嬌嬌殿下
第4章
他修長有力的手緊緊握住劍柄,長睫垂落,再也沒有和我對視一眼,佩劍上馬,濺起滾滾塵土離開。
自顧行止到漠北後,捷報頻傳,朝廷喜不自勝,我與魏淮昀的婚事便成了洗刷這冬日夢魘的最後一場潑天的雨。
為了討個吉利,大婚前一天晚上,我便進了宮與魏淮昀分開。
洛水殿已然建好,到處燃著紅燭貼著喜字。
看著掛在床頭的正紅喜服,我手剛放上去,錦緞絲滑的觸感還未摸個清楚,林琅就臉色蒼白地進來,跪在了我的面前。
「說。」
大婚前夜能叫林琅打擾我的事,即使還沒聽到,也叫我心稍稍提了起來。
「顧世……顧國公薨了。」
因為用力,指甲被掐斷了,滲出些許鮮血來,但卻並不怎麼疼。
明明常說十指連心,怎麼不疼。
我啞著聲揉了揉額心:「哪來的消息,傳到父皇那處了沒?」
「八百裡加急,尚未,隻公主一人知道。」
「嗯,先別傳出去,拿我令牌去點兵,我們連夜過去,來龍去脈路上再說。」我將令牌扔給林琅,就到後殿去換騎裝鎧甲。
看著空蕩蕩的劍盒,心裡突然一刺,我不信他死了。
隨手在架子上拿了一把並不稱手的劍正欲往外走,卻看到了案幾上的書——《風物志》。
那天,魏淮昀好像就是翻的這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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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步不由自主慢了下來。
我繞到案幾前,寫了一封信,封好用《風物志》壓著。
關上殿門,看著裡頭一片紅燭的光,再也不敢多停留一刻。
縱然不是君子,也需死於一諾。
況且,顧家,還有誰能去漠北帶回他們父子?
我不可能讓顧珣月去的。
悄悄出了皇宮,我還是繞到了公主府,也沒走正門,拐到牆角就翻了進去,魏淮昀房裡的燈已經熄了。
躊躇了很久,正準備轉身離開的時候,房門突然被打開,我的手腕被狠狠抓住,整個人被拽了進去,倒在魏淮昀的懷裡。
他也不掙扎,索性倒地,我倆就這麼滾作一團。
被他翻身壓在身下,外頭清冷的月色灑進來,他背著光,看著極其脆弱。
「不去好不好?」魏淮昀騰出一隻手理了理我的額發,聲音很低,難得帶著一股商量的語氣,不像他素來的作風,很奇怪。
我抿了抿唇,避開了他的目光:「你知道了?」
「我答應他了。」
他松開了手,人有些陰沉:「那你去吧。」
「不……不生氣嗎?」
「還記得進來找我就不錯了。」魏淮昀冷笑一聲,站了起來,上下掃了掃我,「是該去,快去。」
我撐地爬起來,不大好意思地挑了挑眉,拉了拉他的手:「那你明日好好睡,等我回來,再成婚。」
「呵,誰要娶你。」魏淮昀嘴上這麼說著,卻反手將我握得更緊。
以至於我花了好長時間才和那嘴硬心軟的殿下道了別。
日夜兼程,七日便到達漠北。
彼時我才知道,魏淮昀當時為什麼這麼好說話。
顧行止沒有死,就連他父親也沒有死,漠北早就成了他們的老巢,謀劃了這麼多年,全等著今日造反。
就連林琅,都是顧行止的人。
我被他「請」到了一座宅子裡,第三天才看到人,照舊一身白色長袍,濁世翩翩佳公子,哪裡像個亂臣賊子。
他放了一包山藥糕在我面前的桌子上:「你喜歡的。」
我拿了一塊嘗了嘗:「很好吃,謝謝。」
可能沒想到我是這樣一副雲淡風輕的反應,顧行止的手微微收緊,最後卻什麼也沒說,便離開了。
自此,他便日日來送東西,越待越久,甚至住在了院子裡,叛軍的捷報頻傳,他也不避諱著我,就讓我聽著看著,大周如何被他一點點蠶食。
雙方交戰,直到渭水,顧行止打算親自領兵上陣。
「公主就沒什麼想問的?」他換好了一身銀白鎧甲,配著伐钺,終於低頭看向我,問了我和他一直沒有提及的問題。
