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難團圓

第5章

她很驚訝:「你的毛筆字居然寫得這麼好。」


 


她又仔細看了看:「像你爸的字。」


 


姥姥沒說錯。


 


因為這就是我爸教我的。


 


小時候,我要和村裡的男孩子出去鑿冰撈魚。


 


我媽把我揪了回來。


 


說不能和那些野小子玩。


 


大冬天的成天關在屋子裡,憋得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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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媽說別家女孩都能老實待在家裡,我為什麼不能?


 


因為那些女孩在學著納鞋底、織毛衣。


 


我也想這樣,可我媽不教。


 


她厭惡一切手工活。


 


我爸看我可憐,便提出來教我寫毛筆字。


 


那是我唯一從父親手裡學會的技能。


 


我爸毛筆字寫得好。


 


每逢過年,各家都會買來紅紙,找他寫對聯。


 


我爸教得很耐心,從握筆開始,一步步地教。


 


我學得很認真。


 


不久,我就能把字寫得很像樣。


 


我爸很驚喜,又手把手教我寫鉛筆字、鋼筆字。


 


我都學得又快又好。


 


我爸驚喜極了,他說:「老婆,咱這閨女將來能有出息。」


 


我媽嗤之以鼻:「寫個毛筆字能有什麼出息?平白浪費了這麼多紙筆。」


 


我媽再不肯讓我爸買紙墨。


 


我哭。


 


我爸卻說:「你媽最大的優點就是勤儉,會過日子。」


 


每學期我媽給我買的紙本都是往少了買。


 


寫完了一本擦幹淨接著寫。


 


她在村裡做赤腳醫生。


 


鄉裡給她配診單。


 


她會偷偷拿回來一本,用背面記賬。


 


我無意中發現,背面可以寫寫畫畫,差點樂瘋。


 


隻要我媽不在家,我就撕幾張下來,瘋狂地畫。


 


我喜歡畫畫。


 


美術老師說我有天賦。


 


我畫的木桶,他給了我一百分。


 


我媽看到了我畫的畫。


 


她給了我一耳光。


 


又把我所有的畫都給扔到了灶坑,一把火燒光。


 


她罵我我爸把我教壞了。


 


一天天腦子裡沒個正經事。


 


我沒哭,也沒鬧。


 


看著謾罵我的我媽,恍惚了起來。


 


我不懂她,真的不懂她。


 


我的成績很好,從小到大都是第一名。


 


老師見到我,眼睛都發亮。


 


我拿著成績單給我媽,她眼睛也發亮。


 


可她不允許我畫畫,我特別擅長的畫畫。


 


她眼睛不會亮,會打我罵我。


 


我再沒撕過我媽的診單。


 


我蔫了很久。


 


我媽說,你可以寫毛筆字,但不能畫畫。


 


16


 


我把寫字堅持了下來。


 


爸媽去世以後。


 


我天天失眠。


 


睡不著我就爬起來練字。


 


室友們覺得我開燈,影響了她們休息。


 


我便不寫了。


 


抱膝坐在床上發呆到天亮。


 


我以為我會在精神病院終老。


 


孫老師找到了我。


 


給我推薦了一份陪讀的工作。


 


她的朋友,一對經商的夫婦,要去外地開闢市場。


 


把上高中的女兒留在原地。


 


需要找個陪讀。


 


孫老師推薦了我。


 


那姑娘不太願意,覺得我從農村出來的,不太懂她這種自幼長在城裡的姑娘。


 


可在看到我的字後,露出比孫老師還驚豔的目光。


 


她長得漂亮,但字醜得像狗在爬。


 


為了這筆字,她定了我。


 


她叫林雪。


 


我有耐心陪林雪寫字,從很醜到不那麼醜到有一點醜,最後蛻變為漂亮。


 


林雪很感激我。


 


也教我一些東西。


 


她說:


 


「姐姐,做人一定要學孫悟空。


 


