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紙飛機

第3章

但海域何其遼闊,最好的搜查機構,也隻能勉強地圈定一個大致的範圍。


 


之前,曾有搜查機構稱,馬達加斯加出現了飛機的殘骸。


 


再之後,航空公司發布了事故調查報告,並終止了搜尋行動。


 


現在,許桂芳說,她想去馬達加斯加看一看。


 


電話那邊,老太太泣不成聲。


 


「我不知道我還能活多久了。可他們不找了,我自己總要去找一找。」


 


那天,何秀花坐在客廳裡,想了很久。


 


飛機失事的頭幾年裡,航空公司陸續開始了理賠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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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何秀花拒絕領取和解賠償金。


 


拿了錢,不就是承認幺兒S了嗎?


 


拿了錢,他們不就可以理直氣壯地,不再去尋找飛機上的乘客了嗎?


 


何秀花說:「我不要錢,你們把我的幺兒還給我,還給我!」


 


工作人員悻悻而去。


 


幾年過去了,何秀花知道,幺兒回不來了。


 


現在,她想把她的幺兒帶回家。


 


15


 


何秀花一輩子也沒見過大海。


 


第一次見,就是異國他鄉。


 


原來大海真的這麼大,一眼望過去,連邊都沒有。


 


這天是個陰天。


 


天和水,都是灰白的。


 


呼嘯的風聲刮來,好像誰在哭泣。


 


聽他們說,飛機的殘骸就是在這裡被發現的。


 


何秀花慢慢蹲下去,戴上老花鏡,仔細看亂糟糟的沙灘。


 


沙灘和海水的交界處,有許多被海浪衝上來的垃圾。


 


何秀花想,也許裡面會有幺兒的東西呢。


 


幺兒的手表,或者衣服,或者錢包。


 


又或者,有沒有幺兒的骨頭呢?


 


可她走完了這條海岸線,什麼都沒有發現。


 


何秀花彎下腰,衰老褶皺的雙手浸透了海水。


 


幺兒消失在大海的某一處地方。


 


她觸摸大海,是不是就能觸摸到她離開的孩子?


 


天色漸深。


 


向導提醒兩個老太太,該回去了。


 


何秀花慢慢起身。


 


許桂芳從遠處走下來。


 


兩個老太太默默看著灰白的大海,很久都沒有出聲。


 


海鳥在天空盤旋,伴著海潮的聲響。


 


竟然顯得天與地更加空洞。


 


空洞得讓人心驚。


 


在向導的再一次催促下,兩個老太太戀戀不舍地轉身離開。


 


許桂芳慢慢說:「大海很冷。」


 


何秀花點了點頭,說:「跟電視上的不一樣。」


 


大海太冷了。


 


他們的孩子都怕冷。


 


……


 


候機廳裡。


 


兩個衣著樸素的老太太,連行李箱都沒有,拎著老舊的布包,坐在角落裡。


 


她們要啟程離開了。


 


她們彼此心知肚明,離開之後,她們恐怕沒機會再來了。


 


於是昨天,她們一遍遍在海灘上喊著自己孩子的名字。


 


可惜世上沒有神跡。


 


消失的孩子不會出現在母親的夢裡。


 


自然也不會對大海邊的呼喊有所回應。


 


現在,她們已經筋疲力盡。


 


坐在機場裡,隻知道機械咀嚼著面包。


 


偶爾抬起頭,和彼此說說話。


 


但她們聊不了兩句,就會流眼淚。


 


隻是坐著不說話,也還是流眼淚。


 


人世間怎麼會有這麼多的苦難。


 


它們全從母親的眼睛裡流出來。


 


座椅的對面,有博主正在拍視頻。


 


鏡頭一轉,明亮的陽光透過落地窗灑滿一地。


 


他正要笑著說出計劃好的臺詞,卻留意到手機屏幕的一角,除了陽光,還有兩雙流淚的眼睛。


 


16


 


飛機失事的第六年。


 


一則短視頻引爆了網絡。


 


一位主打去全世界各地旅遊的博主,罕見地發了一條聊天視頻。


 


畫面很樸素,隻有簡單的字幕。


 


視頻拍的是機場,兩個老太太邊擦眼淚,邊回答他的問題。


 


來這兒幹嘛的?


 


不是旅遊,我們來找孩子的。


 


孩子?你們孩子在這兒工作?


 


孩子坐飛機,飛機墜毀了。聽人說,這裡能發現飛機殘骸,我們來碰碰運氣。


 


……短暫的沉默後。


 


那你們,你們找到了嗎?


