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念不予
第7章
我隻是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道:
「我知道的,悅悅,我自己做的決定,是不會後悔的。」
周明悅隻能嘆了口氣,說:
「車已經到了,念念,我們要抓緊了。」
一直到上了車,我才松了口氣,摘下了臉上的口罩。
路程有些遠,周明悅看著我有些蒼白的臉色,有些不放心:
「念念,你堅持一下,你現在的身體狀況不適合坐飛機,隻能坐車了。」
我搖了搖頭,說了句沒關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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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了我頓了頓,又說了句謝謝。
這些天的治療讓我整個人都瘦了一大圈。
周明悅看了我兩眼,眼圈突然紅了,轉過身去擦眼淚。
她說:
「無論你做什麼決定,我都會陪著你的。我不用你對我說什麼謝謝,隻要你能開心。」
路程的目的地是一個偏遠的小鎮。
也是我的老家。
下了車後,我差點沒認出來這個我小時候曾經住過十幾年的地方。
按照記憶中的路線,我找到了那棟老舊的居民樓。
一打開門,就是厚厚的灰塵。
我被嗆得有些紅了眼圈。
一直到這裡,我才感覺有了回家的實感。
周明悅勸著我:
「念念,這裡灰塵太大了,我們先走吧,今晚暫且先住酒店,明天我再找人來打掃……」
我點了點頭,低頭抹了抹眼淚。
明明已經不是媽媽在家時的樣子,可我卻比哪一刻都清楚確切地認識到。
這裡是我的家。
我想。
媽媽,我終於回家了。
23
隔天,周明悅陪著我在小鎮上走了走。
買了一些生活必需品,陪著我在小鎮上暫住了下來。
在小鎮居住的兩三天裡,我的生活陷入了一陣短暫的平靜之中。
好像沒有了病痛,也沒有了什麼要緊的事情催著我。
每天的生活就是飯後在小鎮的各個角落隨意地散散步。
偶爾走到熟悉的地方,我還會笑著和周明悅說起小時候的趣事。
傅慎蕭好像從來沒在我的世界裡出現過一樣。
再想起之前和他之間的種種過往,恍若隔世。
可我比誰都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時間已經沒有多少了。
而這次我回來,是有一件未完成的事情要去完成。
出發那天,周明悅照常提醒我吃了藥。
隨即陪著我上了路。
再次踏上這條有些崎嶇又泥濘的小路,我幾乎沒有什麼內心起伏。
自從爸爸去世後,媽媽被外婆趕出家門。
我就再也沒有回過一次這個家了。
可這次,可能是我最後一次再回來。
而且是帶著媽媽的遺願回來的。
腦海中的記憶因為久遠而有些模糊,我有些艱難地找到了那個曾經的家。
「念念,這……」
周明悅有些驚訝地出聲。
我看著眼前的一片廢墟,隱約能認出是房屋坍塌的痕跡。
牆上也有著被火燒過的焦黑印跡。
「欸,你是、是老周家的那個囡囡吧……」
我有些艱難地從這個滿是溝壑的老人臉上分辨出熟悉的感覺。
足足有一分鍾之後。
我有些吃驚地開口:
「王婆婆,是您……」
對方笑了,連聲說是。
王婆婆是記憶中住在我家隔壁的一個和善的婆婆。
小時候我爸媽吵架的時候,她總會把我叫去隔壁院子裡,給我盛一碗熱飯。
王婆婆是為數不多的,對我非常好的人。
所以就算離開了這麼多年了,我還是能認得出來她的樣子。
隻是……
我終究是沒忍住,著急地開了口:
「王婆婆,我們家裡這是……」
王婆婆嘆了一口氣,語氣惋惜:
「自從你媽帶著你離開後,家裡隻剩下你爺爺奶奶兩個人了。你爺爺身體不好,前兩年就去世了,你奶奶心裡還記恨著你媽,不肯聯系你們。」
我頓了頓。
知道她說的是,爸爸剛因意外去世的時候,明明說了是意外事故,奶奶卻不管不顧,到處哭說是媽媽克S了爸爸。
那一段時間,媽媽的日子很難過,在周圍人的指指點點下,脊梁壓得越來越低。
「……年前的時候,你奶奶在家裡煮飯,一不小心著了火,就……就出了事。」
王婆婆自顧自地往下說,語氣帶著嘆息:
「發現的時候,搶救已經來不及了……唉,你奶奶也是老糊塗了,好好的人怎麼突然就突然……
「當年你奶奶把你們母女倆趕出去的事情,全村人都知道,出了這種事,村長也沒好意思把你們叫回來,最後是村裡一起把你奶奶下葬了。」
我沉默了一會。