「能對上也能對下。


 


「通吃。」


 


「還不委屈自個兒。」


 


我聽了她的話,跟著她讀西遊、看西遊。


 


從她的角度去看孫悟空。


 


我發現,她是對的。


 


孫悟空真的很好很好。


 


但她也說孫悟空性子太鬧騰,不利於長壽。


 


看一會兒西遊記,她就拿毛筆練練字,說要沉沉氣。


 


我也跟著練。


 


那三年,對我影響極大。


 


林雪後來考進了北京,與我一直都有聯系。


 


而我因為她父母給的陪讀及講課費。


 


並沒有吃什麼苦。


 


我感覺她,也感激推薦我的孫老師。


 


等我大學畢業,孫老師已可以帶碩士。


 


我毫不猶豫地報考了她的研究生。


 


我要做她的開山弟子。


 


隻是沒考上,競爭太過激烈。


 


孫老師又幫我推薦工作,最後撿漏留校。


 


孫老師說:「一眾學生的作業中,翻了幾十本,都是糊弄我的。直到我看你的作業,眼前一亮。不但做得最認真,字寫得尤為漂亮。」


 


她找了我。


 


她喜歡我看似冷冷的,但隻要一個微笑一個表揚,就受寵若驚的樣子。


 


她給了我一條圍巾,我幫她打了半年的水。


 


她說:「清清,無須這樣。」


 


我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


 


她說:


 


「不用,不用的。


 


「一滴水之恩,我們還上兩滴就行。


 


「我們要學銀行。


 


「對誰都要學銀行。」


 


我悄聲反駁:「對父母不能這樣。」


 


她說:


 


「父母也不例外,父母怎麼對你,你就怎麼對他們。


 


「最多給點利息,但不能高過銀行。


 


「銀行是最清明的。」


 


正因為孫老師的點撥,每每回想起我媽親我弟弟的樣子。


 


我都會很平靜。


 


思緒回轉,姥姥還在感嘆。


 


說清清的字真的很好看。


 


17


 


我不知道姥姥和誰說了我的字好看。


 


當晚,村長就來找我。


 


說他請了村裡的幾個大學生,去村辦寫對聯,作為新年禮品送給各家各戶。


 


想請我也去。


 


我疑惑:「現在對聯也不貴,各家不差這個錢吧?」


 


村長說:


 


「要按古禮,你們都是秀才。


 


「都是有福氣的人,家裡有小孩的都想要你們寫的東西。


 


「你上的大學是最好的,都盼著你。」


 


他說:「清清,鼓勵鼓勵孩子們。」


 


他的話,讓我想到了林雪。


 


我陪讀的那個小姑娘。


 


她說她最自豪的就是籤字。


 


而這是我給的。


 


我答應了村長。


 


村辦擺了十幾張長條桌,回家過年的大學生都來了。


 


除了我認識的,還有幾個我不認識的,這幾年新考上的。


 


每個人面前擺了十對裁好的對聯,隻等寫上字。


 


我選了靠後一桌,拿出手機,查出對聯,稍作修改,便開始提筆。


 


寫著寫著,我就沉浸了進去。


 


好似當年我爸教我書寫的時候。


 


寫毛筆字,與畫畫一樣,能讓人安心。


 


不知不覺間,寫完了五副。


 


我放下筆,歇歇腕。


 


一抬頭,看見了三道驚異的目光。


 


小井,王為以及鄒文。


 


鄒文驚嘆:「你的字外形秀美,內裡剛正不阿。」


 


「是少有的神形兼具,內外合一。」


 


小井說:「我不懂書法,但我能看出來好看,怪不得是我們班的才女,一直是我們難以仰望的存在。」


 


王為則不可置信:「書法不是城裡孩子的愛好嗎?你怎麼也會寫得這麼好?這可不是一日之功。」


 


其餘的大學生我不認識,但也都圍了過來。


 


