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負卿語

第2章

此話一出,不光是我,在場的所有人都停止了動作。


都在想,天子的這句話,有什麼含義。


顧流光反應過來,眸光深沉地看著我。


畢竟之前琳兒已經鬧過一回了。


就在眾人猜疑之時,天子又開口了。


「那日顧卿入城,街旁茶樓裡,夫人可是一直看著。」


聞言我與顧流光同時松了口氣。


等到退回座位,我背上浸出了一身的冷汗。


顧流光被人拉著灌酒,我打著更衣的名義離開了宴席。


和風跟在我身後,我們找了一處亭子吹風。


身後有人踏入其中,我知道是他。


和風轉身就不在了,我彎身行禮:「見過陛下。」


他未出聲,我也不敢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我有些支撐不住地向前倒去。


意料之中的懷抱。


我伸手環住他的脖子,含著哭音:「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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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斐順勢將我抱住,張嘴咬在我脖子上。


極淡的血腥氣蔓延在我與他之間,慢慢地,他在我脖頸處放肆起來。


風吹著燭火,我淚眼蒙眬地捧著他的臉輕輕道:「我好想你……我真的真的,好想你。」


酒意上頭,我沒忍住在他眉間落下一吻。


良久,我聽見一聲極輕的嘆息:「小沒良心的。」


後面的事情我記得不太清楚,再次醒來,是在一處陌生的宮殿。


和風正守在床邊打瞌睡。


沒有燕斐。


我拿出貼身的香囊,在她鼻下晃了晃,和風瞬間倒下。


換上她的衣服,我避開守衛向宮禁寂寥處走去。


7


「清昱,你說我穿紅色好不好看?


「清昱,流光他好呆啊,你說他以後怎麼找得到小媳婦啊。


「清昱,父皇鬢間的白發又多了,我想早日承擔起儲君的責任,這樣他就可以歇歇了。


「清昱,景州雪災,皇室無人敢去,若我再退縮,民心潰散,當釀大禍。」


……


順著斑駁的朱紅色宮牆,我走到了昔日整個皇宮最為熱鬧的宮殿。


不過五年,這裡已是一片荒蕪。


踩著雜草,幹燥根莖斷裂的聲音傳入我耳中,推開滿結蛛網的門,裡面一片黑暗。


宮殿主人最愛的釉色青彩素瓶碎成了數塊,檀木雕琢的拔步床被蟲啃噬隻剩骨架,窗邊散落著幾棵枯木,那裡曾種著的,是她最愛的海棠。


無言感慨,我轉身離去之時,遠處的火光吸引了我的目光。


純白的孝服穿在老媪身上,佝偻的背彎成卑微的弧度,花白的頭發戴著幾朵金色的海棠花。


「公主,你給奶娘託個夢吧,我好久沒夢到你了,你和驸馬在下面過得怎麼樣啊?有沒有冷著?我不在你身邊,你可不能那麼任性,下面冷,多穿點,衣服不夠給奶娘講,我給你燒,我知道驸馬慣著你,可是咱們不能讓他擔心啊……」


