撐傘過江秋

第2章

「是是是,孤一會就去。」王應臻擦擦冷汗,盡職盡責給皇姐收拾爛攤子。


宋瑗亭滿意地笑笑,起身送他出門。可巧,剛到門口,兩人就遇到了前來道謝的陳言。


陳舉人昨日傷得不輕,走路一瘸一拐的,露出衣袖的腕上還帶著青紫,看著煞是瘆人。


宋瑗亭譴責地瞥了眼王應臻,瞧你們老王家幹的好事!


王應臻羞慚滿面,搓著手幹笑:「要不,孤請你倆吃飯?」


呵,誰要跟你這倒霉蛋同桌?


然而陳言卻落落大方行了個禮:「尊者賜,不敢辭。」


本要婉拒的宋瑗亭狠狠瞪他,卻在看到對方蒼白的面色後,心軟了下來。按照常理來說,堂堂皇子屈尊相邀,普通士子自然不敢不從。可她卻沒法說,這位三皇子,真不是個能押寶的。


三人去京師最大的酒樓開了閣子,噼裡啪啦點了一桌菜,最後卻隻有陳言認認真真吃飯,其餘兩人意思意思,便聽起了小曲兒。


今日唱曲的姑娘是個新面孔,嗓音一般般,曲子卻很新,吸引了一眾懂曲之人。


宋瑗亭跟著哼哼了幾聲,隨口道:「這曲兒有點耳熟,仿佛在哪裡聽過。」


「能不耳熟麼?」王應臻捧著茶笑道,「這是宮裡才修復的前朝宮廷曲譜,最近梨園弟子見天兒彈唱,你若是從那段宮牆附近走過,一準兒能聽到。這姑娘估摸是偷學來的,有的音都彈錯了。」


前朝,赫赫輝煌,卒於暴君的大秦。


宋瑗亭登時失了興致,懶洋洋啜了口茶,催促陳言:「你是住外城吧?快吃,一會城門就關了。」


「別啊,我跟陳兄一見如故,今日就留在內城嘛!」王應臻方才聽他聊了幾句政事,覺得這是個人才,哪肯放人,央求,「我給你在內城開間房,看考場近一些。」


「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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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瑗亭將茶盞重重磕在桌上,微笑道:「殿下,皇子結交趕考舉子,可是大忌。」


殷勤備至的王應臻慫慫縮回原位,小聲嘀咕:「孤不是,孤沒有,你莫要冤枉孤。」


這性子,難怪守不住皇位!


因著王應臻磨蹭,酒席結束時,天已經快黑了。三人下樓時,陳言忽地喚住宋瑗亭,鄭重施禮:「昨日之事,多謝宋姑娘仗義出手。」


宋瑗亭扭頭看他,書生已沒了昨日的激憤絕望,整個人看上去竟有那麼點霽月光風。她衡量了下措辭,看看王應臻還沒下來,決定結個善緣:「陳公子,今上春秋正盛,您可長點心吧!」


陳言怔了怔,若有所思,眸中浮現出一絲絲復雜難言之色。


宋瑗亭衝跟下來的王應臻微微頷首,徑自上了馬車。


馬車哐哐當當進家的時候,宋延生正在庭院抱著塊無字牌位自斟自酌,喝得酩酊大醉。宋瑗亭遠遠看了眼,一言不發,轉身就走。


大意了,今日是她那便宜養母的忌日。


宋延生的元妻是前朝末帝秦烈帝的女兒福康公主,說起來,他家跟皇室還沾親帶故——大燕太祖娶了秦烈帝的妹妹寧安長公主。


當年燕太祖謀朝篡位,將秦皇室子女流放的流放,屠戮的屠戮,寧安長公主為保住親人,在殿前跪了三天,才勉強留下女眷。可惜,福康公主受驚過度,動了胎氣,一屍兩命。


十年前,宋延生遭貶,就是因為太祖得知他在家偷偷祭拜亡妻,一怒之下將他撵去了嶺南。好在當今聖上念舊情,登基後立即召回了他。經此一劫,宋延生更加小心,親自燒了福康公主的靈位,讓人做了塊無字木牌,想亡妻的時候,偷偷抱著哭。


宋瑗亭這種時候,一般選擇躲出去。


不過這一次,事情有所不同。


就在她踏出月洞門的那一刻,背對著她的宋延生含含糊糊地小聲道:「殿下,咱們的閨女,主意大,本事大,我好愁啊!」


宋瑗亭豁然回頭。


不是一屍兩命?


