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燕分飛

第1章

六十五歲生日那天,我決定離婚了。


起因是發現我的丈夫陳志洲,他還有另外一個家。


我忙著洗衣做飯時,他陪著初戀欣賞大草原的落日。


夕陽下他們十指緊扣,寫道:「三十載勞燕分飛,錦書難寫相思曲。」


然後又給我發信息:「今晚想吃豬肚雞。」


我突然覺著好沒意思,做了三十年的飯我也膩了,就成全他們吧。


1


想要離婚的決心,是很突然就下的。


那是很平常的一天,兒子打電話說回來吃飯,買完菜大掃除時,我不小心打翻了書房的櫃子。


一張照片掉了出來,是年輕的陳志洲和白薇。


這是陳志洲最寶貴的櫃子,用他的話說是他的精神家園,平日裡從不許我碰。


我有些茫然地看著地上的照片和日記本。


裡面記載了陳志洲數十年的隱秘愛意:


「又夢到薇薇了,醒來看到身邊躺著的人,隻覺著內心苦澀難言,這一生終究是遺憾。」


「聽班長說薇薇離婚了,不敢想象她過得有多艱難,山盟雖在,錦書難託,錯錯錯,莫莫莫!」


「今天見到薇薇了,她還是那麼美,恨我不是自由身,做不了她的靠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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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新的一張照片,倆人十指緊握站在大草原上,陳志洲眉目舒展笑得甜蜜,和平日嚴肅的模樣判若兩人。


背後還有一行小字:


「三十載勞燕分飛,錦書難寫相思曲。三十年真心期許,提筆再敘初戀情。」


這是陳志洲的字,我很熟悉。


更熟悉的是他身上的衣服。


半個月前,陳志洲突然要我幫他買一件衝鋒衣,說要和朋友去大草原玩。


誰知當天下午,他又買了件一模一樣的女款。


多可笑啊。


我當時還以為他是買給我的。


大滴大滴的眼淚落下,我的心像是被人狠狠攥住。


我呆呆地坐在地上,盯著這些東西看了近兩個小時,直到聽到門開的聲音。


陳志洲晨練回來了。


他臉上掛著笑,嘴裡甚至還哼著小曲,見到我,笑容驟然消失。


我聞到他身上咖啡的香味。


陳志洲是不喝咖啡的,我也不喝。


愛喝咖啡的,是白薇。


扭頭看向客廳的飯桌,上面放著的早餐早已涼透了。


但動也沒動。


仔細想想,從半個月前開始,陳志洲就突然不在家吃早餐了。


他給的理由是:沒胃口。


我沒有深想,仍堅持每天換著法地給他做。


我想著,也許他哪天突然就有胃口了呢?如果他餓了沒有吃的怎麼辦?


可是現在,我終於知道了原因。


他不是沒有胃口,而是要留著肚子陪白薇吃早餐。


我突然笑了,覺著好沒意思。


2


陳志洲拿起報紙,熟練地靠近沙發裡。


這麼多年,他好似一株沉默的樹,回家就扎根在沙發或書房,幾乎不和我交流。


他看了一會報紙,見我呆呆地不動,不耐煩地皺起了眉:


「怎麼還不去做飯?兒子他們都快回來了,午飯不吃了嗎?」


我面無表情盯著他:「那不是你兒子嗎?為什麼你不做?」


也許是我的語氣太過冷淡,陳志洲臉上有幾分訝然。


但很快,他沉下了臉:「你又鬧什麼?整天因為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吵個不停,你不煩我都煩了。」


這時家裡的門開了,兒子兒媳領著小孫女進來。


「媽,今天吃什麼?我都餓了!」


見餐桌上空空如也,兒子有點不高興。


兒媳笑嘻嘻打圓場,說先切蛋糕吹蠟燭。


拆開盒子的那刻,我愣了。


蛋糕上寫著:祝爸爸,教師節快樂。


我湊近仔細查看,除了這幾個字,再無別的字。


陳志洲是大學老師,今年的教師節恰好趕上我生日。


我的眼中閃過一絲悲涼。


我以為兒子今天是回來陪我過生日的。


原來,他根本就忘了。


我揉了揉胸口,有點兒疼,怎麼辦?