「謀劃這樣久,辛苦了。」我支著下巴看著他笑了笑,「不過將我騙來作什麼?」
顧家想反,我都不知如何挽大廈之將傾。
大周氣運早就盡了,說句大不敬的,便是我真能登基掌權,對大周內政之混亂也毫無把握。
若顧家安心輔佐,也許二三十年,能有海晏河清的跡象。
可我既不能為王,顧家心也不安。
一種看清事實的無力茫然感早在我被困在這個宅子的第三天就已經將我淹沒了。
「公主將要成婚,臣不願。」顧行止伸手似乎想摸了摸我的頭,又收回了。
我聽了覺得有些可笑,繞開了這個話題,微微朝後讓了讓:「珣……顧珣月呢?」
「公主離開皇宮那晚,臣就將她護送離京了,放心。」
都造反了,還臣,我從前竟不知他這樣會說場面話,憊懶地閉上眼,沒再搭理。
顧行止一離開漠北,這座小宅子的人手又加了一倍。
但月黑風高之時,還是有個意想不到的人翻進了我的屋裡。
「打算讓你吃兩天苦頭,沒想到顧行止那個不要臉的東西居然敢天天待在這?」魏淮昀抽掉我手中的書,狹長的眸子裡噙滿暗火。
「你知他要反……」我看著他一副興師問罪的模樣,忍不住想問上一問。
誰知這人冰涼的手就這麼捂上了我的唇,眯著眼睛諷笑道:「公主知我要來娶你,還敢連夜去漠北,我怎麼能不放公主走呢,是不是?」
被他噎住,我眼珠子轉了轉,點了點頭。
魏淮昀見此嗤笑一聲,緩緩松開,用拇指不輕不重地摩擦了一下我的唇瓣才收走。
跟著他出了院子,才發現顧行止留下的護衛居然都被一劍抹了脖子。
「你殺的?」我有些驚愕地往後退了一步,其實我的功夫已經算是很好了,但這些護衛在這,我就沒動過逃跑的念頭。
「怎麼,害怕?」魏淮昀扯住我的手腕,眯眼問我,神色危險。
不是,我以為我找了一朵嬌花,誰知道是嬌豔霸王花。
「崇拜。」
魏淮昀聽我恭維他,笑得像一隻搖著尾巴的大貓,頗帶寵溺地掐了掐我的面頰:「昔年公主一身銀白鎧甲,一匹雪白駿馬,領萬千將士夾道離開,我一刻也不敢忘,此後,不愛讀書,隻愛習武。」
「我瞧你屋子裡放著不少書,感情都是擺設?」
「不愛看不代表不看。」魏淮昀撩著眼皮瞧了我一眼,帶著些許風情和……嘲諷?
和他扯闲話隻到門口,我的臉色便鄭重起來:「殿下,我得去渭水。大周內亂,我或許不能兌現……」
魏淮昀垂眸看著我,晚風偷偷勾起他的衣擺:「你也知會一去不回,何必送死,跟我回大魏做個王妃不好?」
「以身殉國,死於泰山,我隻能做亡國公主,不可做盛世王妃,多謝殿下美意了。」我雙手放在額前,向他行了一禮,也算作道別。
魏淮昀筆直地站著,受了這一禮,聲音冷冷的:「怎麼你能為了那個亂臣賊子跑到這鬼地方,輪到我和你偏就要分道揚鑣?周洛你心肝是不是被狗吃了?」
這聲音給我凍得一哆嗦,連忙解釋:「父皇至多隻能在渭水陳兵六十萬,而叛軍約莫能陳兵百萬,渭水一旦失守,此後三十七城無一城能敵,大周也算是亡了一半。總不能讓殿下同我去渭水受性命之憂,我總歸是不舍得殿下的。」
我給他分析得這樣詳細,就是不願他誤會,也是希望他離開。
「也是,既如此,那我便與公主就此別過吧。」魏淮昀贊同地點了點頭,率先下了臺階,翻身上馬,往北離開,沒有回頭也沒有一絲留戀。
我看著他的背影有些出神,雖然希望他走,卻沒想到他走得這樣幹淨利落,總覺得先前種種如同夢境一般。
無奈地笑了笑,翻身上了那匹他留給我的白馬。
馬鞍上掛了一個布袋,打開才發現裡面居然裝了聖旨和虎符,父皇果真集大周所剩全部能用的兵力六十五萬,陳兵渭水之南,隻要我能拿著虎符到渭水,三軍盡數聽我號令,否則還是那幾位將軍共同指揮。
7、
漠北到渭水一帶都是顧家的天下了,為了不暴露身份,我一路裝扮躲藏,半月才到渭水之北。
兩軍已經交戰了數次,大周一次都沒贏過,死傷無數,士氣低迷;而叛軍卻載歌載舞,上下歡騰。
一邊篝火照亮黑夜,一邊迷霧籠罩絕望。
