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門妾

第3章

 


15


佛寺在山上,雨雖止了,但路依然泥濘難行。


 


陸錦兆不知道跌了幾跤,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才找到寺裡去。


 


因為陸錦錫這兩日一直待在寺裡。


 


他怕是還不知道家中出事了。


 


畢竟,一切都那麼猝不及防。


 


而陸錦兆在親眼目睹姨娘崔雁倒在雨中的那一瞬間,腦袋更是發空了許久。


 


明明前一刻她還能與韻柔吵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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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


 


趕往佛寺的路上,陸錦兆始終覺得這像一場虛幻的夢。


 


但想起自己曾經曾用細碎的言行折磨過崔雁,他忽地反應過來,這根本不是在做夢。


 


所有事情都有跡可循。


 


崔雁自個熬的參湯……


 


還有她日漸蒼白的臉色……


 


陸錦兆後悔了,他不該因為崔雁的溫柔與忍讓,就縱著自己的頑劣。


 


陸錦兆明白,崔雁倒下時頭上磕出的血,也有自己染上的一份。


 


已是傍晚,寺裡的人愈發少了。


 


可越是靜寂,陸錦錫就越不安。


 


他在這裡禱告了兩日,為未出世的孩子超度。


 


可心裡怎麼都定不下來,似有活物在抓撓。


 


直至陸錦兆慌亂地絆進佛堂裡,陸錦錫那不祥的預感就更清晰了。


 


陸錦錫皺著眉問:「怎麼了?」


 


「姨娘沒了。」


 


陸錦錫似乎沒聽清:「誰?」


 


「崔雁。」


 


燃盡的香灰簌簌地落下來,掉到陸錦錫的手指上,他卻感受不到痛覺,似是感官麻木了。


 


16


 


「你和你娘在祠堂時,你究竟對她說了些什麼?」陸錦錫緩緩地問韻柔。


 


陸錦錫問出來時,陸錦兆也看向了韻柔,他想說些什麼,但始終沒有開口。


 


其實那日在祠堂外,陸錦兆聽見了些。


 


他隱約明白,崔雁為什麼會崩潰。


 


「爹爹,我……」韻柔不敢說,她頭一次看見疼愛自己的父親變得這樣陰沉嚇人,現在害怕得厲害,直哆嗦。


 


崔芸忙走過來,把韻柔抱在懷裡,輕聲說:「她出事,大家都難過,可這哪能怪韻柔,她近來身子不好,大夫也常來,此番又淋了雨,這是誰也料不到的事。」


 


陸錦錫反駁道:「雁娘小產所以大夫才常來,可此前——」


 


「侯爺,」小則無精打採地說,「姨娘身子一直不好,時常咯血,更是吃不進東西,內裡早就空了。」


 


陸錦錫沉默了。


 


他早早就發現過崔雁消瘦,隻是不當一回事。


 


而她要卸下管家權,也隻以為她是在鬧脾氣。


 


還有參須的事。


 


是他忽略了崔雁的求救。


 


陸錦錫松開緊攥的拳頭,失魂落魄地站了起來,似是要朝靈堂的方向走過去。


 


韻柔戰戰兢兢地想拉陸錦錫的袖子,卻被他抽了出來。


 


崔芸說:「夫君,這件事真和韻柔沒關系。」


 


陸錦錫腳步頓了頓,他忽然想起了崔雁懷上韻柔的那一晚。


 


他回過頭去,盯著崔芸問:「雁娘究竟為什麼會出現在我的床榻上?」


 


崔芸怔滯一下,張嘴要辯,卻被他的眼神震懾住。


 


可崔芸確實不必再說什麼了。


 


透過她的遲疑,陸錦錫霎時知曉了真相。


 


可這真相,晚來了九年。


 


陸錦錫開口時,語氣冷而苦:「我對你那樣好,結果你才是算計我的那個人。」


 


多年來,為了出那一口氣,他刻意地去苛待崔雁。


 


即使無數次生出情愫,也一再遏制回去,然後告訴自己,崔雁不過是個心術不正的女人。


 


結果,真正在算計的人,卻被他護了多年。


 


崔芸臉色一青,她推開韻柔,急著上前抓住陸錦錫辯解。


 


可陸錦錫一刻也沒有停留。


 


他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


 


就這樣離了侯府。


 


再也沒有回頭。


 


17


 