正在發呆,兒子推了我一下,臉上的不耐煩和陳志洲如出一轍:「媽,想啥呢?叫你好幾聲了!咱家打火機放哪了?快拿出來點蠟燭啊,讓爸許願!」


我張口想說什麼,看了看孫女,又咽下去了。


當著孩子面前吵架,總歸是不太好。


從抽屜裡拿出打火機,兒子點燃了蠟燭,屋內瞬間鍍上一層柔和的金光。


除了我,一家人全都歡歡喜喜地慶祝。


切蛋糕時,陳志洲不小心碰翻了杯子。


他頭也沒抬地衝著我道:「快拿抹布收拾一下。」


我一動不動:「你沒長手嗎?自己不會拿?」


小孫女正埋頭吃蛋糕,聞言奶聲奶氣地道:「老師說了,寄幾的事情要寄幾做。」


我笑著摸了摸她的頭。


氣氛突然陷入凝滯。


陳志洲雙眉緊蹙,臉色陰沉。


往常他擺出這個臉色,我肯定小心翼翼道歉了,琢磨著自己哪裡沒做好。


但現在,我毫不示弱地盯著他。


陳志洲率先移開了眼,又恢復了那副文質彬彬的樣子。


仿佛我是什麼不可理喻的潑婦,搭理我會降低他的身份。


他打包了剩下的幾塊蛋糕,語氣溫和:「午飯你們吃吧,我和朋友一起。」


「把蛋糕放下。」


「什麼?」


「我說把蛋糕放下,這是我兒子買的,憑什麼拿給別的女人吃?」


陳志洲像被人戳到了痛處,眼神驟然變得憤怒,大聲吼道:「趙秀蘭你說什麼瘋話?」


兒子也在一旁滿臉不贊同:「媽,你鬧什麼呢?一家人其樂融融多好啊,就你非要找茬!」


我冷笑了一聲。


將書房裡的照片和日記拿了出來。


「到底誰在鬧?」


陳志洲瞬間愣了,而後雙眼變得赤紅,狠狠攥住拳頭。


「你翻我的東西?趙秀蘭,你懂不懂什麼叫隱私,這是對我的不尊重!」


隱私?


我哈哈大笑。


這麼多年,他想要時間我給他時間,他想要空間我給他空間,因為一句別動他的東西,初戀的照片被他藏了半輩子。


我就是對他太尊重了,才被人像個傻子一樣耍得團團轉!


「媽,你少說兩句!」


兒子連忙攙著他爸坐下,看著我的眸子裡冒著火。


「都多大的人了還吃這種醋,不怕街坊鄰居看了笑話啊?」


「再說,爸都多大了,他為這個家辛苦奉獻半輩子,老了就不能回憶回憶青春?」


「白姨我接觸過,人最通情達理不過,她和我爸就是老同學相處而已,你別把人想得那麼不堪……」


他喋喋不休,但話裡話外無不透露著一個信息。


我就是成心鬧事,不想這個家好過。


仿佛我才是那個十惡不赦,心思齷齪,攪亂別人家庭的惡毒女人。


3


我盯著他的臉出神。


原來他已經長這麼大了。


我忽然想起來他小時候,那時陳志洲特別忙,為了補貼家用,我下班後還要去擺小吃攤。


有次碰到人故意找茬,他像小獸一樣擋在我面前,漲紅了臉和那人吵架。


日子難過的時候,我不是沒萌生過離婚的念頭。


可是,我不願我的兒子沒有家,被人指指點點,一次次咬著牙忍下來。


這一忍,就是三十多年。


眼前的人與記憶中的小臉重合起來,隻是這次,他護著的人是陳志洲。


我突然不想忍了。


我的兒子,他已經長大了。


對比我這個沒什麼用處的媽,如今功成名就能替他鋪路的陳志洲自然更重要。


那麼,就算了吧。


我還有幾個三十多年呢?


擦了一把眼角的淚水。


我語氣平靜:「離婚吧。」


陳志洲猛地抬起頭,平靜無波的眼裡全是震怒:「就因為這麼點小事?」


「我都說了,我和白薇沒有什麼,我又沒做什麼對不起你的事,難道我連交朋友的權利都沒有了嗎?」


兒子也在一旁說:「媽你差不多行了,都一大把年紀了,離什麼婚?」


兒媳哄著被嚇到的小孫女,坐在一旁,沒有吭聲。


我笑了笑,覺著自己這些年,過得可真失敗。


轉身回屋,簡單收拾了自己的衣物。


和他們擦肩而過時,我還是沒忍住,問了一句:「除了教師節,你們還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兒子茫然地看著我。


陳志洲有一瞬間晃神,嘴裡喃喃著什麼,突然,他瞪大了眼睛。


「今天……你生日?」


兒子的眼神從剛才的不耐煩,被難以置信所取代。


他躲閃著不敢看我的眼睛,磕磕巴巴解釋:「媽……我最近太忙了……不是故意忘了的。」


我笑了。


所以,這就是他記得今天他爸過節,卻忘了我過生日的理由?


其實他不必如此的。


當媽的哪會真正和自己的孩子置氣?我隻是,稍微有一點點難過罷了。


但我的笑容刺痛了兒子,他梗著脖子嘴硬道:


「媽,你也別怪我和爸,你看你整天兇巴巴的,誰敢親近你?人家白姨就不這樣,特別溫柔會體諒人……」


兒子沒說完的話被兒媳打斷,我的眼中漫上濃濃的失望之色。


我不怪他不記得我的生日。


但他明明自己忘了,還反過來把錯處怪在我頭上,用另一個女人把我貶低得一文不值。


這種行為令我感覺熟悉又窒息。


胸口像是被壓上了一塊巨石,沉悶得無法喘氣。


我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4


我搬去了小房子住。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我就醒了。


長久養成的生物鍾,不用鬧鈴,到點我就自然醒。


這樣的本能再一次提醒我,自己這麼多年有多可笑。


起來收拾了房間,做了自己喜歡的早飯,全部忙完後竟然還不到七點半。


原來,不用做家務的早晨,我有這麼多時間的?


