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媽說了，你奶奶就是個潑婦，吳老師就是被她潑的髒水。”

 

“我們大家以後都不會跟你玩，我媽說了，你奶奶惹不起躲得起。”

 

其實他們都沒有說錯，隻是他們不知道的是，我從來不是跟我奶奶一伙的。

 

奶奶罵我的惡毒的語言，是他們的小腦袋瓜想不到的。

 

和吳老師告別的同學們哭的很傷心，吳老師也抹了一把眼淚，安慰著他們回學校上課。

 

接吳老師的車到了，她卻沒有立刻上車。

 

看著她一步步走向我藏身的地方，我變得慌亂起來。

 

可是她總能看到我，從小到大，我像是一個透明人，總是被人忽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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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總能看到我。

 

我低著頭，看著她的腳，聲若蚊蠅的道歉：“對不起，吳老師——”

 

話沒說完，就被她一把抱住。

 

“瑤瑤，老師從來沒有怪過你，你自己也不要怪自己。”、

 

“記住老師說的話，你是你自己，跟你奶奶沒關系，無論別人怎麼看輕你，你都是這世上獨一無二的存在。”

 

出租車按了兩下喇叭，提醒她該走了。

 

吳老師從包裡拿出一張提前寫好的紙條給我，說道：“如果有一天遇到困難了就來找老師。”

 

感激的話我還沒說出口，她已經上了車走了。

 

這個世界唯一對我好的人，就這樣消失了。

 

我將紙條緊緊貼在胸口，小心翼翼收好。

 

9

 

吳老師走後，我又一次發了高燒。

 

在家躺了三天，聽奶奶咒罵了三天。

 

“賠錢貨，耽誤我打麻將，自己躺屍舒服，折騰老子。”

 

我沒有吃藥，硬是挺了過來。

 

或許從小被折騰慣了，我的體質不好，容易生病，但也能夠自己痊愈。

 

醒來的第一刻，我就去摸衣服口袋裡的紙條，結果發現不見了。

 

奶奶看我那慌亂的樣子，在一旁譏笑道：“找什麼東西？那個賤女人給你的紙條被我燒了。”

 

“你還想往外跑？我告訴你，沒門，你爸媽把你丟在這，你就歸我管，我讓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

 

“等你再大一點，我就把你給嫁了，你爸媽回來，到時候你有了娃，就別想走了。”

 

“女人就是這樣的命，你早就該認命了。”

 

我感覺自己唯一的希望，被人澆滅了。

 

一下從床上跳了起來，撲向奶奶，跟她扭打起來。

 

可是我的力氣哪有她大，又沒有她那麼多的打架經驗，被她按在地上踢了好幾腳。

 

我掙扎著起身，衝到廚房，拿出菜刀來，奶奶終於怕了。

 

可能是我當時滿臉血汙，揮舞著菜刀的樣子太過嚇人。

 

事後奶奶沒有秋後算賬，看我的眼神除了原先的厭惡外，還有了一點恐懼。

 

原來發瘋可以拯救自己。

 

從那以後，隻要奶奶有過分的舉動，我就去摸菜刀，有時候是其他危險的東西。

 

但也隻是嚇嚇她而已，我知道，自己的拯救之道唯有讀書。

 

她以為燒掉紙條，我就找不到吳老師了。

 

其實，我早就背了下來。

 

對於這世上唯一的善意，我視若珍寶。

 

隻是，在找到她之前，我希望自己至少能夠自食其力，能夠稍微好一點。

 

10

 

初中三年，我學的很辛苦，很努力。

 

奶奶還是想著法子的折磨我，除了語言上的，還讓我給他們每天倒洗腳水，燒飯。

 

旺旺學習不好，還要我去輔導他做作業。

 

我跟他達成約定，每次輔導課的作業我幫他做，我不打擾他玩手機。

 

上了初中的我，連個計算機都沒有，但他卻有了手機。

 

雖然每次期末考試成績出來後，他的成績不好，我就要挨揍。

 

但一年挨一次揍，對我來說不算什麼，我不能把時間浪費在給他補課上。

 

每次考試，我故意控制分數，讓自己的成績排在年級中下。

 