京中紛傳,陸家的風水定是出了問題。


 


否則不會在短短幾日內,先是沒了個姨娘。


 


然後侯爺陸錦錫出了家。


 


再就是老夫人聽見長子出家的消息後,竟氣得一把扯斷了手上的佛串,後來更是因急病一命嗚呼了。


 


雖然還有次子陸錦兆繼承了爵位,但陸家終究還是空了。


 


外頭的人不知道,崔芸也要瘋了。


 


陸錦兆明明一直敬重她這個長嫂,但自從接管侯府之後,竟令她遷出了現在所住的院子,搬至後宅早已荒廢了許久的偏院。


 


陸錦錫不在之後,崔芸本就如同寡婦一般,現在陸錦兆發難,她過得就更不堪了。


 


崔芸想同從前一樣去跟陸錦兆籠絡感情,誰知他根本不見她。


 


崔芸無措,生氣時想拿下人出氣,卻發現陸錦兆根本沒派人過來伺候。


 


這是要她自己……洗衣做飯?


 


崔芸的心頭湧上了強烈的恐懼。


 


這跟要她自生自滅有什麼區別?


 


韻柔……韻柔呢?


 


為了讓她隻認自己這個母親,她耗費了許多心力,可她竟然也不過來看一眼。


 


崔芸看著這荒舊的院子,愈發絕望。


 


韻柔當然不會去看崔芸。


 


畢竟她如今在侯府,也是小心翼翼的。


 


自從家中大變,她就收斂了脾性。


 


因為曾經和自己嬉笑打鬧的小叔陸錦兆,已經性情大變,變得陰鬱寡言。


 


府裡誰都懼他。


 


韻柔也不例外。


 


不過陸錦兆倒從來沒有刁難過她,依舊是好吃好喝地供著,在生活上的派頭,依舊是侯府小姐的規格。


 


不過在韻柔十三歲的這年,她還是進了女學。


 


是陸錦兆勸去的。


 


18


 


可兩年後,國公府的大少爺忽然來提親。


 


陸錦兆沒有應下也沒有回拒,而是去問韻柔:「你想不想嫁?」


 


韻柔絞著手帕說:「國公家,應是個很好的歸宿了吧。」


 


她想起了崔芸母親積年的教導。


 


那些話,已經刻入心肺。


 


「是很好的歸宿,」陸錦兆仔細分析,「可國公家訂下的婚期也太急了些,若是按他們的意思成婚,入冬後的官塾選舉考試,你便不能去了。」


 


「我……」韻柔猶豫了一下,還是堅持了原有的意思,「我還是嫁去國公府好了。」


 


一聲幽微的嘆息過後,陸錦兆說:「好,你安心備嫁吧,嫁妝我會備好的。」


 


19*婢女小則


 


我跟著韻柔進了國公府。


 


倒也說不上放心不下,畢竟我總歸對韻柔有怨。


 


隻是一想到是舊主崔雁的女兒,我也會好奇韻柔後路如何,索性跟隨過去了。


 


可我怎麼也沒想到,國公府的大少爺著急娶妻竟是這個緣故。


 


通房有了身孕,所以長輩們才急著給他張羅正妻。


 


韻柔嫁進去時,也懵了。


 


但大少爺卻將韻柔哄得很好,他說:「等孩子生下來,就記到你名下,歸你養著。」


 


韻柔一想,這也可以,便點了頭。


 


那孩子生下來後,大少爺果然把他抱給了韻柔。


 


韻柔心裡雖有些酸,但還是好生對待這嬰孩。


 


結果孩子突然高燒了幾日之後,大少爺不知道在哪裡聽到了些闲言碎語,竟認為是韻柔害的。


 


他不僅和韻柔大吵一架,更是將孩子重新抱回了親娘那。


 


可那孩子還是沒留住。


 


自此,大少爺和韻柔的關系徹底僵了。


 


流水似的美妾進了國公府,上了大少爺的床榻。


 


韻柔跟她們,鬥來鬥去的,鬥個沒完,半年下來,眼神都無光了。


 


她哭著問我:「我該怎麼辦?」


 


我想了想,說:「不管如何,姑娘如今在外人看來,也是個體面、尊榮的貴人了。」


 


韻柔怔了。


 


應是想起來,這正是她的夙願。


 


「不,不該是這樣的。」韻柔喃喃地說。


 


當天晚上,她突然不管不顧地跑回了侯府。


 