有個圓臉的大學生,以調侃的口吻道:「清清姐,你這一出手,叫我們還怎麼寫?」


 


鄒文圓場:「書法是見仁見智,有人喜歡清清這樣的,就有人喜歡其他風格的。」


 


那個小圓臉繼續輸出:「同水平的時候,有風格差異,可若水平之間高低立現……」


 


「我們就是筏子,盡顯清清能了。」


 


話說著說著就變了味道。


 


小長臉說:「就是,都是農村出來的,誰比誰了不起?不過是會寫幾個字罷了。」


 


「真把自己當成功人士了,跑來這些寫字裝門面了。不過是當個輔導員,分了個小房子。」


 


其餘人附和。


 


我瞬間明白。


 


羨慕我的字好是假。


 


找不到像我一樣的工作,分不到房子,妒忌得快瘋了是真。


 


小地方的惡意就是這樣。


 


見不得你好。


 


尤其見不得本應可憐的你居然好了!


 


我看向王為、小井,他們閉口不言。


 


鄒文也識趣地閉了嘴,不敢惹眾怒。


 


既然這樣。


 


我把寫好的五副對聯對齊,當著他們的面,咔嚓一下,攔腰截斷。


 


鄒文想攔,來不及。


 


他遺憾地說:「幹嘛撕了,給我留個紀念也好。」


 


我繼續撕,確保全都變成碎片,才扔到地上。


 


看著一地對聯碎屍,所有人鴉雀無聲。


 


小井驚惶地啃起指甲,樣子滑稽至極。


 


而王為,把小眼瞪得老大,露出黑眼仁,依舊很小,襯得他很醜。


 


鄒文痛心疾首,捂著胸口,挺高的個子瞬間矮了幾分。


 


我踩著碎片,離開了村辦。


 


不到一個小時,全村都傳,老夏家那個家人S絕的大姑娘,精神不正常了。


 


18


 


我爸媽我弟剛S的時候,他們也這麼傳過我。


 


佐證之一是我沒哭。


 


佐證之二是舅媽一個外姓人敢算計我家房子,而我敢給。


 


姥姥正在包豆包,她擦了把眼淚:


 


「這次讓你回來,就是想讓你定下來。你王嬸、三嬸都相中了你,就連那個鄒文聽說他爸媽對你也是滿意的。


 


「這回可怎麼辦?誰還敢要你啊,清清?


 


「你脾氣怎麼就不能軟一點呢。


 


「怎麼就不能像像你媽。」


 


我專心寫紅包祝詞。


 


還有幾張沒寫完。


 


她還在嘮嘮叨叨。


 


眼淚都快進到餡裡了。


 


我和她說:「姥姥,這三個人沒什麼可惜的。我本就一個都不想要。」


 


「一個都不要?王為不是挺好嗎?還與你一個學校?」


 


「他不好。」


 


「怎麼不好?」


 


「他繞著我身邊幾年,每次開口都是我學醫好,將來他家裡人能借光,能為他提供資源,半點不提應該為我做什麼。」


 


姥姥詫異:「找對象不都是找有用的嗎?」


 


「這說明你有用啊。」


 


「我有沒有用不需要他說明。」


 


「那小井呢?」


 


「他配不上我。」


 


「他怎麼配不上你了?」


 


「高中時,他喜歡過我們班一個女生,天天盯著人家的背影看。


 


「可看到人家的正面,他又躲開。」


 


「為啥?」


 


「那姑娘背影很美,臉長得不好看。


 


「他隻想要好的一面。


 


「從頭到尾,他隻盯著我的才華。」


 


姥姥更詫異了:「誰不是這樣啊?誰不喜歡好的一面?」


 


「他一直盯著你的才華,說明你是真的有才啊。」


 


「不用他盯著,我也有才。」


 


「那鄒文呢?」


 


「不熟,我不喜歡相親認識的。」


 


姥姥完全不懂了。


 


也不包豆包了。


 


非要和我好好掰扯掰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