 


兩個老太太隻是搖了搖頭。


 


將來什麼打算?家裡還有其他孩子嗎?


 


老太太們又搖搖頭。


 


家裡就剩我一個人啦,人都沒了,就我一個了。


 


鏡頭照在了她們陳舊的手提包上。


 


那上面貼著一張同樣陳舊的海報。


 


海報是幾年前的,媒體自發為消失的航班寫的詩。


 


「孩子,回來吧。


 


「如果你能聽見父母的呼喚。


 


「我們在家裡等你。


 


「孩子,回來吧。」


 


五大三粗的博主眼圈紅了。


 


他眨了一下眼睛,畫面也跟著顫抖。


 


機場外的陽光如此明亮。


 


卻好像照不亮這個角落。


 


碩大的鍾表一圈圈轉動,旅人行色匆匆、分秒必爭。


 


好像世界上的每個人都有自己光明的前程要奔。


 


但,還有好多人的時間,被永遠地困在了六年前。


 


17


 


六年時間,足夠讓大多數人遺忘一則悲劇。


 


但六年時間,也讓互聯網環境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兩個老太太和很多人哭訴過她們的心碎。


 


卻從沒想過,有一天,她們的眼淚會被幾千萬人看到。


 


然後幾千萬人中,又有很多人,跟著她們一起掉眼淚。


 


沉寂已久的舊新聞被重新翻了出來。


 


當年的事故報告出得悄無聲息,夾在諸多花邊新聞、娛樂報道中,低調得可怕。


 


幾年後,互聯網上,老太太們的眼淚掀起了一場又一場的海嘯。


 


無數人湧去相關機構的官網,一次次留言,要求重啟搜查。


 


隱藏的技術咖們,則根據洋流、氣候、地理等種種因素,進一步縮小了飛機殘骸的可能範圍。


 


不久後,航空公司聯合民航局,再一次召開了家屬情況披露會。


 


家屬會裡,少了很多熟悉的面孔。


 


有很多人在這漫長的追索中,被永遠地落在了某一個時間裡。


 


再也沒能站起來。


 


會議最後,民航局宣布將重啟搜查。


 


沒有人歡呼,有的隻是無盡的眼淚和疲憊。


 


何秀花和許桂芳坐在最後一排,輕輕閉上了眼睛。


 


眼淚從眼角滑下來,打湿臉龐,打湿下巴,打湿衣領。


 


她們哭得悄無聲息,好像佇立海中的石像——


 


「如果你能聽見父母的呼喚。」


 


「孩子,回家吧。」


 


18


 


又過了幾年,許桂芳住進了養老院。


 


她摔了一跤,腦梗,生活無法自理。


 


沒人照顧她,侄子盡了義務,為她挑了個很好的養老院。


 


她時常給何秀花打電話。


 


翻來覆去,仍舊是那幾個單調的話題。


 


什麼時候能找到孩子們?


 


他們有沒有在認真找呀?


 


你的身體還好嗎?


 


別總是哭,對眼睛不好。


 


又過了幾年,一批疑似失蹤乘客的骨骼和牙齒找到了。


 


工作人員給每一位還在世的家屬採了樣。


 


要帶回北京,去做親緣鑑定。


 


那時,許桂芳的手機號已經成了空號。


 


何秀花的眼睛也已經不太能看清東西了。


 


她的耳朵也不大好使。


 


工作人員告訴她,姜燦的骨骼找到了。


 


她無意識地「啊?」了一聲。


 


直到工作人員捧著盒子,大聲重復一遍:


 


分離出來的骨骼和牙齒碎片,都在這個盒子裡了。


 


何秀花愣了很久,跌跌撞撞撲過去,把盒子緊緊抱在了懷裡。


 


沒人聽清她在說些什麼。


 


她老了,說話總是低啞的絮語。


 


好像自說自話,又好像說給不存在的誰。


 


她萬分小心地把盒子放下,摸索著回了臥室。


 


衣櫃深處,放著一個空空的骨灰盒。


 


幾年前,何秀花被一個騙子騙了,滿心歡喜,以為快要接燦燦回家。


 


後來,她在喪葬用品店裡買骨灰盒的時候,被警察告知那是騙子。


 


但她仍然把骨灰盒抱回了家。


 


她有些固執的念頭,她覺得燦燦一定能回家。


 


天光明亮。


 


有塵埃在老舊的客廳裡飄浮。


 