一見到陸錦兆,她便跪下:「小叔救我。」


 


陸錦兆的眼神很平靜,似乎一點也不覺得意外。


 


「韻柔,你究竟想要什麼呢?」陸錦兆緩緩地問。


 


韻柔懵了,她無措地看向我,可是,我怎麼知道呢。


 


我剛在想,韻柔有沒有一時片刻想起過她親娘所說的「若能多一條路可選,或許碰壁窮巷時,還可扭頭重來」。


 


我是個粗薄的下人,從前聽不懂這些。


 


如今也說不出門道。


 


隻能是韻柔自己想了。


 


過了好久,韻柔磕磕絆絆地說:「小叔,我要和離。」


 


陸錦兆竟也輕易答應了:「好,你想和離就和離吧。」


 


韻柔恨不得給陸錦兆磕頭:「謝謝小叔。」


 


夜深之後,韻柔回到自己的閨房中睡下了。


 


安置完她,我便出來了。


 


結果碰上了陸錦兆。


 


我問他:「侯爺,和離一事可有把握?」


 


畢竟對面是可壓我們一頭的國公府。


 


陸錦兆默了默,說道:「是國公府理虧之先,他們瞞著通房有孕一事才求娶了韻柔去,若我要拿著此事做文章,他們也隻能同意和離。」


 


「那就好。」


 


陸錦兆:「你隻管跟韻柔說,此事她不用出面了,我明日就上國公府的門, 盡早把事情解決了。」


 


我既侍奉韻柔,此時便跟她擰一股繩上去,於是也感激了陸錦兆:「還好有侯爺你替她周旋著。」


 


陸錦兆的眼神慢慢黯淡了下來,他瞭望向月色, 低聲說了句:「我心中有愧。」


 


是因為愧對之人已經不在了, 所以彌補在與她唯一有血緣之人身上了嗎?


 


陸錦兆似乎看穿了我心中所想, 他繼續說:「我知道於事無補,可我別無他法。」


 


「我明白。」


 


陸錦兆用手向我胡亂比劃了一下:「她以前,央我教教韻柔讀書寫字,我盡力了。」


 


「嗯。」


 


陸錦兆眼角隱有淚光閃過,他立即轉過身,朝書房的方向去了。


 


我一夜都沒怎麼睡, 一早出去時,聽見人說陸錦兆已經往國公府去了。


 


沒多久,韻柔也起來了。


 


她緊張極了,坐立不安。


 


晌午的時候,陸錦兆身邊的人先回來了,帶來的是好消息。


 


韻柔頓松了口氣,露出了這半年來鮮少看見的笑容。


 


她讓我陪著出去走走。


 


起初,韻柔心情還不錯。


 


直至她遇見了當時同在官塾的女伴。


 


那意氣風發的女伴,眼睛很尖利,及時發現了韻柔,高興地招起手來:「韻柔, 我在這呢!」


 


韻柔勉強地笑了笑, 卻沒有迎上去,而是帶著我,匆匆地走了。


 


回到侯府, 她輕聲問我:「我想吃些菱粉糕。」


 


可在他們成婚前夕,我被人算計到了陸錦錫的床上。


 


「作(」確實是多年未做, 都生疏了,折騰了一下午。


 


韻柔已經用了晚膳, 卻還是抓起了菱粉糕,一塊一塊地往嘴裡送。


 


我扭過頭去,不想看她和著眼淚一起吃。


 


多年前, 韻柔躲過了崔雁在祠裡那隻揚起卻落不下的手,可卻沒躲過比那巴掌要劇烈上千百倍的疼痛。


 


我以為自己會幸災樂禍。


 


可為何,我的嘴角也變得鹹鹹的。


 


伸手一抹, 那兒竟被沾湿了。


 


我不知事情怎麼就走到了這一步。


 


崔雁曾一心求生,如今白骨已枯。


 


韻柔也握著養母的真經, 卻依舊鬱鬱不快。


 


夜裡, 被噩夢驚醒的韻柔也問了我同樣的話。


 


我拍了拍她的背, 低聲說:「且走下去吧,最想要什麼,總要自己去探一探。」


 


韻柔的哽咽, 忽然轉成了號啕大哭。


 


哭聲止後,我走了出去,合上門時,會忍不住想, 若是她能和韻柔一般,也能從窮巷中掉頭而出,那還該有多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