細細的冰流順著脊椎骨直竄頭顱,她腦子裡亂成一團,一時竟不知該做出何種表情。


然而,宋延生下面的話更驚悚:「為夫想先把她嫁到京外避避風頭。閨女喜歡雨,江南是個好去處。到時候我給她陪嫁兩車,不,三車傘,保證她用著不重樣。等將來……我再接她,回來……」


聲音越來越低,最終零亂進呼嘯的夜風中。


宋瑗亭渾身僵硬地站在遠處,幾乎不敢呼吸。


這是說的,她?!


宋延生以為她是福康公主的女兒?怪不得他當年流放途中,明明不該經過慈幼局,還繞圈去那裡討水喝;怪不得那日他拉著她問長問短,走之前戀戀不舍的;怪不得他回京之後,就遣人接來了她,這些年如珠似寶地將她捧在手心裡,從不肯讓她受丁點委屈。


一切都是因為這些待遇是他給親閨女的。


可是,宋瑗亭自家人知自家事,她真的不是宋家女兒。


星子漫天,遠方傳來杜鵑的啼鳴,遙遙撞入庭院,分散進四面八方,令人心驚肉跳。


4.


宋瑗亭惦記著陳言身上的紫色氣運,時常找借口去外城觀看,越看越是心驚。


這麼多年來,她也總結出來了,紫色氣運乃九五至尊之相,將來是要爭天下的。說實在的,一朝出現三個擁有紫色氣運之人,並非好事。若是應在皇上和太子身上,還能保證朝堂平穩;可如今突然冒出一個陳言,怎麼想怎麼危險。


結盟是不可能結盟,畢竟皇位隻有一個。難不成真要將他扼殺於萌芽之中?


宋瑗亭沒想好怎麼應對,她的行為落在宋延生眼中就有了特殊意味。宋首輔將她叫過去,眼巴巴地問:「你是不是瞧上姓陳的舉子了?」說著,自顧自地點頭,「為父那天跟他聊了聊,確實是個胸有丘壑的,人很正派。就是窮了點。不過沒關系,江南富庶之地,待幾年就發啦!」


宋瑗亭越聽越不對勁,她睜大了眼,難以置信地問:「爹你什麼意思?」


我這邊還想扼殺他,你居然想把他當女婿栽培?!


「哎呀,女孩子大了,就是要相看的嘛!不要不好意思,俊俏小白臉本來就吃香。」宋延生自覺理解了閨女的羞澀,殷殷勸說,「你不要那麼拘謹,看常山公主,喜歡就上手搶。咱下手慢了,那顆水靈小白菜就是他老王家的啦!」


宋瑗亭呆呆望著便宜老爹,突然福至心靈,等等,如果陳言跟她成親,那就是宋延生的親眷,難道紫色氣運是這麼來的?這該不會又是個搶老丈人家產的畜生吧?


隨即,宋姑娘慢幾息反應過來不對,勃然大怒:「你說我是豬?」


「不是!為父是說,小白菜還是要放自家地裡好好養著,將來能不能挑起大梁,就看他自個兒造化了。」宋首輔見機不妙,飛快解釋了幾句,借口聖上宣召,火急火燎跑路了。?


宋延生跑得幹脆利落,卻給宋瑗亭留下了一個大麻煩——陳言上門了。


有宋首輔暗中資助的書生,得以幹淨體面見人。他坐在宋家廳堂,欲言又止:「宋姑娘,令尊似乎誤會了。」


誤會什麼,他沒直說。


陳言看得出,宋瑗亭眼中沒有情愛,有的隻是權衡。


宋瑗亭手指敲打著杯壁,認真思索起這門婚事的利弊。陳言這個人,現在看來識時務,知恩圖報,且才華滿腹,可是以後呢?誰知道會不會翻臉。


不過方才父女談話給了她另一個方向——如果宋延生將陳言當做繼承人培養呢?畢竟福康公主夫妻情深,驸馬沒打算再婚,更不會有其他孩子。現在看來,他不希望閨女參與政事——在他看來權力之爭是骯髒的。


那麼陳言的紫色氣運相當於來自於宋延生,對於宋家來說有利無害。


許久沒等到宋瑗亭的回復,陳言坐立難安,小聲道:「小生不是矯情,是,不敢得隴望蜀。您和令尊已經幫了我很多了。」


宋瑗亭回過神來,仔仔細細打量著這個書生,從皮相上來說,的確是個耐看的,想來日後朝夕相處不會太委屈自己。


等等,這個想法……


宋瑗亭一臉被雷劈的表情,沉迷美色的她,跟常山公主有何區別?


