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寧
第1章
鎮北侯李家滿門忠烈,不論男女,皆戰S沙場。
曾祖母說,這就是我們李家人的命。
身為李家唯一的女兒,我自然也不例外。
成天穿著男裝舞刀弄槍,混跡軍營。
被六皇子退婚,被滿京都嘲笑。
我也還是初衷不改,心心念念隻求漠北長安寧。
可柳仲安卻衝我展顏一笑:
「阿寧,他們都傳小柳大人,有斷袖之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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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城門高聳,滿城富貴。
馬車駛進京都,駛過石板鋪就的平整街道。
坐不慣馬車的我,掀起車簾看一眼,又放下。
看一眼,又放下。
秀鸞刀就躺在身側,我下意識地握上冰涼的刀柄。
漠北雪夜的寒意頓時席卷而來。
父親帶著喘息的語聲,挾著呼嘯的北風響起:
「阿寧,對不住。漠北軍不能落到奸人手中。」
一連串的長咳,中斷了他的話。
他咳得彎了腰,像是這一身錚錚鐵骨,終是要被現實壓屈。
推開我欲替他拭血的手,他神色有些黯然。
「我的阿寧,本該是大漠長空的鷹呵……」
他語氣裡有慈愛,有不舍,也有九S不悔的堅定。
我懂。
他是我的父親,也是漠北軍的主帥。
是漠北十萬百姓心目中的守護神。
我都懂。
回京聯姻,跟橫刀守關一樣。
都是我身為李家女的責任。
關山難越,漠北的風沙啊,它吹不到京都。
這裡是天子腳下,祥和富足,也波雲詭譎。
這裡的人,S人不用刀,卻又吃人不吐骨頭。
就如眼前這狹小車廂,仿若精致的囚籠,載著我駛向富貴又逼仄的未來。
2
但我好像惆悵錯了方向。
踏進鎮北侯府的時候,我已至耄耋的曾祖母正按品大妝,準備進宮。
抹額束起她的蒼蒼白發,她頭戴鳳冠,手拄一根烏金龍頭拐杖。
叫人不禁遙想她當年親自掛帥,帶著李家十二寡婦和十三歲的父親一起出徵漠北的勃勃英姿。
很颯,但也很慘。
那一戰,打出了漠北的二十年安寧。
也打得鎮北侯府連女主人都隻剩下了曾祖母一個。
她親自教養父親,又在娘親病逝後親手養大了我。
她教我刀槍弓馬,授我兵法韜略。
然後把十二歲的我送去了漠北,她說:
「我李家女兒,要曉得什麼叫黃沙百戰穿金甲!」
可如今,美人遲暮將軍老,她眼裡隻剩下哀色:
「阿寧,嚴家這是欺我李家朝中無人啊!」
是啊,鎮北侯府滿門忠烈。
不論男女,皆盡戰S在千裡之外的漠北。
可不就是沒人嗎。
嚴家卻不同。
他們外有權相烈火烹油,內有貴妃鮮花著錦。
但他們猶不知足,一直覬覦漠北兵權,想要我嫁嚴貴妃所出的六皇子為妃。
隻因六皇子非長非嫡,沒有實權武將支持,想登大寶總是欠了那麼一點點。
父親疼我,也不欲卷入奪嫡之爭,一直不曾松口。
怎奈人力有時而窮,漠北冬天的酷寒,竟引發了他昔年肺腑的舊傷。
病情來勢洶洶,軍醫說大概是挨不過這個寒冬。
如果沒有嚴家覬覦,我唯一的兄長本可接過父親帥印,繼續一夫當關,守護十萬漠北百姓。
就像一代又一代的李家男兒一樣。
可惜沒有如果。
壯志未酬的父親隻能允了聯姻,讓我回京完婚。
好保住我三萬漠北軍將士,不至於落入宦官出身,隻會巧言令色,攀附權相的樞密使之手。
隻是我們都沒想到,嚴家不知從哪得了風聲,竟猜到了父親突然松口的原因。
就在我入城前的一刻,登門退親。
3
眼前的曾祖母垂垂老矣,卻猶自挺直了脊背。
她不怒自威的鳳目因著年歲耷拉下來,竟憑空生出幾分蒼涼。
再也不能如幼時那般,令上房揭瓦的我膽戰心驚。
我強忍住眼角酸澀,擠出一抹笑,跪了下來:
「老太君,與嚴家聯姻本就是與虎謀皮。
「如今他們看輕李家,認為漠北軍已是囊中之物。
「您再進宮,也不過是我們自取其辱。
「不如,另尋他法。」
她眼中浮起欣慰之色,轉瞬又滿是痛惜。
「好孩子,我如何不知。
「可你的親事,往後便更難了。」
我笑了,這次笑得真心實意。
「老太君放心,阿寧值得更好的男子!」
連曾祖母都不知道。
我李北寧,其實志不在此。
4
六皇子很快定了戶部尚書的長女為妃。
滿京都的達官顯貴,世家士族,都開始嘲笑我這個關外回來的武將之女。
隻知舞刀弄槍,不知詩書禮儀。
終是難登皇室的大雅之堂。
也有替鎮北侯府惋惜,錯失了可能的後族機會。
若是成了後族,哪還用在邊關苦熬。
哪還用搏命保富貴。
但鎮北侯府哪有什麼富貴!