我站在草叢邊,回身再看了一眼身後的歡騰,正準備潛入水中遊過渭水,身後就響起一陣腳步聲,火把將我面前寂靜的水都照得鮮活起來。
「公主,水邊冷,過來。」顧行止站在舉著火把的士兵之間,頭戴束發銀冠,身著銀白鎧甲,腳踩雲紋銀靴,眉眼深遠,玉面清冷,似九天戰神,天命必然會垂憐他的勝利。
手忍不住握緊,指甲修剪得很平整,卻還是掐得手心生疼,我幾乎快要維持不住此刻的冷靜,我的家國,我的子民,我的將士就隔著這湯湯渭水等著我,偏偏顧行止來了。
他好像很清楚怎麼樣將我擊垮。
從漠北到渭水,這一路,隻選在此刻來到我面前,非要看我功敗垂成。
我甚至懷疑,他恨我。
「你是不是恨我啊,顧行止。」我低下了頭,忍住眼淚,可視線還是模糊一片,聲音也帶著顫抖。
風吹了很久,枯草沙沙作響,卻不聞人聲。
顧行止走了過來,牽起我的手往軍帳走:「將士們都回去喝點酒吧,天色也晚了,好入睡。」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當作沒發生似的打哈哈,人散了,顧行止還牽著我直到軍帳中。
他把我輕輕推在榻上,彎腰擦去了我眼角還沒幹的淚:「還是第一次見公主哭,叫人垂憐。」
語調莫名帶著輕慢和風流。
燭火搖蕩,月夜溫柔。
意識到可能會發生什麼,我猛地抬頭看向他。
他終於笑了起來,是從不曾見過的放肆,要把人的魂魄都給勾走。
「我放公主過渭水,軍中將士要枉死不知幾何,這樣的人情,公主拿什麼償?」顧行止微微歪著頭,冰涼的指尖放在我的唇邊。
我側頭避開:「我沒要你放。」
顧行止長眸眯起,似乎更愜意:「既如此,公主便一直待在臣身邊可好?」
「本宮已有未婚夫婿,非他不嫁。」
「他算什麼東西?」顧行止不太在意,解了鎧甲,露出裡頭銀白的長袍,倒了一杯酒,懶洋洋抿了一口。
「可本宮心悅……」
顧行止手上的玉杯發出了咔嚓的碎裂聲,酒水混著血水沾湿他的衣袖:「夠了。」
他甩掉碎玉,走到我面前,那雙清冷又漂亮的眼睛已經通紅一片:「周洛,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你還敢說這樣的話?」
「我喜歡了你七年,你卻變心喜歡上別人,你怎麼配說這樣的話?」
「別人?呵。」顧行止突然俯身掐住我的後脖頸,不顧我的掙扎,就吻了過來,腥甜之間,他啞著聲音質問我:「到底誰有別人,你說。」
也不知道是誰的眼淚,這樣鹹澀,讓這個吻絕望無比,苦澀無盡。
五年前漠北一戰,顧行止便發現了自己父親的籌謀,他沒想到自己忠心愛國的父親居然要謀反。
他在父親的書房前跪了三天三夜,棍棒都不曾將他打走。
門也終於打開。
「做臣子的,豈可愚忠?大周皇室昏庸無能,連守成之君都快做不下去了。」
「父親何必將自己的狼子野心說得這樣冠冕堂皇。」顧行止跪在下面,冷聲回應,話落便被狠狠扇了一個巴掌。
「我看你是被公主迷昏了頭!」
「公主很好。」顧行止正過臉來,抬頭看著他,「大周皇室不是還剩一個公主嗎,擁她稱帝又如何。」
鎮國公聞言冷笑起來:「呵,若她為女帝,三宮六院,你又甘心了?」
「她不會。」
「你這樣的性子,能留住九五之尊?」鎮國公上下掃了顧行止一眼,言語間頗帶嫌棄,似乎他自己的兒子在他眼裡狗屁不是,「你既然跪了三日恨不得弑父,也別說為父不給你機會。
「離開漠北以後,你就疏遠公主,親近他人,若你的公主能對你不離不棄五年,漠北之事便隻有你我父子知道,為父便扶你那公主上位,讓你這個沒用的東西給她做皇夫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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