因為對於其他孩子來說，考得好會受到獎勵，而我，則會一頓毒打。

 

奶奶總是陰陽怪氣地說：“你一個賠錢貨，那麼認真學習幹什麼？難道老娘還會供你讀高中不成？”

 

我在等一個機會，一個縣裡中專學校招生的機會。

 

他們每年都會來班上招生，但分數很高。

 

因為給的待遇也確實不錯，免學費，包食宿，但要籤訂三年的工作協議，承諾畢業後在學校任教三年。

 

我一直隱忍著，直到高三下半年，中專學校來學校招生。

 

當看到我也報了名，許多同學發出嘲笑。

 

“她個學渣，也想上明月中專？”

 

“明月中專雖然是個中專學校，但入學分數比重點高中都不差，而且畢業後的工作機會也很多，許多人擠破頭去報名，她憑什麼？”

 

雖然奶奶一直不願意讓我學習，但這一次她卻沒有阻攔。

 

“你想考就考，就你平時那成績，普通高中都困難。”

 

“你放心，這次我一定不阻攔你，我就是讓你看清楚現實，知道自己沒有別的路可走，你這輩子都別想離開我身邊。”

 

然而，考試成績出來後，她卻傻了眼。

 

我以第一的成績高居榜首。

 

她甚至去學校要求查分數，查監控，看我有沒有作弊。

 

別的家長看自己孩子考得好，都會高興，而她，讓人難以理解。

 

雖然沒有查到我作弊的證據，但回來後她卻十分高興，因為她聽說了，中專招生除了文化課成績，還有才藝表演。

 

她興高採烈的跟鄰居奶奶說：“瑤瑤這賠錢貨，從小到大我什麼都沒讓她學過，她表演個屁。”

 

“還敢騙老娘，高中她都別想上了，就把錢留下來給旺旺，咱們旺旺以後可是要上大學的。”

 

然而她不知道，她不願意為我想的，為我計劃的，早就有人想到了。

 

吳老師讓我不要放棄唱歌，我也確實從來沒有松懈過，自己一直都偷偷進行著聲樂練習。

 

雖然沒有專業的輔導，但還是通過了考核，被錄取了。

 

我終於有了逃走的底氣。

 

11

 

然而離開家卻並不容易，奶奶知道了之後，就將我鎖在了家裡。

 

中專的車隻到學校一天，如果過了時間，就當是自動放棄了。

 

鎖很結實，奶奶放心的出門打麻將，將我留在了房間內。

 

一直到下午，陽光一點點消失。

 

我聽到隔壁傳來旺旺打遊戲的聲音。

 

我拿出圓珠筆，在牆上捅了捅，一個洞口就出現。

 

我知道，那是旺旺偷看我洗澡鑽出來的。

 

我曾經跟奶奶提過這件事，結果她卻說：“女人不就是讓人看的，旺旺願意看你，那是你的福氣。”

 

她從來沒有把我當成孫女，甚至沒有把我當人吧。

 

我通過洞口喊旺旺，讓他幫我開門。

 

他卻沉迷於打遊戲，不願意動，嘴裡嘟囔著：“奶奶不讓我開，你不要走了，你走了奶奶說就沒人寄快遞回來了，我就沒禮物了。”

 

我爹媽寄給我的東西，一直都被爺爺奶奶拿給了他。

 

我遲疑了一下，站到洞口，將衣服退下來一點說道：“旺旺，你看看我。”

 

為了生存，為了逃離，我可以沒有尊嚴。

 

他不情不願來到洞口，之後我聽到他沉重的喘息聲。

 

“再拉低一點。”

 

“你開門進來，我讓你看清楚。”

 

他慌忙扔下手機，拿了鑰匙開門。

 

但迎接他的卻是一本厚書。

 

我重重砸在他的頭上，然後頭也不回地跑向學校。

 

終於在最後一刻趕上。

 

當司機看到我凌亂的樣子，並沒有說什麼，讓我上了車。

 

直到坐上車，我的心都還在跳個不停。

 

車子緩緩開動，突然外面傳來奶奶的叫聲：“停車，快停車，你個賠錢貨，小賤人，敢打我孫子——”

