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楊花

第4章

他跑得很急,連額頭也沁了一層薄汗。


 


一定很為他S去的「阿遲」心痛吧。


謝成墨喝退了所有人。


 


眸光沉沉,卻一絲也沒有分給地上躺著的沈雲嘉。


 


我擦了擦臉上濺上的血,平靜地看向他。


 


「聽說,陛下給皇後娘娘準備了一份驚喜。


 


「我也給陛下準備了一份驚喜。」


 


謝成墨臉上的表情很奇怪,像是在怕什麼。


 


他注視著我,嗓音有些發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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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遲,我都……知道了。」


 


他小心翼翼地向我伸出手。


 


謝成墨往前走一步,我便往後挪一寸。


 


直到整個身子,大半都懸空在雲觀臺的城樓上。


 


他再不敢往前了。


 


「你的阿遲S了,開心嗎?」


 


我笑著問他。


 


謝成墨搖頭,煞白著一張臉。


 


「不是這樣的,紅玉S後,我便已經有所察覺,隻是這一切對我來說,太荒謬了。」


 


所以,謝成墨的確查了。


 


今天這樣重要日子來遲了,也是因為他懷疑的事情終於有結果了。


 


謝成墨的睫毛輕顫。


 


「是我錯了,阿遲,你想怎麼樣都好,你先下來,好不好?」


 


我沒有說話。


 


這段時間,我把從前覺得丟臉的事,全幹了一遍。


 


阿娘一定會覺得我好沒有骨氣。


 


「不好。」


 


我眨了眨眼,用稀松平常的語氣衝他道:


 


「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你腿上的傷還疼嗎?」


 


不等謝成墨回答,我便制止了他。


 


「這是時隔六年,我見到你後,最想問的話。」


 


可仔細想想,這些全都是廢話。


 


謝成墨過得很好,腿傷也治好了,人就站在我面前,好得不得了。


 


我低頭笑了。


 


「可是你沒有給我這個機會。」


 


他僵著身子,眼眶微紅,唇角卻勾起一抹苦笑。


 


「這宮中太寂寥了,哪裡都空蕩蕩的,阿遲……你舍得留我一個人嗎?」


 


你看,這麼些年過去了,他還是這樣慣會扯謊。


 


可我卻不覺得高興了。


 


我想起,我第一次見謝成墨的時候,就覺得他像一隻漂亮的玉白狐狸。


 


父親舉辦的宴席上,所有賓客都盯著舞姬旋轉的裙裳。


 


我趴在偏堂偷看。


 


酒把每個人的臉都燻紅了。


 


而不遠處,謝成墨就立在外廊的檐下,身影伶仃,落拓極了。


 


仿佛背後的喧鬧與浮華都與他無關。


 


後來,他生辰,我沒什麼好東西送他。


 


謝成墨卻故作生氣,同我討禮物。


 


我苦思冥想,大言不慚地衝他說,我會把宴席上的舞學會,再跳給他看一遍。


 


「好啊,等阿遲學會了,便跳給我看。」


 


少年謝成墨那張漂亮的臉,一瞬間鮮活起來。


 


恰如今日,大氅細碎的白絨毛,擁著他的臉。


 


像極了漂亮的玉白狐狸。


 


我好像一直都在等他。


 


可是今日我才發現,我等來的不是他。


 


阿娘S了,紅玉也S了。


 


我的心上人也S在了平京十五年的冬天。


 


這世上再無我眷戀的人。


 


我也要解脫啦。


 


最後,我深深看了一眼謝成墨。


 


視線卻掠過他的臉。


 


在一片無垠中,我好像又看到了我記憶裡的那個少年。


 


我輕聲呢喃:


 


「小哥哥,你說過,想看我跳舞的。」


 


我從雲觀臺上縱身一躍。


 


S在十八歲生辰這天。


 


18


 


紅玉S前告訴我,我在宮中無名無分,如果S了,多半會被送去城外的義莊。


 


她在匣子裡藏了一顆藥。


 


本來是要留給自己的,但是最後,她把那寶貝留給我。


 


讓我一定要吃下它。


 


或許還有一線生機,去追尋我的自由。


 


可是紅玉,藥我吃了。


 


但是身體摔壞了,還能修好嗎?