曾祖母和父兄的俸祿,宮中的賞賜,大半都填了漠北軍的軍餉。
漠北苦寒,本朝又一向重文輕武。
若是隻拿朝廷給的,將士們根本吃不好,穿不暖。
衣同袍,食同釜。
方有上下一心,令出如山倒。
這京都裡的汲汲營營之輩,又如何能懂?
又何曾想懂。
所以,我必須得保住漠北軍的帥印。
必須。
5
曾祖母說,曾祖父在時,曾與金陵柳家有大恩。
如今兵部柳尚書,便是他口中柳家小兄弟的幼子。
她命人尋出了塵封幾十年的信物。
一枚上好的螭紋蝶形玉佩,通體潔白,瑩潤生輝。
百年書香門第的清貴之氣撲面而來。
令我無端多了幾分信心。
士大夫風骨,重逾千金,必是不懼權相氣焰。
也必會懂我鎮北侯府,一片鐵血丹心!
6
柳府清雅,會客廳高懸「正己修身」。
柳尚書面有難色:「漠北軍帥印歸屬,三衙和樞密院的意見,猶在兵部之上。
「此事事關重大,自有聖裁。世祖母不必憂心。」
話裡的推脫之意實在太過明顯。
曾祖母難掩失望,借低頭抿茶平息情緒。
隻是她一向很穩的手,突然顯得顫顫巍巍,仿佛這不盈一握的小小茶盞,比她的一雙流星錘還要重。
柳尚書見狀,沉吟半刻,緩聲道:
「老夫長孫柳伯元,去歲方中了二甲進士。
「若世伯母不棄,願求李家女為媳。」
我雖不願,卻也不能在柳府就駁了曾祖母的心意。
不想花廳裡的柳尚書長媳,比我更不情願。
她親熱萬分地握住我的手:
「阿寧教我看著好生親切,竟像是上輩子就認識。
「老太君若是舍得,不如給我當了幹女兒。」
曾祖母的臉色淡下來,鳳目威嚴,冷聲回絕:
「阿寧幼時重病,拜了九天娘娘為幹親方得平安。
「倒是無福消受你這番心意了。」
幼時重病是曾祖母胡謅,但拜了九天娘娘卻不假。
隻因我將星入命,七S透幹,命局不是大貴,就是大兇。
曾祖母親自求到龍虎山,請張天師替我消災解厄。
她視我這般如珠如寶,哪裡受得了別人看不上我。
柳夫人親熱的笑臉險些掛不住,一時有些訕訕。
窗外,寒雨淅瀝。
7
滿懷希望而來,又一籌莫展而歸。
冬雨寒急,柳府庭院的幽深小徑,也已泥濘不堪。
穿過九曲回廊離開時,我第一次見到了柳仲安。
他眉宇間自帶清霜,衝曾祖母深深一禮:
「晚輩柳懷之,現任戶部郎中。
「鎮北侯府忠烈勇毅,晚輩敬慕已久。
「但有能助,願盡綿薄。」
淬了金的日光破雲而出,雨歇初晴。
回廊轉角處挺拔的翠竹,也仿佛染上了一篷清輝。
一如這景平五年的柳仲安。
8
曾祖母回府就病了。
我換上男裝,每天跑三衙和樞密院打聽消息。
沒了曾祖母和她御賜龍頭杖的撐腰,我算是領會了什麼叫衙門難進。
一連數日,我竟是連大門都進不去。
隻能守在門房賠笑臉,然後在落衙時分拉住某個和氣的官員套近乎。
結果自是可想而知。
那日我從三衙出來時,斜陽將墜,晚霞濃烈似火。
站在人聲鼎沸的京都街頭,我一時竟有些茫然。
熟讀四書五經,更精兵法韜略。
可它們都沒有教我,要如何謀算人心,要如何在這波雲詭譎的政局裡,走出一著妙手。
我李北寧自負一身本事,在這天子腳下竟是毫無用武之地!