絮絮叨叨的,都是她對那人的思念。


我猛然出現在老媪身前,她沒有驚訝,隻是冷冷地問我:「姑娘可知,這是禁地?」


我點頭,拿起一沓紙錢燒了起來。


幾息之後,我欲離開,老媪喊住我。


「若是公主在世,她隻想你放下。」


「放下?」我嘴裡念著這兩個字,隻覺得諷刺。


「殺人者端坐明堂擁萬裡江山,擁趸者官路亨通兒女滿堂……嬤嬤,你放得下嗎?」


老媪不言,隻是告誡我:「這天下萬民,根基不可動。」


我點頭,轉身離開,身後傳來老媪的呼喚。


「昱哥兒……」


我未轉身,抬頭看向天邊那顆最亮的星星。


「靈犀公主驸馬文氏清昱已死,還請嬤嬤記得,我隻是定北將軍顧流光發妻聞卿語。」


8


回到宮殿,和風還未醒來,可燕斐已經坐在床邊等著我。


他問:「卿卿去了何處?」


我垂下眸子不答,他起身走到我面前。


下颌被一隻手掌鉗住,向上的力度迫使我抬頭。


他在生氣。


那雙眼睛深處,隱隱有怒氣升騰。


藏在身後的手也被他猛地拉開,幾塊糕點散落在地。


「這裡一點吃的都沒有,我餓了,就去了御膳房,可是那些糕點又沒有你做得好吃……」


我想我此刻委屈的樣子他是喜愛的,因為他聽完我的控訴無奈地笑了。


「餓了直接叫宮人給你去取便是,你這般一聲不吭地離開,我害怕。」


我不解地看著他:「陛下怕什麼?」


「怕再次被人遺棄。」


當著我的面,他沒有一絲猶豫地回答。


南朝皇室有一條禁律,凡皇室後裔為雙生子,隻能活其一。


這是開國大祭司留下來,不知何緣由,但南朝歷代皇帝都謹遵這條禁律。


靈犀與燕斐,便是昭懿皇後誕下的龍鳳雙生。


作為母親,她不忍自己的孩子被一條禁律害死。


作為皇後,她有自己的野心。


她想要重現百年前女帝即位時女子的地位與風光。


所以她選擇將燕斐送出宮去,留下靈犀。


可燕斐的存在沒有瞞過皇後的敵人,尚在襁褓中的他,被人追殺,挨餓受凍地躲藏。


直到皇後將她的敵人扳倒,他才安穩了幾年。


因為保護他的人死傷殆盡,他與皇後之間也斷了聯系。


他被一戶農家收養,直到靈犀喪生火海,先帝找到了這唯一幸存的血脈。


昭懿皇後為了給靈犀鋪路,先帝的子嗣在她手裡最後隻存活下來了兩位公主,靈犀的資質便是其中翹楚,在十歲那年,被先帝立為儲君。


隻是可惜,這一切都成了燕斐的囊中之物。


我輕輕地抱住他,道:「郎君,我說過,我們來日方長。」


他將頭埋在我肩上嗯了聲。


驀然,他出聲問我:「卿卿,入後宮可好?」


推開他,我搖搖頭:「陛下,我這般身份,擔不起這份厚愛。」


「若你想,這都不是問題……」


我伸手制止他未說完的話。


「阿斐,我不想因為一己私欲讓你與群臣為敵。」


一聲阿斐,讓他眉眼帶笑。


從前隻有情到濃時,我被他逼著求饒才會不情願地叫一聲。


見我態度堅決,他也不再堅持。


可是燕斐,隻是讓你與群臣為敵哪夠啊,我要的,是你眾叛親離。


9


琳兒懷孕了。


她挺著還未顯懷的肚子在我院子外晃了幾圈。


「姐姐,你嫁給將軍這麼久了還沒有生育子女,怎麼好意思佔著這正妻之位的?」


我看著她得意的模樣,腦海中卻是想起昭懿皇後對年幼的靈犀說的話。


「孕育後嗣,本是上天賜予女人最獨特的能力,可這世間的男人,卻將這種能力歪曲成禁錮女人的責任。


「這種責任,讓她們陷入焦慮,若嫁人之後未能為夫家誕育子嗣,她們會自責、會痛苦,認為自己對不起夫家。


「與之相反,她們會得意、會將這當作炫耀的資本,可這種行為在男人眼裡,蠢鈍不堪,隻要是女人,都能傳宗接代,還會缺這一個嗎?」


我眼底劃過迷茫,看向琳兒的小腹,為她高興的同時也為她感到悲哀。


邊塞出生的她,會騎馬,會射箭,自小生長在無邊無際自由的大漠裡。


可是她遇見顧流光之後,甘願折在這小小的四方庭院。


守著一個心有所屬的人,守著一個注定得不到父愛的孩子。


「我私庫裡還有些靈芝血燕,讓丫鬟給你帶回去吃吧。」


她一臉狐疑地看著我,不解地問:「你不生氣?」


我搖頭:「你有孩子,這是好事。」


她看傻子一樣看著我,哼了一聲拿上東西轉身離開。


顧流光闖入我院子時滿身酒氣。


他粗暴地將我推倒在榻上,口裡聲聲念著:「公主……我要有孩子了,長得像你的孩子……」


我動彈不得,隻能拼命反抗。


這舉動也激怒了他。


「聞卿語,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外面養了個奸夫,上回赴宴你又和陛下眉來眼去,現在裝什麼貞潔烈婦?」