哦,區別還是有的。常山公主是相中了,就要斷人前途;她這邊則是還沒相看,她爹就打算送錢送前途了。


想想好虧!


陳言等來等去,沒等到裁決,越發不安,鼓足勇氣弱弱地道:「宋姑娘,要不,小生稱病回鄉,三年後再來?」


「哦,不用。」宋瑗亭終於正視起他,笑得端莊大方,「在家從父,我信得過父親的眼光。」


陳言緩緩地,緩緩地張大了嘴。?


5.


三月殿試,陳言得了二甲頭名,卻在翰林院庶吉士考試中差點遭了暗算。


暗算他的不是別人,正是準嶽父宋延生。


宋延生著急送女兒女婿出京,哪肯讓陳言進翰林院,狠狠心在考前要給他下瀉藥,卻被察覺到不對的宋瑗亭攔了下來。


宋瑗亭先是給便宜父親打感情牌,說是舍不得離家;見宋延生不為所動,她緩了口氣,紅著眼圈微微低下頭:「爹,娘忌日那晚,您喝醉了。」


宋延生面無表情,靜靜看著她演戲。


宋瑗亭深吸一口氣,心裡酸澀得難受:「爹,您說,我是您和公主的女兒。」


宋首輔腦子轟然炸了,他難以置信地盯住了閨女。


「爹,我想留下來。」宋瑗亭一字一句帶著恨意,「我要親眼看到賊燕易主。血債要由血來償。」


她生恐不夠,輕輕問:「我娘之死,不是單純動了胎氣,對不對?」


宋延生沉默了下,緩緩道:「你出生那天,寧安長公主來過,給你娘灌了一碗藥。而後就……」


血崩。


鮮血染紅了床鋪,宋延生不顧阻攔闖進去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連話都說不出來的福康公主。


面色蒼白的女子,仰面躺在床上,含淚望著驸馬,闔動嘴唇,吐出無聲的兩個字:「孩子。」


是他無能。他那天不該出門,更不該信賴長公主的。他本以為國破家亡對妻子傷害太大,有血親陪著,她會好受點。沒想到,害了福康的正是她的親姑姑。


福康公主下葬不足倆月,太祖就指了王家女給他做繼室,逼他與前朝劃清界限的意思昭然若揭。畢竟宋家乃大族,畢竟宋延生有能力,畢竟太祖還想用宋家。


宋延生裝瘋賣傻三四年,才打消了太祖的戒心,漸漸不再提這茬。


時至今日,裝瘋依然是宋延生的拿手絕活——他能面不改色地睡在亂墳崗上。


隻是,宋首輔曾經吃過的苦,卻不想閨女再去吃。他勸道:「你別多想。如今大燕立國多年,不是那麼好推翻的。你乖乖的,去江南玩玩。」


「那爹你這文壇盟主的地位是怎麼來的?」宋瑗亭直搗黃龍,「九年前那屆會試,是您主持的。六年前那屆,是明裡跟您不對付,暗裡跟您相交莫逆的蔣尚書擔任主考官。三年前……爹,還要我接著說麼?聖上多疑,可您卻在他眼皮底下,將九年來的英才一網打盡,是他們真正的座師。這麼多才俊,背後又有多少勢力?堪稱盤根錯節。」


宋延生眼神變幻,緩緩靠在了椅背上,頭一次認真打量這個精心養大的閨女。


天邊春雷轟隆作響,潮湿的雨水氣息呼嘯而來。


宋延生目光深沉:「你蔣伯伯,有個弟弟,任講官。宮變那日,恰巧是他經筳進講,就……消息傳回家鄉,蔣家父母承受不住,先後病逝。」


三年後,丁憂歸來的蔣姓官員,早已充滿了恨意。


宋瑗亭沉默了良久,才輕輕問:「世人都說烈帝暴虐……」


「暴虐?」宋延生嘲諷地勾勾唇角,「窮兵黩武是有那麼點,但你要說他對臣民不好,可就不公了。他若暴虐,哪還容得妹婿三番四次做好人,擱那兒拉攏人心?」


「另外。」宋延生伸出手,懶洋洋瞧著掌上脈絡,嗤笑道,「寧安長公主沒孩子。你說,今上是怎麼來的呢?」


宋瑗亭沒吱聲。她自然知道的,今上的母親原是燕太祖的外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