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不可追

第4章

“裴漸州,你不覺得晚上的山陰森森的嗎……”


 


他打著手電筒走在我前面。


“你不是道士嗎,畫張符嚇嚇他們。”


 


“你別開玩笑了,真的有點瘆人。”


 


裴漸州的腳步頓了頓,把手往我跟前一伸。


 


我還沒反應過來,他便一把抓住我的手。


 


“我走你前面,要S也是我先S。”


 


在一片寂靜的黑暗裡,我的心髒忽然開始不可抑制地狂跳。


 


有什麼東西猶如破土而出的嫩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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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而像藤蔓攀上枝條一樣貪婪地瘋長。


 


我緊緊抓著裴漸州的手,手心沁出一層細密的薄汗。


 


凌晨一點半,我們終於爬到山頂。


 


平日裡喧鬧嘈雜的小鎮在此刻萬籟俱寂,隻有風拂葉擺的沙沙聲。


 


從山頂向下望去,鎮上隻有零星的幾盞燈還亮著。


 


裴漸州把外套脫下來鋪在草地上。


 


我們疲倦而放松地躺下來。


 


不用抬眼就能看到遼闊無垠的穹頂。


 


我偷偷側著頭看了一眼裴漸州。


 


溫柔的月光在他的側臉上勾勒出一個淺藍色的輪廓。


 


淡淡地發散著光暈。


 


他的睫毛很長,伴隨著眨眼的節奏。


 


像小蝴蝶的翅膀一樣開合。


 


我摸過手邊的DV機,鬼使神差地將鏡頭對著他。


 


裴漸州注意到了我的動作,卻很是自然地衝鏡頭比了個拍照的手勢。


 


他清清嗓子拿出一副正兒八經的模樣解說道。


 


“今天是一個重要的日子,陳月光女士即將拍攝到她人生中的第一個大作,仙女座流星雨……”


 


視頻裡裴漸州的模樣和十年前記憶裡的樣子重合。


 


知道現在我才意識到。


 


十年的時光裡,我從未忘記過裴漸州。


 


日復一日的描摹讓他在我的想象裡越來越清晰,鮮活,深刻。


 


我關掉視頻,起身給自己倒了杯水。


 


恍然間又想起了那天晚上。


 


我們沒有等到流星雨。


 


卻被生生咬了十幾個蚊子包。


 


16


 


故事的後來,DV機裡再沒有記載。


 


高考結束後的暑假,聽說裴漸州的媽媽生了很嚴重的病。


 


猶豫了很久,他決定回南城。


 


我沒有智能手機,他在臨走前把電話號碼寫給了我。


 


我強忍著失落送他去了車站,不敢抬頭看站在我身旁的裴漸州。


 


在上車之前,裴漸州忽然轉身抱了我一下。


 


擁抱很輕,禮貌又克制。


 


“等你來南城就去找我,我和你去看攝影展。”


 


我拼命眨眼,想把眼淚眨回去。


 


“好。”


 


我們都沒有說再見。


 


也都沒想到,那竟成了我們見過的最後一面。


 


17


 


十八歲那年,我第一次逃離了“家”。


 


全身上下行李隻有一個包,狼狽不堪地來到了南城。


 


那天下了一場很大的雨,我和行李都被淋透了。


 


我急忙找到路邊的公共電話亭想要給裴漸州打電話。


 


可翻遍了全身也沒找到錢包。


 


寫著裴漸州電話號碼的那張紙就在錢包裡。


 


我像瘋了一樣跪在電話亭裡把行李全都打開翻找。


 


東西散落一地,可無論我怎麼找都找不到錢包。


 


我隻好在電話亭裡坐了一晚上,直到雨停。


 


為了在大學開學前能付得起房租和生活開銷,我找了份兼職。


 


開學之後,我住進了宿舍


 


可是仍然沒交到什麼朋友。


 


大學生活對我來說枯燥又忙碌。


 


日復一日規律的生活又讓我回到了那個十六歲以前的樣子。


 


獨來獨往,性格內向孤僻。


 


期間我還回過安樂兩次。


 


陳耀搖頭說裴漸州沒來過。


 


他們住的小院落也搬空了。


 


院子裡沒了裴志和侍弄的那些花草,又恢復成了先前破敗的景象。


 


我按部就班地半工半讀念完了大學。


 


找了份工作,供著我和陳耀的日常生活。


 


在職場第一次遇到性騷擾。


 


我害怕地躲在公司裡的廁所裡哭。


 


直到麻木,再到忍無可忍地辭職。


 


有那麼幾個瞬間會想如果我從沒生於這個世界該有多好。


 


後來我也遇見過很多男生,我總會下意識地把他們和裴漸州作比。


 


你看,他們有的比你好,有的不如你。


 


可都不是你。


 


後來的十年,我幾乎無時不刻地想念著裴漸州。


 


但似乎總有個聲音在心裡告誡著我不要越界。


 


裴漸州就像我人生裡的一場大夢。


 


曾短暫地出現過,陪我度過了最難捱的三年。


 


再有所求,便是奢望。


 


18


 


我像行屍走肉般回到公司上班。


 


請了一天假,渾渾噩噩地在家把DV裡的視頻都導出來看了一遍。


 


同事們看我臉色慘白,腳步虛浮,都關切地和我打招呼。


 


“你是不是來姨媽了呀?我有紅糖在工位上,我去給你拿。”


 


“陳月光,你生病了嗎?”