王婆婆見我沒說話,好聲勸了兩句,說著節哀。
又問我怎麼會突然回來。
我解釋道:
「當年我媽生病走的時候,我答應過她,以後要把她的骨灰帶回來的。」
王婆婆一愣,沉重地低嘆了兩口氣,說我媽媽是個苦命人。
我沒說話,又聽她勸道:
「囡囡,你也別太難過了。之前的事雖然你奶奶做得不對,但都這麼多年過去了,人也沒了,你這次回來也該去看看她的。」
家裡祖墳的位置,我隻記得個大概,還是王婆婆給我們帶了路。
一直到站在墓碑前,看著照片上那兩張遙遠又熟悉的臉,我一時有些說不出話。
活著的時候有怨有恨有愛,可轉眼間就變成了墓碑上冷冰冰的照片。
從前的愛恨糾纏,到最後都塵歸塵,土歸土。
隻剩下黃土一坨。
雖然我已經在江城給媽媽買了墓地,可這次還是尊重她的意願,把她的骨灰帶了回來。
因為當年媽媽臨走之際,把我叫到病床前。
叮囑我,如果有機會的話,記得帶她回家。
我知道她口中說的是哪個家。
是那個曾經有爸爸,也有我的家。
這個願望我記了很多年,但總是沒有辦法替她做到。
如今我時日不多了,要說還有未完成的事情,在我腦海中蹦出來的第一件就是媽媽的遺願。
周明悅幫著我,把我媽的骨灰葬在了我爸墓碑旁。
從村裡出來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
我最後深深地看了一眼,這個曾經生我養我的小村莊。
作了一次無聲的告別。
24
和周明悅從江城出來後。
我和她的手機卡就都已經扔掉,換成新的了。
一路上換了幾次車才到了這個南方的小鎮。
在這裡,就算是在江城一手遮天的傅慎蕭,一時半會也沒辦法找到我。
所以自從收拾好房子,安置下來後。
我的日子就變成了周明悅每天陪著我,在小鎮上曬曬太陽,隨意地在街上逛著。
有時隻是看著湛藍的天空,等待春天的到來。
周明悅問過我:
「為什麼要冒著這麼大的風險,回到這裡,真的不考慮再回江城嗎?傅慎蕭那麼有錢,或許真的能找到合適的骨髓……」
我隻是笑著搖搖頭。
我說:
「找到合適的骨髓,然後呢,且不說移植手術還有很大的風險,就算真的手術成功,我也不想再和傅慎蕭有什麼關系了。」
冬天的陽光溫暖又幹燥。
我看著窗外一片枯黃的樹葉,自顧自地往下說:
「身體裡用著他費盡心思找來的骨髓,隻會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著我,我這輩子都會和傅慎蕭糾纏不清,可我不想,那樣我不會快樂,我也累了。
「從前我隻覺得,時間還有很多,就算浪費在他身上一些,也沒有關系,可我現在沒有那麼多的時間了,我更想在這些剩下的時間裡,陪著更重要的人。」
在這座小鎮的半個月,我幾乎走遍了每一條大街小巷。
我見到了許多媽媽曾經和我說過的,一些在江城看不到的風景。
許多和我記憶中的印象已經大不相同了,可我還是感到了久違的歸屬感。
這是我在守著傅慎蕭給我的那個空蕩又偌大的房子裡,所奢望的,又從來沒有得到過的。
這裡沒有江城那麼先進的醫療設備,我也不肯再住院,身體狀況也日漸消瘦。
有時候隻是和周明悅說著話,我就會突然暈過去。
醒來之後,我會安慰她。
擠出笑說我沒事。
可我不止一次地看到她背著我抹眼淚。
明明該哭的人是我,可她卻像是把我的眼淚都流幹了一般。
我哭不出來。
傍晚的時候,周明悅從外面回來,帶了從外面買的小吃。
她在門口停了一會才進來。
我隱約聽到她是在和人打電話,不斷有爭吵的聲音傳進我的耳朵。
哪怕她刻意壓低了聲音,我也聽見了幾個字。
裡面夾雜著我的名字。
我隻聽清了幾句:
「……為了她你連自己的工作都不要了嗎?你有沒有為自己以後的生活考慮過?」
我頓了下,還是沒出去。
不多時,周明悅若無其事地走進來,說今天買了我想吃的那家包子。
就這樣,一直到吃完飯,我都沒說話。
直到快結束的時候,我說:
「悅悅,你回去吧。」
周明悅一頓,擠出一個笑說:
「你在這裡,我能回哪裡去。」
那通電話或許是周明悅公司的老板打來的,也或許是周明悅的那個男朋友打來的。
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像我這麼個已經半隻腳踏進棺材的人,不能再當周明悅的負累了。
周明悅大概是知道我已經聽到了那通電話的事情。
皺了皺眉,說:
「念念,別說胡話,你在這裡,我就不可能放心自己一個人離開。」她說,「現在我管不了別人了,也已經管不了那麼多,我隻要你好好的。」
好好的。
這句話從我生病治療以來她說過無數遍。
可我的好就是拉著她一起下水嗎?