見時間還早,想了想,準備回家收拾東西。


打開門,就見陳志洲沉默地坐在沙發上。


我看了看時間,這個點,他不應該陪白薇吃早飯嗎?


他身上仍穿著昨天的衣服,看上去皺巴巴的,不知道是不是一夜沒睡的緣故,看著起碼老了五歲,竟然有幾分落寞。


他看著我,眼裡閃過一絲亮光。


我面無表情地往屋裡走,他啞聲叫住我,聲音裡藏著莫名的委屈:「秀蘭,我餓了。」


這是陳志洲服軟的信號。


結婚三十多年,陳志洲從來沒和我說過什麼軟話,一聲「餓了」就是最大的讓步。


我突然想起他和白薇去內蒙旅遊那次,出發前我們鬧了不痛快,冷戰了好幾天,直到他回來前給我發信息:今晚想吃豬肚雞。


現在想想,他可真惡心啊。


一面感受著初戀帶來的悸動,另一面,還要享受我無微不至的照顧。


想到這,我停住腳步。


「關我什麼事?」


似乎沒想到我這麼絕情,陳志洲不可置信地看著我。


他強壓著情緒:「秀蘭,別鬧了。」


「我承認我有不對,不敢瞞著你和白薇見面,但我可以和你保證,我沒有做什麼對不起你的事。」


我被他這種極度的自私與膨脹的自戀惡心到了。


他到現在還覺著自己沒什麼錯,隻要招招手我就能回來。


我嘆了口氣:「陳志洲,我沒有和你鬧脾氣,我是真的要離婚。」


他面露茫然。


「你口口聲聲說沒有做對不起我的事情,那你為什麼要藏著白薇的照片那麼多年?為什麼要瞞著我和她旅遊?陳志洲,不是隻有上床了才叫出軌!」


說好了不哭的,但此時突然忍不住了。


這麼多年的委屈一下子湧上來,眼淚止也止不住。


我使勁咬著牙,惡狠狠地瞪著他:「離婚,如果你還有半點良心,就和我離婚!」


陳志洲原本臉上還帶著怒意,等看到我的眼淚瞬間怔住。


他愣愣地看著我,有點迷茫地說:「你哭了。」


我用力擦了一把眼淚,將臥室的門關得震天響。


而後,痛快地哭了一場。


邊哭邊收拾東西,那些放了幾十年,舍不得丟又用不上的舊物,統統被我打包整理出來。


我以為丟掉它們會很不舍,但扔的時候發現也沒什麼難的,反而像丟掉束縛一樣輕松。


我一口氣丟掉很多東西,把屬於自己的東西全帶走了。


最後看了一眼住了十幾年的地方,我衝陳志洲撂下一句話:


「離婚協議記得籤。」


而後,頭也不回地離開。


6


六十五歲的第二天,我終於不用整天守著廚房了。


突然有了大把大把的空白時間,還有點不適應,我心血來潮報了個老年團。


別說,人心煩的時候去看看祖國大好河山,真的很不一樣。


一趟遊玩下來,不但不覺著累,反而很輕松,笑容都變多了。


之後,我把這些年想做的事情都去試了個遍。


隻用照顧自己,我日常的開銷小了很多,卡裡的餘額綽綽有餘。


我甚至還報了個舞蹈班。


小時候我就喜歡跳舞,隻是那個時候沒條件。


後來有了孩子,所有的時間都放在他們父子身上,自然沒有精力想這些。


好不容易等到退休,陳志洲卻說一把年紀扭來扭去不莊重,拒絕我參加。


現在,我終於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再也沒有人對我指手畫腳。


我還學著年輕人的樣子,開通了個賬號,記錄自己學跳舞的樣子。


最開始看的人寥寥無幾,評論大部分都在開玩笑,調侃我手腳不協調,舞姿笨拙得像是作法。


久而久之,嘲笑我的聲音少了很多。


網友開始給我加油打氣,給我道歉,說被我鼓舞到了,還有很多人在我評論區各種打卡。


我內心被一股莫名的情緒充斥著,眼眶忍不住紅了。


我稀裡糊塗地過了半輩子,整天被各種挑刺指責,看著別人的臉色生活。


原來,有人會因為我僅僅堅持了這麼一件小事就誇我。


我做飯她們誇我,我收拾屋子她們誇我,甚至我在菜市場買到一截新鮮的藕,路上撿了根樹枝插花,她們都誇我「太厲害了」「奶奶有生活情調」。


還有人留言說希望自己六十多歲也能像我一樣。


趙秀蘭,原來並不是那麼糟糕的人啊。


我也真正明白了那句話,愛自己是終身浪漫的開始。


當你開始把重心放在自己身上時,屬於你的閃光點才會發亮。


期間,陳志洲給我打過不少電話。


有時是問我他的東西在哪裡,有時是降壓藥吃完了去哪裡拿,還有次問我疙瘩湯的做法。


甚至,他還會笨拙給我發一些沒有營養的關心信息,提醒我雨天帶傘。


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


遲遲沒有收到離婚協議,我再次回到那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