撐傘過江秋

第1章

1.


阿婷有個秘密:當她撐起傘的時候,能看到別人的氣運。


區區油紙傘就行。


在她眼裡,大部分普通人身上縈繞著斑駁白色光暈,倒霉蛋周身晦暗黑灰,少數成功人士體表則呈現出深淺不一的紅色,唯有受上天眷戀之人才會有著紫氣東來之相。


阿婷當夠了孤兒。她在慈幼局門口看到落魄犯官宋延生時,就明白這是老天的寵兒,此前種種磋磨,不過是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


在大家的奚落聲裡,阿婷主動燒水泡茶,脆生生地道:「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裡。您的福氣在後頭呢!」


世態炎涼,宋延生流放嶺南的路上,頭一次收到別人的善意和肯定,不禁熱淚盈眶。


不足倆月,新帝登基,才在貶所安頓下來的宋延生被急召回京,升官賜宅,洗清一切汙名。


宋延生到處跟人說,他轉運是從遇到那名慈幼局的小女孩開始的。


阿婷離開了慈幼局,由一堆僕役護送進京,做了宋延生的養女,改名宋瑗亭。京中人都說宋延生是將對已故妻兒的感情,寄託在了養女身上。


宋瑗亭進家門第一件事,便是頂著惡評,裝病撵走了宋延生書房裡的俏婢。沒多久,俏婢作為敵國細作,進了詔獄,收留她的那家人差點家破人亡。


自此,宋瑗亭擺脫了孤女名頭,親近的人都叫她「小福星」。


其實宋瑗亭一點都不幸運,她甚至看不到自己的氣運,她隻是盡量靠近幸運之人,遠離倒霉之人。比如那名俏婢,氣運黑得都快掩住容貌了,她哪裡敢留。


那年,宋瑗亭七歲,宋延生剛至而立之年。


十年匆匆而過,宋延生官拜首輔,宋家門庭若市,想給宋氏父女說親的媒人幾乎踏破了門檻,京中勳貴女眷亦頻頻接觸宋瑗亭,流露出聘娶之意。


宋瑗亭對此多半是四兩撥千斤地擋回去,實在擋不住,就趁著陰雨天撐傘看兩眼,氣運好的留下做備選,氣運差的想辦法搞點事推掉。

Advertisement


京中人人都說宋家小娘子喜歡雨,尤其是喜歡下雨天出來做善事,且人家伸手幫過的人多數都成了才。是以,近些年京中多了一景:一到雨天,各色人等就跑宋小娘子常去的地方「偶遇」。


別說,還真讓她碰到了不少值得交往之人。


譬如困居城隍廟,得她資助後,當年考中探花的書生;譬如差點被渣男騙婚,得她提點後,毅然回家給國公爹爹認錯的貴女;譬如貨物被雨所泡,尋死覓活,得她援手後,搖身一變成了京城首富的貨郎。


宋家人都知道,宋延生的人脈,有三成是小娘子給拓展的。


宋延生承受不了那麼多的人脈,他忍不住心驚膽戰:「閨女哇,你悠著點!咱這位陛下,素來多疑,你爹我功高蓋主,是要遭忌的!」


宋瑗亭溫順低頭哭泣:「女兒時常在想,我本薄命,多虧了爹爹,才得脫苦海。可見好人有好報,積善之家,必有餘慶。女兒也是想給爹爹積福。」


女孩生得貌美,低垂螓首的時候,有種梨花帶雨的脆弱感。


宋延生張了張嘴,扭頭轉身就走。閨女他舍不得管,這福氣給女婿行不行?


宋家要給閨女相看夫婿的消息一傳出,就成了京師熱門話題,許多自認門當戶對的人家紛紛上門,帶來的後生個頂個俊俏。


宋瑗亭敷衍地看了幾家,在正堂沒法打傘,習慣了看氣運下菜的主兒難受得五脊六獸,不得不借故逃脫,上街看起了進京趕考的書生。


會考將至,正月一過,京裡的讀書人便忽如一夜春風來似的到處開花。熊孩子隨手朝街上扔塊石頭,能砸一對舉人,搞不好石頭彈跳下,還能多個湊熱鬧的秀才遭殃。


丫鬟春喜殷勤地給宋瑗亭打傘:「有點飄雨絲,您挑幹淨的地兒走,別弄髒了鞋。哎,外城這家新開的酒樓不錯!」


白底紅梅的竹骨傘籠罩頭頂,宋瑗亭眼中的世界立即變了。她看見黑白灰走街串巷討生活,深淺不一的紅色在書肆進進出出,甚至還看見了一抹紫色。


嗯?紫色?