 

然而車子沒有停下，將她越拉越遠，最後變成一個可有可無的墨點。

 

12

 

離開家後，我感覺松了一口氣。

 

中專的生活很輕松，老師們對我也很好。

 

她們說我是這個學校有史以來招進來分數最高的一個，明明可以考上更好的大學，何必這麼早讓自己踏上社會。

 

其實她們不知道，有些人要費盡全力才能踏上她們的起點。

 

即便如此，我仍是對命運感恩戴德了。

 

學費，食宿都免了，但偶爾還是要交錢買資料，買生活用品。

 

我申請了勤工儉學，每個月除了正常開支，還能剩下一點闲錢，我都存了起來。

 

奶奶來找過我，但學校是封閉的，所以她進不來。

 

有人問起我，我就說不認識，自己是孤兒。

 

而到寒暑假的時候，我就去外地打工，她自然也找不到我。

 

離開了那個窒息的地獄，我開始重新認識這個世界，認識它的殘酷，也認識它偶爾的善意。

 

我努力汲取著知識，學習著社會常識。

 

我開始重新建立自己的自信，重新找回自己的尊嚴。

 

畢業後，我留在了學校當了一名輔導員。

 

三年的合約必須履行，但這裡不會是我的終點。

 

我心裡始終記得吳老師留給我的那個號碼，隻是不知道下次再見面，她還記得我嗎？

 

13

 

工作之後，經濟上更加寬裕，我給自己買了手機，將吳老師的號碼存了進去，但卻一次也沒打過。

 

當了老師，不能跟學生一樣，寒暑假就往外面跑，有時候要在學校值班。

 

有一次，我被奶奶堵在了校門口。

 

她看起來老了許多，背佝偻了，眼睛也渾濁了許多，身上一股子老人氣。

 

她對我說：“賠錢——瑤瑤，你讓奶奶好找啊，爺爺奶奶可想你了，跟奶奶回家去。”

 

“當老師有什麼出息？以後不還是要嫁人，跟奶奶回家，奶奶給你找了一個有錢人，雖然離過婚，但是真有錢，你嫁過去就是享福的。”

 

我喊來學校的保安說：“把她撵出去，什麼無關人等都能來學校！”

 

聽到我的話，保安推著她往外走，而她立刻惱羞成怒。

 

“賠錢貨，長本事了，敢推老娘，你別想上好班，老娘天天來找你麻煩。”

 

經過她這一鬧，確實在學校引起了一點風波，但影響卻不大。

 

有熟識的同事問起情況，我就大概說了下，聽得她咬牙切齒。

 

“這還是人嗎？對自己親孫女這樣，重男輕女到這個地步。”

 

“瑤瑤你放心，這事我給你擺平。”

 

說話的是教體育的吳老師，短發很幹練。

 

後來不知道她怎麼處理的，奶奶再沒來過學校。

 

我站在窗臺上看過，她躲在校門口，但一步也不敢靠近，後來就再也沒來過。

 

吳老師後來問過我，有沒有想過找自己的親生父母。

 

因為在她看來，我的父母應該是關心我的，一直有給我買東西，隻是被我奶奶蒙騙了。

 

但我卻搖搖頭。

 

如果真的關心，就不會把我一個人丟在老家，丟給奶奶，他們不可能不知道奶奶的性格。

 

而且那麼多年，無聲的視頻，他們如果真的在意，就會想辦法弄清楚真相，而不是裝作無能為力。

 

還有，在他們出國的第三年就有了弟弟，其實一家人就沒打算回來過。

 

寄東西隻是為了彌補自己的愧疚而已。

 

長大後，許多事才變得清晰起來。

 

14

 

三年的時間一晃而過，我遞交了辭職信。

 

校長十分遺憾，說還準備給我升職加薪的。

 

同事們也很惋惜，說少了一個幫他們值班的。

 

他們問我去哪裡，我沒有說，在此之前，我已經撥打了吳老師的電話。

 

她還記得我，她說在另一個城市等我。

 

不過離開之前，我打算解決一件事。

 

我要去看奶奶，同時證實一件事。

 

