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但他緊接著問：「要不要一起吃？」

「好啊。」我的嘴先於我的腦子作出決定。

 

就這麼莫名其妙和好了。

 

我們總是這樣，無論再怎麼鬧，隻要他顛顛勺，我就流著口水去找他了。

 

以至於他一直以為，我們之間的問題可以用這種方式糊弄過去。

 

其實，我隻是舍不得他，故意裝成貪吃的樣子。

 

害怕沒抓住這個臺階，我們就真的走散了。

 

不過平心而論，周庭樾做的糖醋排骨真是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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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了四年，再次嘗到這個味兒，我狼吞虎咽。

 

周庭樾問：「好吃嗎？」

 

「超好吃！」我把骨頭吸得呲呲作響，「這個糖醋汁，比例調得絕了！」

 

「其實沒什麼比例，我按感覺來的。」

 

「啊？我還以為有什麼秘方。」

 

「要說秘方，確實有一點。以前渺渺不喜歡醋味，隻對糖醋排骨裡的醋不排斥。所以調汁時，我會加大糖和醬油的比例，醋味稍微勾一點就行。」

 

我怔了怔，怪不得他做的糖醋排骨如此合我的胃口。

 

「你現在還記得前女友的口味哦？」我試探。

 

周庭樾嚴肅地糾正：「不是前女友。」

 

「哈？不是嗎？」

 

隻見他正襟危坐，一字一句認真道：

 

「我們會和好的，每次都是這樣。

 

「她走得突然，還沒來得及吃我做的糖醋排骨。

 

「隻要她吃了我的糖醋排骨，我們就會和好的。一定會的。」

 

他的語氣有種執拗的堅定，好像生怕我不相信似的。

 

我低下頭，埋頭苦吃。

 

不知不覺，淚水竟盈滿了我的眼眶。

 

「別光顧著說話，你也吃啊。」我假裝若無其事，把頭埋得更低，讓劉海遮住眼中的情緒。

 

周庭樾卻沒動。

 

他隻是安靜地看著我：

 

「你吃東西的樣子像渺渺，我想再看會兒。」

 

15

 

跟周庭樾待在一起，時間總是過得格外快。

 

我的魂魄一天比一天虛弱。

 

安羽告訴我，最後的時限快到了。

 

「你得趕緊和周庭樾道別，讓他把骰子重新火化成骨灰。」安羽催促。

 

「可我還沒有幫你追到男人……」

 

「還追什麼追？天天看你倆人鬼情未了，我哪有心思追得下去？」

 

我有些不好意思：「那你還繼續讓我附身……」

 

「我心善行了吧？」安羽沒好氣地說，「而且我覺得自己也值得一個，在我S後還將我視作唯一的男人。」

 

「倒也不必這麼咒自己……」

 

「總之！」安羽強調，「抓緊時間！不然你就沒法再投胎了！」

 

我嘆了口氣。

 

人鬼殊途，總有真正道別的那天。

 

隻是還沒等我開口，一個意想不到的人來到了周庭樾的家。

 

竟是周庭樾的媽媽。

 

這還是八年來，我第一次看見她。

 

周庭樾和父母很少見面，我本以為會看到母慈子孝的感人畫面。

 

卻沒想到，他媽見了他，開口的第一句竟是：

 

「樾樾，你救救你弟弟吧，隻要一個腎就行。」

 

從他們的對話中，我終於拼湊出了周庭樾這些年的經歷。

 

中考後，周庭樾舉家搬到了外省。

 

我隻聽爸媽說他家的生意做得很大，卻不知道，搬過去沒兩年，周家就遭遇了滑鐵盧。

 

周庭樾的父親和情人攜款出逃，留下數額巨大的債務。

 

周母不堪重負，獨自躲了起來。

 

債主們便找到周庭樾，逼他還債。

 

周庭樾在重壓下挺過高考，開啟了一邊上學一邊工作的日子。

 

怪不得那時，他總是很忙，像被一股力推著往前走。

 

一直到我S的那天，周庭樾終於把所有債務還清。

 

到這時，他媽媽才重新出現，帶著她的新丈夫和一個小男孩，看上去幸福美滿。

 

她如同施舍一般，邀請周庭樾跟她回家，順便照顧弟弟。

 