 


“辦公室這幾天空調確實開的有點低,我也要感冒了。”


 


聽到隻有平時點頭之交的女同事們關切的話語。


 


我忍不住鼻子一酸,有點感動。


 


粉發女生正從打印室回來,懷裡抱著一大疊資料。


 


她一見了我之後便忍不住咋舌。


 


“你怎麼臉色這麼差,是不舒服嗎!要不要再請一天假休息一下……”


 


我搖搖頭,正準備拿著杯子去接點熱水。


 


猛然間,視線定格在了她掛在脖子上的工牌上。


 


20361,葉瀟瀟。


 


是同名同姓嗎?還是說寄件人就是她?


 


她曾說她認識裴漸州。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盯著這張有些熟悉但就是想不起來的臉。


 


“把DV寄給我的人,是你嗎……葉瀟瀟?”


 


粉發女生聞言,停下了整理文件的動作。


 


心中的猜想離驗證隻差一步之遙。


 


我感到有些緊張,攥著手心走向她。


 


“你……是誰?”


 


“重新介紹一下吧,你好。”


 


她似是鄭重地整理了一下衣服,然後朝我伸出手。


 


“我是裴漸州的妹妹,葉瀟瀟。”


 


19


 


我和葉瀟瀟站在公司的天臺上。


 


她的手肘隨意地搭在欄杆上,像是在欣賞天臺的風景。


 


氣氛一時之間變得有些尷尬。


 


我忍不住先開口打破了沉默。


 


“為什麼你姓葉……”


 


葉瀟瀟像是早就猜到了我會好奇這個問題。


 


“我隨母姓。”


 


我躊躇半晌,又道。


 


“裴漸州,這幾年過得好嗎?”


 


葉瀟瀟有些猶豫,但還是把嘴邊的話說了出口。


 


“他……犧牲了。”


 


犧牲。


 


腦海裡瞬時一片空白,不能轉動也不會思考。


 


我怔怔地扶著欄杆,扭頭看向葉瀟瀟。


 


“犧牲?為什麼?”


 


不知道我的臉上此刻是怎樣難看的表情,才會讓葉瀟瀟紅了眼圈。


 


從葉瀟瀟的口中我才得知裴志和的職業。


 


不是普通的警察,而是緝毒警。


 


當年的裴志和在破獲了一起東南亞邊境聯合販毒案後,被毒販殘留的餘黨拍了照片。


 


雖然任務完成,但仍有罪犯在潛逃。


 


上級憂心他的安危,於是順水推舟地幫裴志和辦理了退休手續。


 


退休後的裴志和仍然不敢放松警惕。


 


為了保證家人的安全,他和妻子在協商過後離了婚。


 


裴志和帶著裴漸州到小鎮上平息風聲。


 


三年後,當年案子潛逃的毒販落網,裴志和才得以和家人團聚。


 


回到南城的裴漸州遲遲等不到我的電話。


 


他回安樂找過陳耀很多次。


 


不知道是不是對於我向父親舉報他離家出走的怨恨。


 


陳耀告訴裴漸州,我在大學過得很好,找了男朋友。


 


希望他以後不要再打擾我。


 


後來,裴漸州出任務受了傷,忽然也意識到一件事。


 


我不在他身邊,如果能過得更好,倒也不錯。


 


他每次出任務前都會寫遺書。


 


一共六張,葉瀟瀟悉數疊好放在了盒子裡交給我。


 


他能在安樂的那方小天地裡成為我的神明。


 


但裴漸州不是無所不能的神。


 


面對生S,他也會感到焦慮和害怕。


 


也會在許多個瞬間有了退縮和後悔的情緒。


 


這是我所不認識的裴漸州。


 


20


 


裴漸州,展信安。


 


我知道這封信寄不出去,可思來想去,還是決定要寫。


 


信的開頭我想先告訴你我一切都很好,望你能放心。


 


我已經找到了新工作,也開始了新生活。


 


同事們都很好,我還交到朋友了。


 


你認識的,葉瀟瀟。


 


你記不記得,我曾經跟你說過。


 


原生家庭是一個人一輩子都難以脫身的桎梏。


 


盡管我已經離開了安樂,離開了父親和陳耀。


 


現在的我已經有了獨立的經濟能力。


 


可在買蛋糕的時候還是會下意識的看向臨期處理的櫃臺。


 


那些華麗漂亮的蛋糕對我而言是展示櫃裡的展品。


 


視線掠過時,我總會感嘆一聲。


 


但從來不會買下它。


 


但你不一樣,裴漸州。


 


你肯定會用賤兮兮的語氣同我說。


 


餓S誰也不能虧待了自己。


 


你花了三年教我的東西,我花了十年才學會。


 


我也終於懂得了自己在吞下安眠藥之前的猶豫來源於何處。


 


不是對S亡的畏懼,而是對自己的悲哀。


 


你是這個世界上,第一個教會我“愛”的人。


 


可你沒有讓我去學怎麼愛這個世界。


 


而是告訴我怎麼和面對人生苦難時懦弱的自己相處。


 


可惜我做的還不太好。


 


我還是控制不住情緒,也還是會經常想起你。


 


尤其是在看到某首歌底下的樂評時。


 


有人這樣形容別離,我覺得和我們的故事再適合不過。


 


“你的離去不是一場轉瞬即逝的暴雨。”


 


“而是一段後知後覺的漫長的潮湿。”


 


在得知你去世消息的那天,我沒有哭。


 


原來痛覺也像雨季的潮湿,像一把鈍刃的刀,讓人後知後覺地疼。


 


裴漸州,我不喜歡下雨,你知道的。


 


所以你會一次又一次地在無數個雨天為我撐起一把傘。


 


然後在離別之際,把這把傘送給我。


 


我從不信往生論。


 


可我第一次無比希望有下輩子,下下輩子。


 


寫到這裡,夜已深了,我有些戀戀不舍地停筆。


 


裴漸州,你抬頭看。


 


外面好像下雨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