何秀花用抹布細細地擦掉那檀木盒子上的灰塵。


 


然後小心地,把從異國他鄉帶回來的遺骨,放進了骨灰盒。


 


幺兒,回家了。


 


她抱著骨灰盒,低下頭。


 


額頭貼在骨灰盒上,像幺兒小時候,她倆玩頂牛牛的遊戲。


 


幺兒,我們回家了。


 


外婆給你摘櫻桃。


 


外婆給你切西瓜。


 


19


 


燦燦下葬後的第三個月,何秀花像是有了些預感。


 


她從衣櫃最上面,拿出了一套壽衣。


 


她一件一件換上,又把床褥收拾好。


 


收拾得隻剩硬板床,然後躺了上去。


 


雙目合上,黑暗湧來。


 


往事歷歷在目, 清晰得好像昨天。


 


她是個很普通的四川女人。


 


四川出生、四川長大、四川嫁人、四川生子。


 


也是在四川,她失去了丈夫和女兒, 然後,又收到了幺兒空難的消息。


 


何秀花想,她這一生,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


 


說幸運太過勉強。


 


但說不幸吧,每一次災難中,她都活下來了。


 


許多人等不到自己親人的歸來,就已經撒手人寰。


 


而她好歹還等到了。


 


她想起了許桂芳。


 


她們的最後一通電話裡, 許桂芳語氣輕快,告訴她:「我很快就要去和他們團聚了。」


 


黑暗中, 何秀花的眼角淌出一道淚痕。


 


但她的嘴角卻是幸福的笑容。


 


許桂芳說得沒錯,她也很快要和家人團聚了。


 


她要解脫了。


 


20


 


天空泛起魚肚白的時候, 何秀花沒有了呼吸。


 


她終於握住了幺兒的手。


 


院外的槐樹下,幺兒沒有滿身草荇, 沒有白骨嶙峋。


 


她歪頭笑得開心, 臉頰兩個圓圓的酒窩。


 


她說:「外婆,我們一起走吧。」


 


晨曦塗抹了天地。


 


幺兒又笑了笑。


 


指著身邊的男人告訴她:「外婆, 他說他是我爹, 你幫我看看,他真是嗎?」


 


朝陽下, 男人的身影淺淡得快要看不見。


 


因車禍而凹陷的頭骨漸漸飽滿,重新長出血肉。


 


破裂燒焦的衣服,慢慢恢復色彩。


 


男人站在大槐樹的影子裡, 語氣慢吞吞, 喊了一聲媽。


 


他叫姜樹剛。


 


他S在三十多年前回家的路上。


 


他的女兒早產了,他開著大貨車, 日夜兼程,想早點回家看看妻女。


 


砰——


 


巨大的撞擊聲響起。


 


從此他成了盤桓路邊的孤魂野鬼。


 


他覺得自己有什麼執念,但想啊想,都不知道自己因何而生、為何而S。


 


他是一隻遺留在天地之間的鬼魂。


 


他終日站在一棵大槐樹下, 木然呆滯。


 


直到 2008 年的那一天, 大地發出了可怕的轟鳴。


 


地動山搖之際, 他衝進了槐樹對面的那個院子,用盡全力頂住了搖搖欲墜的牆壁。


 


那完全是下意識的舉動。


 


然後一瞬間,記憶回籠。


 


他叫姜樹剛。


 


牆下睡著的是他年幼的孩子。


 


姜樹剛的靈魂迸發出炙熱疼痛的光芒。


 


而他隻是低頭看看自己沉睡的女兒,緩緩笑了。


 


為什麼要叫燦燦呢?


 


想聯系最好的腫瘤科醫生,看看外婆的肺部到底是什麼情況。


 


「(但」小豬,小豬。


 


雷打不動, 地震也搖不醒的小豬。


 


小豬, 我是你爹, 你知道嗎?


 


……


 


三個靈魂往前飄去。


 


太陽落山的地方,是他們的目的地。


 


人們說,人S後, 就變成了鬼。


 


人們又說, 鬼很可怕,鬼會嚇人。


 


可是,可是。


 


半空中飄浮著的大大小小的靈魂。


 


他們曾是誰朝思暮想的親人、愛人、朋友。


 


在誰看不見的地方, 他們停留、等待、不舍離去。


 


親愛的人們。


 


當你在苦苦思念著你的親人、愛人、朋友的時候。


 


請記得,在遙遠的遠方,或近在咫尺的身邊。


 


他們也在同樣守護著你。


 


肉身或許隕滅。


 


但愛永不止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