宋瑗亭倒吸一口涼氣,死死盯住了那個面白俊俏的書生。


老天在上,前十七年她隻在宋延生身上看到過如此濃鬱的紫色,包括皇室中人在內,都僅是鮮豔的赤紅。


可是那個書生身上的紫色,竟可與宋延生媲美!


她腦海中躍出六個大字——既生瑜何生亮。


如無意外,這個書生,日後成就不會低於宋延生。


街尾長風浩浩吹來,吹得書生單薄衣衫獵獵作響,那洗得發白的袍腳呼啦啦翻開,露出了內裡層層疊疊的補丁。


書生清瘦如竹,卻挺拔如松,正站在書肆門口白看,時不時皺眉咳嗽一聲。


宋瑗亭站在街對面打量著他,心跳如鼓,手心裡沁出了層層汗水。她在猶豫,她是該拉攏書生,還是該趁他還沒起來斷他前程。


後者太過卑劣,可她委實擔憂書生會壞了她的籌謀。


然而現實並沒有給她多少思考的時間。就在這個檔口,長街突地殺來一群人馬,為首的女子,衣衫華麗,容顏嬌豔,她指著書生命令:「給我把他抬回去!」


書生驚恐地抬起頭來,放下手中時文,撒腿就跑。


青衣小帽的下人一股腦兒地湧上前,攔路的攔路,逮人的逮人,吵吵嚷嚷,鬧得不可開交。


「你們不能這樣!」書生橫衝直撞,奮力大喊,「公主你這是強搶民男!」


「本公主就搶了,難不成還委屈了你?」女子冷笑一聲,「別給臉不要臉,乖乖跟我回去,你就是名正言順的驸馬,否則……」


女子眯了眼睛。


宋瑗亭皺了皺眉,總算認出了這把獨有的驕縱嗓音。女子乃當今聖上的長女,常山公主王芙,最有名的事跡是見一個愛一個,愛一個扔一個,迄今已換了五茬驸馬,最長一任留了六個月。


「天哪,常山公主這是……」春喜捂嘴驚呼,「她怎麼這樣,人家好好的前程。」


可不是嘛!擱別朝,驸馬風光無限,可大燕立朝不足二十年,太祖是驸馬奪權,自然防外戚跟防賊似的。做了大燕驸馬,別說當官,就是人身自由都沒得。


人書生寒窗苦讀十幾載,眼瞅著快高中進士,一展抱負,就這麼讓常山公主給毀了,忒冤枉了!


?2.


眨眼間,長街就像水滴入油鍋,直接炸開了。


書肆裡的讀書人感同身受,極講義氣地抱團攔住公主府的人,之乎者也混合了《大燕律》,砸了常山公主一腦門。


「公主您不能這樣!陳兄有大才,不該困囿於內宅方寸之地!」


「是啊是啊,當街劫掠舉人,等同侵犯朝廷命官,京兆尹不會允許的!」


宋瑗亭搖搖頭,常山公主的母親去得早,今上難免多寵愛一些,沒人教養的情況下,長成這個性子真是一點都不稀奇。


長街上鬧騰得厲害,常山公主額上青筋直蹦,終於按捺不住,厲聲命令:「五城兵馬司何在?開道!把人抬起來,搬走!」


到底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俊俏書生直接被人按住手腳抬了起來,他極力掙扎,發髻都散了開來。


一行人路過酒樓的時候,宋瑗亭看到了俊俏書生的眼神:深沉絕望裡燃燒著怒火。


像極了她夢裡的一雙眼睛。


「慢著!」嘴巴快於腦袋,鬼使神差地,宋瑗亭開口叫住了人群。


「宋瑗亭你別多管闲事!」本就窩了一肚子氣的常山公主豁然回頭,冷笑道,「我那幾個弟弟,可還缺著側妃呢!」


宋瑗亭記不清常山公主,常山公主卻對她記憶深刻。無他,還是「小福星」惹得禍。作為一個自幼喪母的孩子,王芙經常聽見宮人背地裡說她「克母」,與眾星捧月的宋瑗亭形成了鮮明對比。常山公主受不得這委屈,平日裡看姓宋的哪哪都不順眼。


可惜,宋瑗亭不知兩人有恩怨,隻以為公主在氣頭上。


她還沒表示,俊俏書生似乎看到了救星,拼死翻下地,不顧胯骨砸得生疼,連滾帶爬躲到她身後,竟是拿她做了擋箭牌!


