邊，你養不了他。」

我笑著看向玄鶴。

「你呢？也是和你爹爹一樣的想法嗎？」

玄鶴以為，我是想要強行將他留下。

他害怕地躲到玄知身後，大叫起來：

「爹爹不要丟下我，我不要和娘親在一起，我是小仙君，我要和爹爹回天上去，才不要當那卑賤的凡人！」

「反正娘親她早晚要死。」

「爹爹你殺了她吧，殺了她就再沒有人攔著我們了！」

那時我才終於明白過來。

所謂相公不過是把我當作他來凡間遊玩一時興起逗趣的鳥兒。

所謂孩子不過是一隻養不熟的白眼狼。

他們沒有一個人真心愛我。

卻在此刻真心地想要我死！

我恨恨地看著眼前二人。

悲憤到說不出一句話。

倒是一直旁觀，被玄鶴喚作仙女娘親的女人蹲下抱住玄鶴替我說了幾句話。

「鶴兒，不許亂說，她是你娘親，千辛萬苦將你生下，即使她隻是一個凡人，你也應當敬重她。」

玄鶴撇了撇嘴，小聲反駁：「我不要敬重她，她是個壞女人，想把我留在凡間，我是小仙君，我才不要和她一起當凡人。」

女人笑著揉了揉玄鶴的腦袋。

「怎麼會呢？」

她淡淡地抬眸看向我：「妹妹應當不會這樣自私吧？這小小的木屋，妹妹住著可以，但硬是要把鶴兒留下，就太委屈他了。」

「你是做母親的，應當為他著想。」

「堂堂仙君流落凡間，是會遭人笑話的。」

玄知在一旁冷哼一聲。

「你同她說這些能有什麼用？」

「她根本就不會考慮我和鶴兒的處境。」

「她那般蠻不講理，怎會輕易放手？她恐怕恨不得將我們所有人都拖著陪她一起去死。」

眼底一滴淚落下。

我怔怔地望著眼前的三人。

那時我才知道。

女人名為碧若，同玄知一樣，也是天上的仙人。

她在凡間歷劫，成了一位青樓女子。

歷經苦難被去青樓尋求刺激的玄知碰見，助她渡劫成功。

前段時日剛剛恢復記憶。

他們早就相識，更是漸漸互生情愫。

此時站在一起，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帶著玄鶴，才像是真真正正的一家人。

而我。

隻是多餘的。

7

玄知知我身體虛弱，活不了多久了。

最後妥協，會帶著玄鶴陪我度過餘下人生。

等我死了。

再帶玄鶴回九重天。

不過半年時間。

我也終於死了。

玄知和玄鶴說完話後。

發現我依舊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玄知嫌棄地皺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