他剛說完,身後人影一閃,他瞬間暈了過去。


黑著臉的燕斐渾身冒著寒氣,一個大力就將他掀翻出去。


我好笑地看著他。


「他說得也沒錯,隻是這奸夫和陛下是同一個人,該是他沒想到的。」


和風適時出現將顧流光扛在身上帶走。


房內隻剩下我與燕斐。


他猛地靠近我:「你和他這夫妻情分就是個笑話,還是不想入宮嗎?」


我冷笑一聲道:「入宮?臣婦以何種身份入宮?陛下又有何能力堵這天下悠悠之口?」


他看著我,粲然一笑:「自然是,懷有皇嗣。」


說罷他將簾子拉下。


10


「殿下,臣無法回應您的這份心意。」


靈犀垂坐御案前,聽聞我的拒絕,她未抬眼。


「清昱,你與流光伴孤多年,孤對你的心意,你敢說未曾察覺?」


我沉默。


「還是說,」她起身站在我身前,「你不敢承認,你對孤的那些綺思?」


緋色官服下我的雙手緊握,我不敢抬眼看她。


祖父將我從景州接回來開始,我的人生便是圍繞她的。


女扮男裝十幾年,他要的,便是我擔起文氏的榮光,輔佐儲君登位。


可如今,我陪伴的儲君,她看出我對她的犯上之意,要我與她成婚。


腰帶被人鉤住,靈犀笑得肆意。


「文清昱,你裹了十幾年的束胸,不勒嗎?你往後的人生,還想如此嗎?


「文閣老將你教養成一隻雀,成為文氏榮華牢籠裡最聽話的那隻,可我知道啊,文清昱從來不是溫順的,她的皮囊下,是吃人的虎。


「現如今,我給你這個機會,放出你的野心和欲望,隻要你,永遠留在我身邊。」


少女給出的條件誘人,我似乎沒理由拒絕。


「可為什麼,這個人是我?」


「孺子不可教也,聖賢書讀了那麼多,一竅都不開呀,當然是因為,我心悅你啊。」


年少時的愛意來得洶湧澎湃,遑論我陪著我愛的人一同長大。


那句喜歡一出口,我聽見百花盛放、冰川融化的聲音,那是我的心在跳動。


即使違逆世俗、即使永遠無法恢復女兒身,可因為這一句話,我心甘情願成為她手裡的刀。


俯身跪下,我慎重而輕聲道:「臣至幸。」


11


晨曦微明時,燕斐還未走。


他披著單薄的外衣站在窗棂前,露出的側臉讓我一陣恍惚。


好似死去的靈犀復生。


可傳入耳中的鳥鳴告訴我,那不是靈犀。


我起身到他身後,見他手裡拿著一冊詩集。


那是我為文清昱時,撰集的,靈犀從小到大興起時所作的詩詞。


「卿卿認識已故的狀元?」


我無意般否認:「不認識,為何提起這人?」


他晃晃手裡的詩集,輕笑道:「這是他的筆記,能將行草寫得如此內斂的,南朝找不出第二個,如今市面上都看不見他的遺跡了,不想卿卿這裡有。」


聽出他的試探和疑慮,我將他手上那本詩集搶來扔到了窗外。


「文清昱殺父滅祖,早知這詩集是這樣的人寫的,我怎會容忍它在我的書架之上,還是陛下見多識廣,替我除了這禍患。」


「殺父滅祖……他的確,是個心狠的人。」


心狠?比起他們做的,可就真是小巫見大巫了。


奪得殿試第一名後,先帝下旨為我和靈犀賜婚。


同時,我帶著儲君麾下的禁軍將文家屠了個幹淨。


我那自稱名流的祖父,被我一劍刺死。


我忘不了,阿娘被他剝光衣裳壓在身下絕望的嘶喊;我忘不了,我稱為叔伯的人肆意玩弄我的姐姐,將她蹂躪而死。


而我的父親,隻敢縮在一旁懦弱地看著。


多可笑,連自己的妻女都保護不了。


所以文家通敵叛國,新科狀元文清昱大義滅親,先帝甚慰,特賜恩賞。


那時的我,在靈犀的幫助下完成了復仇,隻待她從景州回來,便可完婚。


我以為我們能相守一生,可是啊,我的靈犀,死在了素雪紛飛的景州。


12


月事遲了幾日,我摸著平坦的小腹幾乎喜極而泣。


和風託著腦袋糾結地看著我。


我好笑地敲了敲她:「怎的如此表情?可是有心事?」


她撿起那日我扔掉的詩集,問:「娘子真的不認識文驸馬嗎?」