周庭樾拒絕了。

 

他哪裡還有家呢？

 

見周庭樾不肯出錢出力，周母走了，再也沒關心過他。

 

直到最近，她的小兒子腎衰竭，需要一個腎。

 

周母終於又想起了這個被她拋棄的大兒子。

 

……

 

搞清楚前因後果，我心疼得戰慄。

 

戀愛四年，做鬼四年。直到此刻我這才知道，在我沒有看到的那一面，他都承擔了什麼。

 

我竟還曾經責怪他，為什麼不肯帶我見父母。

 

這樣千瘡百孔的家庭，想來，他是不願讓我見到的。

 

「你隻顧著關心你的小兒子，有沒有真正關心過周庭樾？他難道不是你的孩子？」我憤怒地質問周母。

 

但我如今是個鬼魂，沒人能聽見我的聲音。

 

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我愛的人，他的肩膀垮了下去，壓抑著喘不上氣的情緒，又很快神色如常，歸於「果然如此」的S寂中。

 

我知道，他在痛。

 

雖然他的臉上毫無表情。

 

就像是當初我提分手時，他臉上那種平靜又茫然的神色。

 

原來那不是漠然，而是無能為力。

 

我生在健全的家庭，從未體會過周庭樾的人生。如今想起來，大概從很小的時候，他就學會了孤獨。

 

他眼中的世界，是怎樣的呢？

 

獨自長大，被父母拋棄，又被困在債務的重壓下踽踽獨行。

 

他從未將悲慘的經歷訴諸於我，不願讓我一同承受壓力。

 

對於愛，他心中懷抱過期待嗎？必定是有的。但這期待，被他的父母一點點親手碾碎。

 

所以用漠然包裹自己，害怕承諾，害怕被放棄。

 

「樾樾，你弟弟還那麼年輕！你們身上都流著我的血，你要是不救他，今後我可怎麼活啊！」周母瞪著一雙泫然欲泣的眼，兀自抹淚。

 

周庭樾表情木然，眼神是一如既往的冷漠：

 

「你隻有在有需求時，才會想起我嗎？」

 

周母愣了愣，似乎這是個相當深奧的難題。

 

周庭樾的臉上無悲無喜，像是在問一個無關緊要，也不抱期待的問題：

 

「你真的在乎過我嗎？媽媽。」

 

風聲婆娑，吹落了交織紛飛的柳絮和落櫻。

 

我的周庭樾，他從不喊痛，從不愛哭。

 

所以當他平靜地承擔了一切後，所有人都理所應當地忽略了，他曾經有多痛。

 

我很慚愧。

 

隔了這麼多年，我才終於有那麼點讀懂了他。

 

日光透窗而過，被窗格分作了一方一方。我忽然看見，一道影子從窗外閃過。

 

是安羽來了。

 

不等她進門，我一頭扎進她的身體。

 

按密碼，推門，一氣呵成，直接衝到周庭樾面前，認真而迫切：

 

「周庭樾，她不在乎你，我在乎你！

 

「你從來不是孤單一人，活著的時候我賴著你，S了我也一直陪著你。

 

「周庭樾，我超級超級喜歡你！吵架也喜歡你，S了也喜歡你，沒有任何人和事能夠阻擋我喜歡你！

 

「你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獨一無二的存在！我撞了南牆也不回頭！

 

「所以，請你千萬千萬要珍惜自己，不要為了不在乎你的人妥協。你該擁有更幸福的人生！」

 

我一口氣說完，整個房間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周庭樾凝望著我，眼中有一絲淡淡的水色。

 

他的臉上沒有震驚，更沒有害怕，隻是微微一笑：

 

「渺渺，有你在，我就很幸福了。」

 

這一回，我沒有再逃避，勇敢地握住他的手。

 

「不是，你誰啊？管得著別人的家事嗎？」周母不滿地瞪著我。

 

周庭樾將我拉到身後，淡淡對周母道：

 

「渺渺才是我的家人。剛才那聲媽，是我最後一次叫你，你和我爸生我養我的恩情，這些年，我早就還清了。今後，請不要再來打擾我的生活。」

 

周母無力地張嘴：「樾樾……」

 

周庭樾卻斷然打開門：「你走吧。」

 