我看了周明悅一眼,她這段時間為了陪我,白天晚上都不敢睡得熟。
整個人都熬瘦了一圈。
和我這個生病的人眼看就要差不多了。
我嘆了口氣,勸道:
「悅悅,我知道我現在對誰來說都是負累,我們雖說是從上學那會就認識的交情,可也不至於讓你為我做到這種地步。」
周明悅沒說話,隻是低頭戳著碗裡的粥。
我知道她這是聽進去了,繼續往下說:
「你和我不一樣,我已經沒辦法再往下走了,可你的日子還長,你的男朋友還在等著你,你總不能為了我一個快要S的人……」
「盧語念!」
我的話被憤怒的周明悅打斷,她一拍桌子,衝我吼道:
「你別再跟我說這些什麼S不S的,我說了,我現在沒有精力去管其他事其他人,我隻會陪著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管你,那還有誰能陪著你。」
說到最後,她偏過頭,紅著眼睛,哽咽著才說完了完整的一句話。
我低著頭,看著眼淚掉進粥碗裡。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小聲開口:
「對不起,悅悅……」
她看我一眼,沒說什麼,抱住我哭了起來。
25
在小鎮上的日子過得充實又緩慢。
短短半個月的時間,卻恍如隔世。
在樓下再見到傅慎蕭的時候,我突然有些恍惚。
仿佛我和他糾纏的那些時間,那些恨與愛不得的日子,已經是上輩子的事情了。
他出現在老舊的居民樓下,和周遭朽敗的氣氛格格不入。
這半個月他或許過得也並不快樂。
哪怕西裝革履,也難掩眼下沒休息好的疲憊黑青。
連下巴上的胡渣都長出了一茬淡淡的青色。
我觀察得仔細,卻在這張臉上再也找不到熟悉的感覺。
是傅慎蕭先開了口。
他說:
「念念,跟我回去吧。」
沒有質問,也沒有怒火。
他隻是讓我跟他回去。
沒有提這些日子,他是怎麼發了瘋地把江城翻了個底朝天,都沒有找到我的事情。
也沒有提他已經兩天兩夜沒有合眼,在知道我消息之後就駕車來到了這裡。
一直到現在,身體已經是到了極限。
我沒說話。
傅慎蕭或許是覺得我不會這麼輕易跟他回去。
他勸道:
「念念,隔壁市有一個人願意做移植手術,我已經和他談好了,隻要你肯跟我回去,一定會沒事的。」
我一直盯著他,許久沒開口。
周明悅就在樓上,她不想讓我再見到傅慎蕭,可又私心想讓我找到合適的骨髓活下去。
半晌之後,我嘆了口氣。
「傅慎蕭,你這是何苦呢?」
傅慎蕭長得高,肩背挺直地站在人來人往有些狹窄的小巷裡。
聽到我這句話,他突然垮了繃直的肩膀。
像是已經到了極限而崩塌。
我聽見他顫抖著嗓音,幾乎是懇求:
「念念,我求你了,我們回去好不好,一定有辦法的。」
我頓了頓。
我從前沒見過他這副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