而柳仲安就在這漫天霞光中向我走來。
他一身素衣,落落而立,眉眼仿佛山水墨色染就。
「李兄,可有空與懷之喝一杯?」
9
他帶我來到四時樓,點了一壺風曲酒。
就著雅間門外的曲聲咿呀,他以指代筆,蘸著酒畫下朝中格局。
他細細講,我靜靜聽。
柳仲安是柳家旁支,父母早亡,治學勤苦。
他的老師是已經致仕的範閣老。
範閣老當世大儒,胸懷經天緯地之才,一生光明磊落,剛直不阿。
隻是不願也不善黨爭,被嚴相一黨排擠出京。
他告老還鄉後,在金陵書院遇到了柳仲安。
柳仲安像極了年輕時的他,胸有經緯,志在濟世。
更難得的是,因著幼年坎坷,看慣冷暖,柳仲安還有著與年歲不符的世事洞明與人情練達。
範閣老如獲至寶,將滿腹才學傾囊相授,也將自己的未盡之志,悉數託付給了他。
景平二年,柳仲安高中狀元。
從此,躬身入局。
所以他將其中的關竅,條分縷析,講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我聽得頻頻點頭。心頭迷霧皆被他一一撥散,如這四時樓外的清風朗月。
盡數入懷。
直至三更鼓響,我方於鎮北侯府門口與他作別。
他深揖一禮:
「李娘子但有所問,可遣人往安仁坊送信。」
10
隔日,柳仲安又送來一封竹紋密帖。
一手正楷勁瘦挺拔,筋骨分明,細細列了份名單。
何人,居何位,性格如何……
我尋了曾祖母一同參詳,將其中有舊之人圈出。
然後便開始隻身奔走在京都的豪門貴府之間。
求李家的故交,也求李家的姻親。
求每一個,鎮北侯府幫過助過的人。
可縱我伏低了姿態,磨破了嘴皮,換來的也隻是一句句:
「世侄女,不是伯父不幫你。」
「阿寧,我們能力有限。」
「拿著吧。侯爺於我有大恩,千金難酬。」
……
漠北缺錢是不假,但我此來豈是為了化緣?
他們不過是揣著明白裝糊塗罷了。
人情似紙,張張薄。
11
連日奔波,又四處碰壁,令得我分外沮喪。
本以為看懂了棋局,便能打劫成功,盤活大龍。
可我到底還是高估了自己。
京都的人心,終究是我看不懂也摸不透的。
我獨自出了城,尋到了記憶中的那家村郭酒肆。
六年沒來,它竟還在。
酒肆簡陋得很。
柴門挑出一方布青簾,白木頭做的板凳連油彩都沒有刷。
這是父親親兵何副將每次進城前歇腳的地方。
也曾偷偷帶著我和兄長來過幾回。
黃米釀的村酒味道並不好,隻在入口時帶了一點漠北烈酒般的粗粝。
我飲了一壺又一壺,終於有了三分醉意。
但我惺忪的醉眼沒有瞧見漠北的風沙,反而看見了六皇子趙昀。
他穿一身墨色便服,沉沉目色蓄起濃霧,語中隱有風雷之怒。
「李北寧,你就這點本事嗎?
「你若隻能這樣,我還不如娶了你。」
心頭一陣驚雷滾過,我不由喚了一聲「六哥」。
「你知道的。我李北寧一生,隻求漠北長安寧。
「六哥,我想回漠北。」
12
「我李北寧一生,隻求漠北長安寧!」
這是十四歲的我,對十八歲的趙昀說過的話。
彼時我們並肩站在雁門關上,看遠方旌旗獵獵,心有豪情萬丈。
嚴家想讓鎮北侯府站隊,為此不惜送了六皇子趙昀來漠北。
趙昀其人,朗如日月。
他對將士們隱瞞了身份,所以我和阿兄皆喚他「六哥」。
一開始每次演武,他總是被我和阿兄揍得鼻青臉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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