 


紅玉不知道,我S的可是皇後。


 


縱然謝成墨不會對我做什麼,那些大臣也會逼他的。


 


況且,我才不要用這張我討厭極了的臉活著。


 


19


 


我好像昏睡了很久很久。


 


醒來後,連自己是誰都忘記了。


 


師父是一個姓姜的白胡子老頭兒。


 


他說,是他把我這個沒人要的孤女含辛茹苦拉扯大的。


 


一個月前,我去山上採茶,被一隻兔子給嚇到了。


 


人也滾下山坡,傷了腦袋。


 


我打斷他掉書袋一樣滔滔不絕的話。


 


「我有這麼笨嗎?」


 


他在我期待的眼神裡,誠懇地點了點頭。


 


姜老頭兒的看家本領是吹牛和釀酒。


 


從我醒來開始,他便不遺餘力地教我釀酒。


 


賭咒發誓,定要讓我繼承他的衣缽。


 


城郊七裡,姜老頭兒開了一間小酒坊。


 


他說等我學會了傍身的本事,他便可以功成身退了。


 


可我釀的酒太難喝。


 


實在是門庭慘淡。


 


喝過我酒的人,再沒來過第二回。


 


酒坊在我的經營下,三個月虧損十二兩。


 


這可把老頭兒氣壞了,對著我吹胡子瞪眼的。


 


後來我遇見了一個很賞識我的貴人——小謝公子。


 


別人都說我的酒很難喝,隻要他誇獎那酒,是佳釀。


 


這位小謝公子很奇怪。


 


每次來時,總是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


 


看起來身體不大好的樣子。


 


他經常在我的酒坊,一坐就是一整天。


 


某天,小謝公子飲醉了。


 


他一邊笑一邊咳嗽,嗓音也痒痒的。


 


給我講了一個故事,一個他與他娘子的故事。


 


那時候的小謝公子眼眸很亮。


 


燈火下,像極了一隻慧黠的玉白狐狸。


 


他撐著下巴,借著酒勁兒,可憐兮兮地看著我。


 


似乎很想知道,我會如何評論這段故事。


 


小謝公子裡的故事沒有結局。


 


我思忖了很久,幹笑兩聲:「阿遲好,你壞。」


 


小謝公子聞言,似乎愣了很久。


 


很快,他低下頭。


 


黑眸裡的流轉的光也一點點熄滅了。


 


「我早已把她弄丟了。」


 


那聲音很低微,幾不可察,我還沒留神聽,便被風卷走了。


 


小謝公子留下一個匣子,說那是他存的私錢。


 


他要定一壺最好的酒,送給他的娘子。


 


我那時候正在收拾酒坊,隻叫他放桌上。


 


小謝公子走後,我打開那匣子。


 


裡頭裝了滿滿當當的銀票,還有一沓地契和房契。


 


我嚇壞了,這麼多的錢。


 


多得我這輩子加下輩子都花不完。


 


萬一他的夫人懷疑我與小謝公子有苟且。


 


那可如何是好。


 


我愁了好幾天,很快就把此事拋之腦後了。


 


冬去春來,小謝公子卻再沒來過。


 


我有時候猛然想起他,竟有些遺憾。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又同夫人鬧脾氣了。


 


他有沒有……哄好他的阿遲。


 


我釀酒的手藝又進步了,老姜頭兒還誇獎我了。


 


後來日子久了,我就把小謝公子給忘了。


 


這裡離上京很近。


 


來來往往的人喝上幾杯酒,總要會說一些上京城裡發生的事。


 


「沈相國還以為那個庶女進了宮,自己能繼續過那榮華富貴的日子。


 


「沒想到女兒屍骨未寒,一家子便陛下被處了極刑,任誰都要嘆上一聲『帝王無情』。」


 


但這些事情,離我太遠了。


 


我喜歡在酒坊,也喜歡這樣有煙火氣的生活。


 


有一天,上京城裡的鍾聲一直在響。


 


人人都穿上了麻衣。


 


他們都說是皇帝駕崩了,感慨他如此年輕,便油盡燈枯了。


 


總有人借著酒勁兒,為那位陛下哭一哭的。


 


姜老頭兒也背起包裹,說他功德圓滿,要雲遊四海了。


 


20


 


那年冬天,雪下得很大。


 


我好像一直都很討厭雪天。


 


大雪把我宅院裡冬眠的海棠花都要壓壞了。


 


也不知道明年春天,還會不會再開。


 


後來,好不容易盼來了春意融融。


 


院裡的海棠花影漸深。


 


某天,我忽然想起。


 


三年過去了,那位小謝公子還沒有來取他的酒。


 


我都記不清他長什麼樣子了。


 


夜裡,我忍不住把那壺酒刨出來。


 


偷偷嘗了一口。


 


好酸。


 


番外:(謝成墨)


 


阿遲S了。


 


雲觀臺上,一躍而下。


 


她恨他,所以她要他永遠記得她。


 


他是罪臣之子。


 


很多話,阿遲不懂,謝成墨也不敢講得太明白。


 


那六年裡,起兵謀事。


 


無數個刀尖舔血的日子裡。


 