宋瑗亭心中有一萬句髒話想說,卻沒人給她搭臺階助她退場,反而收獲了無數殷切目光。她不得不硬著頭皮勸道:「公主,天下俊俏之人多得是,又不單他一個。」


「自古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常山公主笑眯眯地回懟,「他若肯滿足了我,倒還罷了。越是躲著,我可越來興致。」


宋瑗亭讓這歪理驚得默了默,良久,才勉強開口:「公主,這不合規矩。」


她打定主意不趟這灘渾水了,勸一勸意思意思,聽就帶人走,結個善緣;不聽她就裝暈,愛咋咋地。


自然,這聲軟綿綿的勸說並沒有改變常山公主的決心,她甚至還揚起下巴,衝宋瑗亭投去一記輕蔑的笑。


宋瑗亭樂於助人,是為了更大的好處,而不是給自己惹麻煩。眼看事不可為,她柔柔弱弱扶住額頭,準備施展「暈遁」大法。


不過暈之前得甩好鍋,不能讓人瞧出不妥。這業務,她賊熟。


「公主,陳公子乃國家棟梁之才,怎可輕辱?爹爹常說……」


果然,常山公主那小暴脾氣,登時發作了:「宋瑗亭,你少扯宋首輔!誰還不知道你?一個父母不詳的孤女!」


長街一片哗然。


宋瑗亭心底給常山公主叫了聲好,手卻撫住胸口,急促喘息著,腳下不著痕跡調整好方位,柔弱無骨、輕輕緩緩地往春喜身上栽。


謝謝公主配合,民女要退場啦!


然而,有句話叫出門沒看黃歷,還有句話叫人倒霉了喝涼水都塞牙縫。總之,宋瑗亭暈是暈了,卻沒能趁機退場。


因為長街上響起了一聲暴喝:「此言荒謬!」話音未落,一個貴氣少年氣衝衝分開人群,戟指著常山公主怒道,「王芙,你好歹是在父皇膝下長大的,父皇的英明神武,你學到了哪樣?水可載舟亦可覆舟的道理都不懂麼?」


哦豁!有好戲看了!


宋瑗亭歪得半邊身子僵硬,正欲偷偷調整姿勢,卻感覺到一雙溫暖幹燥的手接住了她,並將她扶到了椅子上。


她偷偷撕開一線眼皮,看見了俊俏書生滿是擔憂的臉。


近距離細看,俊俏書生豈止是俊俏。簡直是玉樹臨風,面如冠玉,難怪常山公主當街擄人。


宋瑗亭又悄悄望向厲聲制止惡行的貴氣少年,好一個唇紅齒白的少年郎,可惜渾身上下縈繞著斑駁白光,僅摻雜了一兩絲赤紅。


白光?!


宋瑗亭心中疑惑大起,身為皇子,就算無緣皇位,也該是大富大貴的氣運,怎麼會是白光?難道他將來會被貶為庶民?太慘了吧!


3.


宋瑗亭不知那天的事是怎麼解決的,反正她裝暈裝得渾身酸痛,回來僕婦給她捏了半宿才好。


「那個俊俏書生名叫陳言,字靜鈍。跟他一起住的舉子都誇他才學好,性子好,人緣一等一的好。您看,那日好多人為他打抱不平呢!。」春喜捧著一盤糕點,蹲宋瑗亭跟前倒情報,「強行將公主拽走的是三皇子,聽說等殿試過後,就要正式參政了。」


三皇子王應臻,今上嫡子,年十七,敦敏好學,風評甚好,不像個會鬧出大事的性子。


這樣說來,唯一的可能便是爭儲失敗,遭到清算了。


明白了,這是個讓兄弟奪了家產的倒霉蛋。


回頭得提醒幹爹遠離他。


這人啊,就是經不起念叨。春喜還沒講完三皇子二三事,下人就來通報,說是三皇子遞了拜帖。


堂堂皇子,登臣子的門還規規矩矩遞拜帖,春喜都驚了,脫口而出:「這也忒老實了吧?該不會做給人看的吧?」


不,王應臻真沒那彎彎繞繞。他提了大堆禮物來給宋瑗亭致歉,話裡話外都是皇室沒教育好公主,皇帝已經斥責了王芙,希望宋瑗亭大人有大量,不要影響了雙方的關系。


宋瑗亭客氣了一番,忍不住提醒他:「殿下,最該接受道歉的是那位陳舉人。」


可不,陳言不光受了一番折辱,還差點丟了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