我提著大包小包的禮物，風風光光回了老家。

 

爺爺奶奶看到我這樣子，以為我後悔了，又見到一堆禮物，笑得合不攏嘴。

 

旺旺早就輟學了，聽說在家吃喝嫖賭樣樣不落。

 

看到我，他笑得色眯眯的，緊緊抱住，喊著“姐姐”，手卻不老實。

 

我拍了一下他的頭，扯下兩根頭發，推開了他。

 

奶奶在一旁笑得慈祥。

 

“旺旺，喜歡姐姐嗎？那讓姐姐留在家好不好？”

 

旺旺直點頭，堵住了門口。

 

我卻不慌不忙地對奶奶說道：“等下次吧，我還有工資沒結，好幾萬呢，等我拿回來孝敬你。”

 

奶奶一把搶下我的行禮說道：“那這些東西先壓在這裡，等你拿了錢再來贖回去。”

 

我同意了。

 

今天來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爺爺的頭發我也在給他戴帽子的時候拿到了，接下來就是去做DNA鑑定的了。

 

15

 

三天後，我拿著鑑定結果回來了。

 

奶奶還在笑，說道：“還以為你不回來了呢？好好好，我這就準備給你換親，旺旺也到了娶親的年級。”

 

“讀書還是有點用的，別人聽說你是老師，彩禮都願意多給點，旺旺結婚不僅不用花錢，還能掙點回來，挺好。”

 

我笑著說道：“那是自然，畢竟他是我的親人。”

 

聽到我這話，奶奶愣了下，說道：“你知道旺旺是你爸爸的親生兒子，是你的親弟弟？”

 

我搖搖頭說道：“是親人不錯，不過不是弟弟，我應該叫叔叔吧，是不是，爺爺？”

 

奶奶罵了一句：“胡說八道——”

 

然而看到我爺爺便秘一樣的眼神，她慌了。

 

她一把扯住旺旺奶奶的衣領罵道：“這是怎麼回事？”

 

旺旺奶奶可不慣著她，一把推開她說道：“旺旺是我跟他的兒子，怎麼了？我年輕，能生，不行嗎？還把我兒子當你孫子，你有那個命嗎？”

 

如此荒誕的一幕在我面前上演。

 

其實我早就看出爺爺和旺旺奶奶之間的不正常，隻是直到長大後，才明白，才有了那種猜測。

 

奶奶重男輕女，隻是沒想到，她的愛都給了情敵的兒子身上。

 

幾個人扭打成一團，旺旺拽著爺爺的衣服，問他是不是自己“老子”，是就要給他還賭債。

 

奶奶和旺旺奶奶打成一團，這一架遲了幾十年。

 

我趁亂離開，走入暮色。

 

我隻是給那時的自己一個交代。

 

你看，不是你不夠好，而是他們本就足夠齷齪，配不上你的好。

 

這樣的家人，不要也罷。

 

16

 

第二天，我剛下飛機，看到有人舉著牌子歡迎我。

 

是吳老師。

 

過去了十來年，她卻似乎一點也沒有老。

 

穿著時尚的衣服，背著名牌包包，一臉的膠原蛋白。

 

她一把抱住我，就好像是剛分開沒多久。

 

“小丫頭，長這麼大了，現在才找過來。”

 

我尷尬的笑笑，低著頭，像是當初那個愧疚的小孩。

 

她抬起我的下巴說道：“別低著頭了，現在長得多好看，好好看看世界，也讓世界好好看看你。”

 

“既然來了，就幫我個忙吧，我正在籌建聲樂室，你來當老師，基本功沒有落下吧。”

 

我連忙點頭答應，嘴裡說著：“那當然沒問題，過來就是投奔你的，以前小沒發現，原來你是個富二代，白富美啊。”

 

吳老師嘆一口氣說道：“唉，各有各的苦難，有錢人的痛苦你不懂。”

 

我在她的腰上掐了一下，說道：“那你以後多分點這樣的痛苦給我，我特別能抗。”

 

說完，兩個女人笑了起來。

 

打鬧著走出機場，天高雲淡，整個世界似乎都變明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