或許周母在心中，對周庭樾終究還是存了份愧疚。

 

她躊躇著再看了他一眼，從那冰冷的目光中，知道自己的要求絕不可能被答應。

 

於是不再浪費時間，轉過身走了。

 

屋裡又隻剩我們兩個人。

 

周庭樾的肩膀卻絲毫沒松，渾身寫滿了不自然。

 

「渺渺，本來不想讓你知道這些的……」周庭樾把我的手攥得很緊，像是怕我會因為他的家庭而離開他似的。

 

我搖搖頭：「你應該早讓我知道的。我沒有和你一樣的經歷，沒有和你在相同的家庭環境下長大，所以我沒法天然地懂得你。但我真的希望你可以隨時跟我分享心裡的感受，讓我也借著你的眼睛看看月亮。」

 

我伸出手，輕輕碰上他的面頰：

 

「一個人撐著，很辛苦吧？」

 

周庭樾的唇瓣用力抿了抿，執拗地說：

 

「我不是一個人，你一直陪著我，我能感覺到。」

 

「那你之前還答應跟我分手……」

 

「我當時隻是想把所有欠債處理好，再幹幹淨淨去找你。我不想讓你陷在那樣的壓力下。」

 

周庭樾認真地看著我，語氣特別堅定。

 

「我知道，我們總會和好的。每次你都說不理我了，可隻要吃了我做的糖醋排骨，你就會回來的。

 

「你怎麼可能不回來，你總是，總是……」

 

他說不出來下一句，咽喉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

 

「渺渺，你這次回來，是為了和我道別嗎？」

 

原來，他已經感覺出來了。

 

一種說不出來的心疼，從我心底翻滾而出。

 

「糖醋排骨我已經吃過啦，就原諒你了。」

 

我強撐起笑臉，眼淚忍不住蓄滿眼眶。

 

「本來想一直以骰子的方式陪伴你，但時間再久，我就會魂飛魄散了。」

 

周庭樾驚詫地放大了瞳孔：

 

「渺渺，我不知道……要怎麼做，才能保住你的魂魄？」

 

「重新火化我的骰子，還原成骨灰。」我心裡又澀又甜，仿佛被萬千糾結撕扯著，「我要是走了，你就放下我，重新開始好嗎？我看安羽就不錯。」

 

周庭樾輕聲笑了笑：「渺渺，你說過的，我不能找小三。」

 

「我寧願你愛上別人，好過看到你千瘡百孔，留在回憶裡孤獨。」

 

「不孤獨的。隻要知道你還能回到這世上，我就不孤獨。」

 

他對我笑，眼中卻含著熱淚。

 

那淚水滾燙而洶湧，終於不加掩飾地落在我的手心。

 

在一起的那些年，我孜孜以求地尋找一個答案。

 

「周庭樾，你到底愛我嗎？」

 

他沉默以對。

 

那曾經讓我窒息的沉默，如今卻沉澱為厚重的深意。

 

他不必再說，我都懂。

 

「周庭樾，謝謝你，愛過我。」

 

「不是愛過。」周庭樾糾正，「渺渺，我愛你，從未停止。」

 

終於聽見了那三個字。

 

一直以來鬱結在心中的遺憾，終於徹底放下。

 

在周庭樾溫暖的掌心中，我的魂魄逐漸抽離。

 

大限已至，我已沒了附身的能量。

 

安羽重新奪回身體的歸屬權，大喊：

 

「快！燒掉她的骨灰骰子。」

 

周庭樾意識到了什麼，匆忙捧起骰子，衝到廚房打開火。

 

骰子在火光中燃燒，一點點還原成我的骨灰。

 

時隔四年，他終於看見了我。

 

他滄桑了，我還是四年的樣子。穿著我最喜歡的純白小裙子，上面還帶著 bling-bling 的閃粉。

 

我S的那天打扮得格外用心，原本是想去周庭樾面前晃一圈，讓他給我做糖醋排骨的。

 

可還沒走回去，我就在路上遇見了溺水的小孩。

 

我跳下湖救人，那小孩活了下來，我S了。

 

不過還好，這身用了心的裝扮，時隔四年，終於讓他看見。

 

妝沒白化。

 

「渺渺……」

 