他都能想起,那個叫阿遲的小姑娘,指著話本子,歪著腦袋問他:「『知好色則慕少艾』,這句是什麼意思?」


 


那時候的謝成墨,身上背了太多的東西。


 


爹娘枉S,被安上莫須有的叛國罪名。


 


父親的舊部暗中聯系他,謝成墨想,等她長大一點兒,再長大一點兒。


 


他就可以指著那句話,笑著告訴她:「這是我心悅阿遲的意思。」


 


他從不信什麼怪力亂神。


 


可六年之後,造化弄人。


 


在阿遲十八歲生辰那日,親信找到了那個方外人的蹤跡。


 


謝成墨得知真相的那一天,阿遲就從他的面前跳下了雲觀臺。


 


一切都遲了。


 


他伸手去撈,卻沒有撈到他的月亮。


 


「阿遲會好的。」


 


他一遍一遍地告訴自己。


 


上窮碧落下黃泉,謝成墨也要將她討回來。


 


不計代價。


 


紅玉的確給了她一份假S藥。


 


託紅玉的福,阿遲跌下雲觀臺,魂魄被禁錮在體內, 沒來得及消散。


 


他拿著刀對那個方外之人,威逼也好, 利誘也罷。


 


得到的始終都是一個答案:「已經換過魂魄的人,斷不可能再換第二回了。」


 


什麼尊嚴,什麼骨氣, 謝成墨統統都不要了。


 


他跪在那人面前,乞求他,把他的阿遲還給他。


 


最後,那人終究動容了, 嘆了口氣兒, 稱他的師父也許會有辦法。


 


牡石山上。


 


姜老道長語重心長地告訴他:「陛下, 老夫的徒弟走了彎路,做錯了事,老夫便替他彌補一二。」


 


秘術若想成,姜道長隻有三分把握。


 


但這樣違背天理的秘術, 須得有人心甘情願地用自己的壽元去彌補魂魄離體的虧損。


 


老道長的徒弟搖頭。


 


「這天下誰會心甘情願,用自己的壽元去成全旁人?陛下就算是重金允之, 隻要受術者心中有一絲不情願,此術也必不能成。」


 


可是姜道長卻直直看著他:「陛下想清楚了嗎?」


 


這麼多天以來, 謝成墨總算真真切切笑了一次。


 


有的, 謝成墨就甘之如飴。


 


隻要他的阿遲還能回來。


 


七日的時間, 切膚之痛、噬心之痛,他都嘗了個遍。


 


疼得厲害了, 他的手腳止不住痙攣,意識也混沌了。


 


恍惚中, 謝成墨想。


 


阿遲那時候該有多疼啊。


 


……


 


後來,如謝成墨所願。


 


他的阿遲回來了。


 


姜道長言明,他恐怕隻有一年的壽命了。


 


這一年裡,謝成墨虔誠地叩拜過每一尊神明。


 


求神明護佑, 他的阿遲能平安喜樂、一世無憂。


 


從前,謝成墨是頂不相信這些的。


 


可是,沒有一位神明可以告訴他,這樣的局面,要如何破解。


 


世事如此荒誕。


 


她好不容易忘了一切。


 


有了新的身份。


 


謝成墨想,他憑什麼自私地將那些沉痛的記憶再一次強加給她。


 


阿遲要自由、漂亮地活著。


 


一年的壽命, 實在太短暫了。


 


他已是帝王,要安排的事情太多, 要交代的事情也太多。


 


還要偷偷地為阿遲, 在她的院子裡栽種一片海棠花。


 


阿遲有了自己的小酒坊。


 


謝成墨總要在很想很想她的時候,才敢去見她一次。


 


他不敢去得太頻繁。


 


謝成墨卻笑了:「沈雲嘉,這隻是個開始。」


 


「(你」畢竟,他的阿遲,終是要嫁人的啊。


 


油盡燈枯之際。


 


大臣們都在哭,可謝成墨卻在笑。


 


病榻前, 意識恍惚中。


 


一個明媚的少女向他走來, 很熟悉的一張臉。


 


謝成墨高興極了。


 


他無聲翕動著嘴角:「阿遲?」


 


少女疑惑地問他:


 


「阿遲是誰?她在哪裡?」


 


謝成墨惶然看著她,忽然無措起來。


 


他好像……早已經把他的阿遲弄丟了。


 


最後一個夢。


 


是平京十五年的雪夜。


 


夢裡,海棠花離奇地開在雪地裡,大片大片的, 很漂亮。


 


謝成墨向他的阿遲伸出手。


 


「你同我一起走,好嗎?」


 


阿遲答:「好呀。」


 


你看,神明總還是眷顧他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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