周庭樾沙啞的嗓音帶著輕顫：

 

「這一次，真的要走了嗎？還能再回來嗎？」

 

「別怕。」

 

我輕輕吻住他的唇。

 

「無論我去哪裡，都會帶著你的愛。我們從未分開。」

 

周庭樾不住點頭，顫抖著捧住我的臉。

 

「我知道，隻要我一直等，你總會回來的。等你回來，我還給你做糖醋排骨。」

 

我笑起來，魂魄逐漸透明，在他手中歸於虛無。

 

漫天的微粒浮向空中，送我入輪回。

 

天地有盛意，山水總相逢。

 

無論我們還會不會有以後，這份愛，我已深深地刻在心底，再無遺憾。

 

這樣就很好了。

 

【番外·周庭樾】

 

我這一生，最後悔的事有兩件。

 

第一件事，是拿時間去做愛情的賭注。

 

我賭上了自己和渺渺的青春，自以為隱瞞一切，是為了給渺渺一個幸福的、無憂無慮的未來。卻忘了，愛情經不起隱瞞和猜忌，我自以為是的「承擔」，反而讓她患得患失，痛苦不已。

 

我不斷告訴自己，熬過最艱難的日子，我們還有大把的時間。

 

卻原來，再也沒有時間了。

 

我最後悔的第二件事，是太晚懂得渺渺真正想要的感情。

 

我曾想努力獲得世俗的認可，想要還清欠款，想要健全的家庭，想要功成名就。隻有做到了這些，我才有資格對渺渺鄭重說出那句「我愛你」。

 

我以為這樣才是負責任的表現，卻偏偏貪心，舍不得拒絕她的表白。

 

於是一直不敢給出承諾，瞻前顧後, 怕自己沒資格與她並肩。

 

可這些並不是渺渺想要的。

 

我的渺渺，我笨拙善良、大大咧咧的小姑娘，她想要的，僅僅是愛人並肩同行的細碎溫暖。

 

這世上，渺渺是最愛我的人。

 

我的父親不愛我，他和情人攜款逃離，沒給我留下一句話。

 

我的母親也不愛我，她愛她新的家庭，將我視作弟弟的供給。

 

就連我，我也不願愛我自己。

 

那樣千瘡百孔、破敗不堪的我, 有什麼資格得到堅定的陪伴呢？

 

隻有渺渺愛我。

 

這麼多年，她一直跟在我的身後, 隻要我招招手, 就會以飽滿的熱情和真摯的愛意將我包圍。

 

我怕失去，更怕不能給她同樣厚重的愛。

 

我不愛我自己，我愛渺渺。

 

……

 

渺渺走後, 我就沒有家了。

 

我時常回去看渺渺的父母，小時候全靠他們和渺渺陪著我, 我才能熬過那些孤獨的日子。

 

他們也把我當半個兒子。

 

如今, 我已經有足夠的經濟實力，讓兩位老人過得好。

 

這也是渺渺臨走前, 給我的囑託。

 

我會為她完成的。

 

安羽也結婚了，丈夫是學校後一年新引進的博士後。長得帥氣, 比她年輕，安羽天天直呼「弟弟真香」。

 

而我的生活一成不變, 沒有伴侶，沒有激情。

 

但我並不孤單，我知道, 隻要我一直等，渺渺總會回來的。

 

我的糖醋排骨已經爐火純青，什麼時候才能讓渺渺吃到呢？

 

這天，我從渺渺父母家回來的路上，遇見一隻小白貓。

 

那隻小白貓毛色很特別, 在白毛之中，泛著星星點點的亮光，看起來 bling-bling 的。

 

她原本在跟其他貓打架, 見了我，立刻竄到我身後。

 

之後就甩不掉了。

 

我走到哪兒, 小白貓就跟到哪兒。

 

我一停, 她就仰頭看我，嘴裡一直「喵喵喵」。

 

見我一直沒有彎下腰抱她，小白貓不知道從哪裡叼了個骰子回來。

 

用爪子給我拋了個「2」。

 

我愣住。

 

被一隻貓罵了，我卻幸福得快要落下淚。

 

我抱起那隻小小的白貓, 急切地，顫抖地，難以置信地叫了一聲：「渺渺？」

 

「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